“不是勒。”
勒是用绳子,掐的话基本就是徒手了。
王兴在案情黑板上写上死亡原因“扼死”,在后面加了个问号。
“所以如果是掐死的,面部的伤就可能是死后造成的了。同样如果没有凶器,那么激情杀人的可能性就要大过预谋杀人。”王兴说。
他提高了嗓门,说:“杀人,分尸,抛尸,可能的面部毁容。咱们要逮的这个狗崽子,他不但很残忍,还有点儿反侦察能力。从几个抛尸点来看,这家伙对附近是了解的。现在,咱们手里最有价值的线索,是这个!”
王兴走到贴满案情图片的白板前,敲敲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最先发现的胯部特写。
他扫了眼白板上的其他照片,然后走回自己的办案笔电前捣鼓了几下,把一张新照片投影出来。
并不是尸块照片,而是原本穿在尸块上的内裤特写。
这是一条深色内裤,因为浸透血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王兴没有马上说话,在场的大多是有经验的老刑侦,自有判断,议论声逐渐响了起来。
老冯也在看这条内裤。虽然不像影视作品里脑袋里装了计算机的神探(如果真能这样,倒也能弥补情感缺失的弱项了),但单纯的观察比对,是他相对擅长的方向。
这是一条松散宽大的平脚内裤,松散不是式样,而应是多次洗涤后面料失去弹性的结果,甚至有一小截松紧带戳出了布料。这内裤也压根儿谈不上式样,或者说式样非常老旧。观察到这里,老冯就意识到了问题,在上海这座大城市里,三四十岁的女性还打扮得非常时髦,如果死者是这个年龄段,为什么会穿一条通常老年女性才会穿的内裤呢?
一条不符合死者年龄的内裤。反常往往意味着突破口。
王兴这时候开了口。
“看出点东西了吧,这条内裤和死者的年龄碰不拢。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注意看。”
王兴圈了左裤腰的一处,然后翻到下一张局部放大图。
哪怕放大了,照片上的异样也并非一眼可辨。
老冯眯起眼睛,在血污掩盖下,内裤上原本有一些……针眼?
“看见没有,针脚痕迹。”王兴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条内裤上,曾经缝过图案。”
“商标?还是?”有人问。
王兴拿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排三个圆圈。
“是排成一行的三个图案,具体还在辨认。难度很大,线洗没了,针孔也磨了。不过初步确认一点,这应该是三个字,中文字。”
王兴这话说完,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人名”。这是直觉,说“几乎”就是排除了老冯,因为对他来说,同时想到了许多与“人名”并列的可能性,比如三个字的商标,或者对个人有意义的三字词语,比如“勿忘我”“赚大钱”等。一件事存在千万种可能,但侦破需要确定一个方向,这就是老冯的问题。
事实上,哪怕遵循绝大多数人的直觉,把这三个图案假定为人名,问题依然很多。这是不是死者的名字,这会不会是凶手的故布疑阵(死者身上留下的唯一衣物竟如此反常)等等,忽略掉这些,单单考虑表层的最大疑问已经足够让侦查员们头痛有谁会把自己的名字缝在内裤上呢?
线索的离奇程度,往往和重要性正相关。离奇意味着背后必然有一个特殊原因,一旦破解,会极大推动案件进程。所以,王兴才说,这条缝过字的内裤,是目前的最大线索。
基本案情说完,接下来大伙开始讨论。然而可供讨论的东西就这么一点儿,受害人身份不确定,死因还打着问号,尸袋附近的搜查没发现任何有效线索,所以都是围着分尸手法、抛尸地点、面部毁坏和内裤在说事。
目前为止,唯一让侦查员们庆幸的只有一点三个尸袋里的是同一个人。孤立的激情杀人案件是大伙儿共同的期待,因为从残忍的手段和较为周密的事后处理来说,凶手具备相当的作案能力。
老冯没有发言,王兴也没有点他的名。那么多年下来,老同事有什么优点缺点,彼此心里都有数。
半小时后,王兴收到一条短信,表情变得有点儿兴奋。
他在黑板上三个圆圈的第一个里,填了一个字。
“王”。
“咱们开始的想法多半没错,是个名字。”他说。
“第一个是‘王’字的可能性最大,另外,这几个也不能完全排除。”
他又写了“玉”“士”“干”“马”。
还好,王以外的都是罕见姓氏,老冯想。
“最后一个字,可以确定的是草字头,比如‘芬’。”
王某芬,非常符合三十多岁女性的起名习惯。
“就是中间那个字,”王兴骂了句粗口,“针脚磨得太厉害,破不出来,能说的是笔画应该挺多。”
王兴停了停,拿眼扫了一圈大家,郑重地说:“那么,我就这么定方向了。”
这是重要时刻。案子总是越早越好破,方向如果定错了,空耗警力,再想调头,过了黄金期不说,专案组还能不能存在都不一定。都说要限期破案,背后还有另一层意思,上海一年那么多起恶性案件,警力有限,要是在一起案子上无限投入,那其他的案子不用破了?案子破了,专案组长未必是首功,方向定错了导致案子破不了,大锅肯定是组长的。
方向就定在这条内裤上。现实不是小说,故弄玄虚的可能性其实非常小。这条内裤大概率就是受害人自己的,上面的名字也应该就是被害人的名字。正常情况人不会把名字缝上内裤,那么就去看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做这种事。
刚才就这个问题,已经讨论得比较充分了。内裤上缝名字,应是作为辨识用。也就是说,内裤的主人曾经常把裤子和别人的裤子混同起来。
除了统一的洗衣服务,刑警们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某些寄宿学校、养老院、精神病院、某些疗养型医院、极少数的特殊企业。目前想得到的就是这五种。
就这五种,范围先圈在上海,要扑进去的警力也不得了。比如寄宿学校,统一洗衣的想必不会太多,先算二十家吧,考虑到死者年龄,要么是近些年的教员,要么是二十年前的学生,这么多人里,符合这三个字条件的,怕得至少几百人。这几百人现在落在天南海北,要一一去落实生存情况,有电话联系不上的,就得去走访,还会碰到不在上海甚至不在国内的。至于养老院和精神病院,大多数都有统一洗涤,涉及的人数更是远远超过寄宿学校。没辙,现在就这点线索,只有死磕。
王兴把人马分了五组,养老院组和精神病院组人手多些,其他三组少些,撒了出去。
除了老冯。
目前发现尸袋的地点,要么在老冯的辖区,要么临着他的辖区,他都熟,得完成一大堆的走访,虽然没人对这活抱啥指望。王兴让他抓紧,做完了进精神病院组。
散会的时候,王兴又把老冯叫住。
“还有条线你兼一下。”王兴说,“装尸块的垃圾袋。”
这算是和凶手直接相关的物证,也是内裤之外仅有的。只是和不寻常的绣字内裤相比,垃圾袋普通得乏善可陈。普通也意味着指向性弱,所以王兴没抱多大期望,此类不得不做的基础工作,交给老冯最合适。
第5章
“主任,今天周六,我就是没有加班。”
“善斌呀,你是印刷机长,连了五年的先进个人,表率作用举足轻重。现在任务重,张总揪我头皮,要不我也不打这个电话费钱了。行,也没啥事儿,就当你听老伙计我抱怨两句。顺便呀,善斌你最近这个午休啊下班啊,怎么说呢,挺准时的。当然也正常,你把握好任务进度调动好大伙儿劲头就行。挂了啊,下礼拜找时间咱走两杯。问怡诺和小立好。”
李善斌把手机揣进兜里,抬眼寻找一对儿女的身影。
周围充斥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大笑。这儿是全上海最让孩子向往的天堂,再乖巧的娃,只需放进来十分钟,就会疯得忘了自己叫啥,以至于公共喇叭里隔一会儿就要播一条寻人启事。
李善斌在“激流勇进”的码头上看见了李怡诺,她正把湿了半身的弟弟从船上拉起来,对着爸爸露出甜笑。女儿的个头快赶上他了,长发娇靥裙裾飞扬,拥挤的人群掩不住她的夺目光彩。曾经李善斌担心过她的性格,但现在他想,也许这样的李怡诺,才更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四岁的弟弟李立,令他不必过于担心。这是他的骄傲。
李立吵着要再玩一次水,李怡诺说我们去坐木马,李立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姐弟走到李善斌身边,李怡诺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挎着李善斌的胳膊,说爸爸我们要去骑木马,李善斌说好,爸爸我们一起去骑吧,李善斌说好,今天可以在锦江乐园玩到几点呀,李善斌说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李立欢呼。
在旋转木马前排队的时候,李善斌摸了摸闺女的头,李怡诺偏过头看爸爸,忽然张开手用力抱了抱他。李善斌说你长大了,这么样让人笑话,李怡诺朝他扮鬼脸。
排到的时候,李立一定要一个人骑大白马,李怡诺反要和爸爸一起。李善斌拗不过女儿,笑骂她今天不对劲。
爸爸你才不对劲,李怡诺骑在木马后面,把脑袋搁在李善斌肩膀上说。
我哪里不对劲?
爸爸,你知道下周我就要期末考试了吧。
李善斌呆了呆,然后说,你什么时候担心过考试关心过成绩了?
李怡诺不说话了。
要好好考,李善斌说。
李怡诺轻轻嗯了一声。
李善斌一时之间不知该讲什么好。木马转过两整圈,他才说,小诺啊,一会儿玩的时候你记得把弟弟看好了,我看他玩得太疯。
爸爸,我会守好弟弟的,你放心。李怡诺郑重地说。
就和你一样,爸爸。她补充道。
李善斌听了这句话,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小小年纪,这般心思。不过也好。
玩了足有六个多小时,回程转两趟公交一趟地铁,到家已经过了七点。吃过饭,李善斌苦笑着和老太太说,得去厂里加班了,让她看着孙子早点睡觉,然后又嘱咐女儿温课备考,进高中第一次学年大考,别搞得太难看了。
他夹着包走出破屋,走出破楼。炊烟渐散晚灯初放,这么片破落户区里,贫困把人间的温暖修饰得格外丰盛。李善斌跨上自行车,从这一团暖意里摇摇晃晃骑出来,他忽而意识到,这一趟并不是去巡游,无需假扮浪荡闲汉。他的车轮遂稳定下来,面容也随之肃然,卸下所有的人世烟火,像一块在夜色里沉默行进的生铁。
自行车从棚户区里穿出来,进入有路灯的街道。几年前这里还叫城乡结合部,如今一块块地被征掉,房子成片推倒,用不了多久就会盖出新楼,使这儿更符合“上海”的称呼。
十分钟后,李善斌又骑进一条幽暗的荒路,然后在已经废弃的铁道口前下车推行。他沿铁轨走到隧道桥下,把自行车停在桥洞口,往里走去。铁轨边有一条供人行的道,和铁轨一样,已经有十年没用了。
在月光和黑暗交接的隧洞阴影里,有顶彩条布扯起的矮篷。篷没有门,侧面敞着个洞,李善斌取出手电往里照了照,今夜也并无流浪汉在这儿寄居。他推了推眼镜,弯腰钻进去,把手电头朝下挂在篷顶垂下的钩子上。
锅盖大的光圈落在地上,轻轻晃动。几个平方大的篷里光暗分明,李善斌坐在暗处,并不能看清周遭的细节,有一些支撑的砖块和木条,有一些纸板和易拉罐,大致如此。他也无需看清,那些黑暗中或许会有的蛇鼠毒虫,空气里腐败骚臭的异味,甚而冥冥中游荡的孤魂野鬼,所有这些在荒凉的隧洞中拢作一堆,把矮篷和光明世界隔绝。他无法在能联想到日常生活的地方进行下一步的筹划,他得让自己习惯黑暗,而这里正是他需要的恶地,可以将他与一切白日的羁绊切割开。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明白,才能坚定,自己必须向黑暗而行,再不回头。
李善斌静坐了二十分钟,然后才拿出本子,摊在手掌上,移入光圈。
第六个。
豹哥。
三角头,窄眼,像蛇。
胸口文了一头老虎,两只手上也有文身,可能是龙。
字迹开始颤动,李善斌合上本子,把手稳住。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让他微微吃惊,想到背后种种,他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巨大的悲哀中。他看着自己伸在光圈里的手,不禁想,这个世界,终究是和此时的窝篷一样,只有这么一小圈的光明,可以始终生活在这圈光明里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呵。
他把本子翻到后半,开始复习涉及他接下来目标的那一部分。
没有详细的住址,但毫无疑问自己能找到他。重要的是言谈举止的记录,以及生活上的细节,这些都可以反映出目标的性格。
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录在上面的罪恶。有的时候,罪恶也可以是一种工具。
李善斌重复看了三遍,然后在新本子上写下行动要点。
并不算是完整的计划,只是一些提醒他自己注意的词语和短句。就算本子遗失,别人也无法从上面推断出他想干什么。
他颠三倒四地写了一整页,然后停下来沉吟片刻,画了一个把所有行动包进去的圈,在圈外写了“时间?”。
李善斌此时考虑的,不是他完成下个目标要多长时间,而是他还剩下多长时间。
警察现在到哪一步了?
如果可能,他还想和儿女多相处一段时间。然而,哪怕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光,也绝不能妨碍到下一步的计划,绝不能!
李善斌不禁叹了口气,殊难把握啊。
宜早不宜迟。
第6章
到六月十五号的时候,碎尸袋已经发现了五个,需要走访的工作量也随之增加。老冯没家要顾,每天走街串巷的时间远超八个小时,至今未发现有效线索。老冯也不觉得失望,他清楚自己的工作就是补漏,把该填的空都填上,让其他人没有后顾之忧地集中火力。万一他这里真有了突破,那是意外之喜,没准就能立个小功。只是这种情况很少见,少见到老冯从未立上可以记录在册的功劳。
晚上九点,老冯返回专案室。把当天的走访笔录归档后,他申请打印了证物垃圾袋的高清大图。正反面各一张,五个尸袋十张图,在拼接的长桌上一字排开。作为比对的,是五卷不同品牌类似规格的垃圾袋,这是他今天跑了两个大超市买到的全部了。这个尺寸的垃圾袋是特大号的,通常用于楼宇大垃圾筒或者街道公共垃圾筒,家里很少用到。
垃圾袋太大,老冯没办法把五个同时展开,只能一个一个地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