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被简单检查后卸下电板,背包被抖落了个底朝天,装的东西散在地上。
“刀哥这儿有个录音笔,还在录呢。”一个小弟叫起来。
孙洋上去一脚把录音笔踩碎,蹲在李善斌的脸旁,手里多了把匕首。他让人把李善斌的右手按在地上,拿刀锋在他指缝里挨个儿跳着插过去。
叮叮叮叮叮。
“昨个儿一天我也没查出啥结果,当年卖了女人的那个不像有这胆子,总算你在这儿了。说吧,哪个派你来的,还有几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李善斌“啊”地痛叫出声。
孙洋惊讶地凑近去看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哎哟对不住,这力气使小了,手指头没断啊。这两年吃斋念佛,怪不得被人欺到头上了呢。”
“你猜是谁让我来的,鬼让我来的,厉鬼啊。怕不怕,哈哈哈哈……”李善斌歪着头斜着眼咬着牙冲孙洋笑。
“真有种!”
孙洋的脸沉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孙九刀?不是刀使得多好,而是我学过医最能疼人,我在你肚子里插进九把刀,还能保证你活着,你信不信?”
他拿匕首拍拍李善斌的脸,然后站起身来。
“先不急上大菜,你们几个招呼他一下。我特别不喜欢他这张脸。”
“让我先来。”墨镜男这时候早已经把墨镜取下,狞笑着半跪在李善斌前面,“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是头骨硬,还是手肘硬。”
他一肘猛击在李善斌的脸上,鲜血绽开。
连续的沉闷的击打声后,孙洋让众人散开,对着李善斌已经糊成一团的血脸,问:“趁现在,该说的就说了吧。”
李善斌此刻一只眼睛睁不开,一只眼睛闭不上,喉间呼哧呼哧似喘似笑。
“谢……呼……谢谢你啊……嘿……”
朦胧间,他看见了时灵仪。他扼死了那个一直守护着的人,把她亲手分解,那种残酷的巨大的情感体验冲垮了他的内心,重塑了他的性格,而后化作心中的冰原。他以为这冰至死都不会化,可他错了,某个壁垒于此时溃塌,一整座心的悲恸失了束缚,崩裂开来。多么痛苦啊,小时……而我现在受的这些,不够,不够,不够。
孙洋叹了口气,说:“找个空钩子把他挂起来。”
第21章
孙洋打完好几通电话,发现车还没动,正要骂人,却意识到是自己坐在驾驶位上,红脸膛被他派走处理大事情了。
逢大事需有静气,他教训着自己,抬眼扫过前方,心里咯噔一声,扔了手机把住方向盘,脚下猛踩油门,发动机转速瞬间直飙上去。奔驰车尖叫着冲到厂门口,被一辆黑色普桑拦腰撞停。
驾驶座车门拉开,孙洋被拽了出来。
“孙洋,对吧。”老冯问他,“警察。”
孙洋愕然,他勉强绷住脸,大声嚷嚷:“你们这是干什么,警察就能撞我车啊。”
“别废话,自己没点数?人呢,李善斌在哪里?还要我们自己找是不是?”赵雷说。
孙洋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当然猜得到这是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从牙缝儿里迸出这句话后,就把嘴紧紧闭上了。
十多个警察从几台车上下来,冲进厂区里。没过多久,就见一个混子拼命地跑出来,然后被警察赶上摁倒。
跟班的嘴没有孙洋这么硬,没过多久,老冯和赵雷就被带到了冷库门口。
门大开着,森森冷气直往外冒。
老冯走了进去。
冷库深处,冻牛一侧,那一挂挂敞胸剖腹的躯干们围着一根空着的暗褐色弯钩,下边仰天倒了一具光着上身的人体,周围是大摊冻结了的血。他手指不全,胸腹间有多个刀口,面部已经很难辨认清楚五官,眉眼口鼻的血块上结起了白霜。
老冯挑起的眉头一点点垂落下去,他注视着李善斌。
十天前这个人还在印刷公司上班,没有任何的街头技能和江湖经验,一腔血勇单枪匹马向一个地头蛇复仇,落得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意外。然而,这或许正是其人所求,警方根据手机信号定位赶到时,孙洋的一切洗罪计划还停留在纸面,证据都在那儿摆着呢,单凭先前那几个小弟的只言片语,老冯就能确信,孙洋会被钉死,跑不了谋杀重罪。
如此说来,借了警方的手,李善斌的复仇终究是完成了。这是他对时灵仪作出的最后交待。
只是,从警多少年了,见过一个人以这么残酷的方式死去吗?
如此痛苦!
老冯咬着槽牙,人中拉得老长,上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他凝望着李善斌。
从刚开始接触这个案子到现在,他在心里构建出这个人的形象,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再重建,他有太多想问,为此设想过许多次,当他抓到他,面面相对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那个男人会说什么,是否沉默以对,他的眼神、他的悲伤、他的笑容……那张隐在李怡诺背后彼此交叠的面孔。还有,关于时灵仪,他不甘吗,他遗憾吗……
老冯没想到,最终彼此是这样相会的。
如斯一生。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挪不开步子,也移不开目光。心里潮起潮落间,那些名为情感的微小泡沫,不停地幻灭,又不停地生长。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赵队走过来叫他。醒觉的时候,他意识到赵雷就站在身旁,也和他一样,愣怔怔地出着神。
老冯翻出皮夹,数出一千块钱给赵队。
“尸检完,麻烦找个最好的师傅,帮他复原一下。”
赵队很诧异。
“多半是他女儿来认尸,别让她看到现在这副样子。”
第22章
还剩最后一颗的时候,李怡诺转过身,把李立抱到凳子上。
“拿着它。”李怡诺把长钉交到李立的手上,扶住他的手,把长钉对正了位置。
李立今天还没有哭,但他现在有些明白过来了,靠在姐姐怀里,身体开始轻轻颤抖,然后一下子嘶声大哭。
“拿起榔头。小立,你帮姐姐这一下,好吗?”李怡诺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
“好的,好的,”李立一个劲地点头,“姐姐,你是累了吗,我来吧,我行的!”
他奋力地摇摇晃晃地拿起榔头,李怡诺握上他的手,紧紧包住,帮他把榔头举高。
咚,咚,咚。
钉棺完成。
爸爸再见。她说出这句话,拼命张大眼睛,不让泪水落在棺盖上。她看到的不是棺盖,而是里面的那一团由层层叠叠玫瑰花瓣堆叠起来的红云。满堂的红玫瑰还远没有被摘尽,它们环绕着棺木,环绕着李怡诺。爸爸不能被寒冷孤寂的白色送走,必须是红色,是太阳的颜色,是火焰的颜色,是熊熊燃烧的颜色。
我会配得上的,爸爸。她握着弟弟的手想着。
老冯终于走了上去。
“节哀。”他说。
然后他掏出一叠白信封递给李怡诺。
“我们专案组所有同事托我转的。”
“谢谢。”李怡诺收下。
老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
“本来,我想在信封里放一千零一块的,很多同事也想多放。但是,我们专案组组长说了,他就给一块钱,然后他一个一个地问组里的同事,要不要都放一块钱。所有人都同意了。所以,这里面是十七块钱。这算是我们专案组解散前开的最后一个小会。”
他深深看了李怡诺一眼。
“这里面的意思,我只能说到这里,你明白吗?”
李怡诺拉着李立,给老冯深深鞠了一个躬。
第23章
冯小瑶紧紧抱着大熊,熊头上哭湿了一片。
“不公平,爸爸,这不公平。他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她充满期待地来听爸爸如何立下他人生中第一个二等功,做足了心理准备来面对一宗血腥残酷的犯罪,然而李善斌从防线的另一侧走了过来,轻易就把她击溃了。
“是啊,他就这样死了。可是如果他不死,判下来不是死缓就是无期,跑不了的。他毕竟杀了一个人。”老冯说。
“对他来说,用死换来仇人伏法,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吧。你前面说,他是故意泄露手机号好让你们找过去的,所以死在孙九刀的手上,是他之前就想好的咯,光凭那个字据,不够孙九刀定罪?”崔影说。
“那个字据最后也没有找到,他身上带的是一个复印件。”
老冯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然后摇了摇头。
“我想,他是没有遗憾了。”
崔影太了解老冯了,见他这副模样,便问:“这里面还有内情?”
“我后来又细问了王海波,那天晚上他和李善斌通电话,李善斌让他把手机号告诉我们,更像是临时起意。”
“他不是要借你们来报仇吗?还是说他原来有其他的报仇办法?”
“报仇呵。”老冯眯起了眼睛,再次慢慢地摇了摇头。
“很多次,我琢磨李善斌这个人。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说这是一个好人。做一个好人,说起来简单,其实不容易,你得有善念。你说他爱时灵仪吗,当年肯定是爱的,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再重逢的时候,把她领回家去,还是因为爱吗?特别是,他把李立当成自己的孩子在养啊,这是善。他最后没有把时灵仪赶回街上,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是因为不忍心吧,这也是善。有强烈的爱,才会有强烈的恨,但是善呢,善叫他解脱一个人,善还会叫他去复仇吗?我想来想去,觉得心里这个扣子,扣不上。”
“可不为了报仇,他是为了什么?”
“是啊,他为了什么?当时有同事提出疑问,说以李善斌这样的性格,警察既然找到了他,他不该逃跑的。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报仇。我问自己,如果我是李善斌呢?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想成他,我杀了人,我跑不掉的,这种情况下,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放不下的是什么呢,有什么事情是我非做不可,在做完之前绝对绝对不能被警察抓到的呢?然后我就明白了。”
老冯说着的时候,眼眶微微湿润起来。
“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太小了,家里除了债什么都没有,以后他们怎么办啊。我一个父亲,就这么扔下他们走了吗?我一定一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的!”
崔影张大了嘴,她似乎知道老冯在说什么,又没完全想清楚,然而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被猛地锤了一下。
“孙洋交待说,李善斌从他家里拿走了现金三十多万,外加两公斤的金条。比起一千万,这只是个很小的数字,孙洋当时让李善斌拿了,是想着隔天连本带利收回来。孙洋这种人,如果自己豁出去要干这么一票,区区几十万当然满足不了,以己度人,他觉得李善斌的胃口也一定很大,要一千万不奇怪。可他不知道,对李善斌来说,这几十万已经足够多了。这个钱和金条包括字据,李善斌没有带在身上,也不在酒店房间里,我们到最后都没有找到。”
“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
老冯这样说着,却想起了追悼会上满堂的玫瑰花。
他第一次在这种场合见到如此多的玫瑰,一千朵,两千朵,还是三千朵?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其间蕴藏的炽烈情感,那是在凋零前一瞬间的灿烂盛放,那是燃尽一切的光芒万丈,那是孩子对于父亲的,也是父亲对于孩子的。要是便宜的绢花,那种人造之物不论染上怎样的红色,都无法寄托这般心意吧。所以,如果能够拿得出这样一笔给真花的钱,也的确是值得的花销呀。
分别的时候,夜色已降临。
冯小瑶抱着大熊对老冯说:“爸爸,我喜欢它呢,它好软。”
老冯止不住地笑。
“而且,”她摸摸还没完全干的熊脑袋,“它现在有我的味道了呢。”
大概是这辈子的头一次,老冯脑中忽有灵光闪过。
他想起了葬礼的时候,仪式进行到最后,主持者对家属说,如果有什么物品要一起烧掉,现在可以放进棺木了。李怡诺便取出一把剪刀,当场把长发剪下一截,双手捧着,轻轻置于爸爸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