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带我看一眼。”
“和这间一样的。”
“看一眼。”
五零九和五零五的确一模一样,还是那副猛虎下山。但从窗户看出去,略有不同。
对面楼的顶层天台上安了个大锅盖,锅盖的背后,隔着好多条街,拔地升起一幢闪着华光的摩天高楼。李善斌知道那叫地王大厦,十年前的深圳第一高楼。地王大厦主楼楼顶两端,一左一右冒起两根白亮的尖刺,电击器一样扎向天穹。李善斌站在客房窗户的中线前,从这个角度往对面看,卫星锅盖的天线头子正指在了远景地王大厦那对尖刺的中心。
符合小时在本子里的记载。
那么,她就是被困在这间屋子里了。直到自己亲手将她解脱。
他的眼睛渐渐阖起。
耳畔有微风,有轻语。
你在吗?
“可以吗先生?”接待催促他,“前台就我一个人,我不方便离开太久。”
然后她看见面前的男人转过身,脸上淌了两道泪。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用了。对不起。谢谢你。”李善斌回答的时候,泪水依然在流淌,他却似无所觉。
李善斌打车到了准备入住的酒店。那是他特意选的安全口碑很高的酒店,据说连上电梯都需要刷房卡。下车时他和司机约定了次日的全天包车。
床很软。天亮的时候,李善斌还不能确定,前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他仿佛在那扇窗前看了一夜的地王大厦,又仿佛在小华强超市前看了一夜的那扇窗。
上午十一点二十,深圳正念慈悲中医会馆门外来了个中年人。他把破助动车在门前一横,从车后的篓里取出个纸箱子,用缠在手上的汗巾擦了把汗,推门而入,直奔前台。
“孙……”他低下头似乎在辨认快递单上的名字:“孙洋在吗,快递。”
“孙老师不在,他一个星期就来上一次课。”穿着旗袍的前台小姐温言细语,对快递员的态度相当好。
中年人皱着眉头,摸出手机打电话。前台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旗袍女孩看了一眼中年人,迟疑着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孙洋是吗,孙洋在不在?”中年人粗声粗气地叫嚷。
“先生,唉,先生,”旗袍女孩一脸无奈,“你打的就是我这个电话啊。”
“啊唷,那怎么弄,这人他没留手机号啊。”
“快递的是什么东西,要不您留在这里,我代孙老师签收一下,等过几天碰到了我给他?”
“单子上写着是礼物,标了个冻品,一定要今天送到的。你有他手机吗,你打一个,问他在哪里,我现在送过去。”
旗袍女孩让中年人稍等,开始拨孙洋的电话。
“是谁寄的?”孙洋在电话里问她,她问中年人。
“就写了个姓,黄先生,东西从广州发过来的。”他回答的时候,贴着纸箱底部的手指因为紧张而轻微地颤动起来。他盯着女孩,看她的反应。
女孩毫无所觉,她原话转述过去,停了一会儿,点头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我把地址写给你,你这就给孙老师送过去吧。”她说。
李善斌咧开嘴笑起来。
“好嘞。”
两小时后,因为不熟路而绕了好多圈的李善斌骑着那辆临时买来的破助动车,进了银湖的一片高档住宅区。他在一座独栋别墅的大铁栅栏前停下,确认过门牌,8号。
门前停了三辆小轿车,一辆是奔驰,另两辆不认得车标,感觉不会比奔驰差。从车的停放位置看,像是客人。外人在有点麻烦,李善斌想。但是他也没办法徘徊太久,进小区的时候保安问过他是干嘛的,8号门前也装了摄像头,一个快递员多磨蹭两分钟都显得异常。
至少找到正主地址了,已经足够顺利,不能指望太多,先往前闯,闯过去再看路。李善斌拿出箱子,按响了门铃。
对讲机响了。
“快递!”他吼了一嗓子。
“往后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然后铁门缓缓向外打开。
李善斌退后两步,让开铁门,抬脚就往里走。
门后是个小院子,李善斌顺着中间的石子路走到门廊前,两步跨上五级台阶。房门姗姗打开,门后的中年女人穿着打扮像是保姆。她瞧见李善斌已经在门前,微微吃了一惊,这快递员的腿脚够麻利,却也没再多想,伸出手要去接箱子。
保姆的身后是大客厅,光线很好,另一头似乎连着一个更大的院子。有人声,应该是主人在会客。李善斌没法作出更多的观察,保姆的手已经伸出来,可他不能就这么把箱子交出去。
“要本人签收,孙洋在吗?”
“先生啊,这个要你签一下字。”保姆回头喊。
客厅里站起一个人,往门口走来,保姆把道让开,他对李善斌笑笑,问他要笔。
李善斌递过笔,把箱子捧高,让他在箱面上的快递单上签字。他低下头去,毛发稀疏的头顶心在李善斌眼前泛着油光。
孙洋。他签下两个骨架凌乱的字。
如果不看这两个字,面前的人称得起儒雅。五十许年纪,身着灰绸短褂脚踩布鞋,肤色白体态丰润,两道长眉舒展,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温和。
倒是和他现在的身份挺般配,李善斌想。打从王海波出狱那会儿,孙洋人前的身份就成了风水先生,这行当在从前也是江湖中人,时下却已经入得厅堂。至于他是如何有这样的转变,又能有几分真材实料,就不是王海波能搞清楚的了。
孙洋签好名,接过箱子搁在玄关柜子上,走回厅里。那儿有一圈大沙发,坐了四个人,孙洋在他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继续谈论起来。其实并不是谈论,而是孙洋单方面在说,李善斌听见太阴六合、生门死门之类的字眼,想必是在说风水。
保姆走回来关门,见李善斌杵在门口,眉毛一挑问:“你还在这儿干嘛?”
“哦,这个我听这位好像在讲风水是吧,不好意思听入迷了,我也喜欢这个。”李善斌情急之下,随口胡说一通。他并没有事先的周详安排,想着见山开道,临到头却发现自己缺乏急智。如果不是有那么多外人在,他就直接往里闯了。
然而现在也只能退了吧,换个时间再溜进来,或者半夜翻进小区。心里这么琢磨着,李善斌脚下却还是没挪步子。保姆上前一步,示意他退出去。
“我能再听两句吗?”李善斌说着,却在抓紧时间打量屋里的格局布置。
那边孙洋抬头瞧了一眼,温声说道:“我正好在上个堪舆的小课,这行讲缘分,不碍着你工作的话,真想听几句也没关系。”
“那我就站这里听,不妨碍您讲课的。”
李善斌往里走了一步,站在玄关的门垫上。房门一开始是虚掩着的,后来孙洋让关上了,漏冷气。谁能想到一个忙碌的快递员居然有这么多空闲时间,一听就是两小时。孙洋其间往门口瞅看了好几眼,但话是自己说出口的,也不方便赶人。
孙洋一个星期在正念慈悲中医会馆上一次课,但时不时的会在家里上几回小课,能入厅堂的学员,都是富贵人。这次门口站了一个旁听的快递员,心里虽然膈应,传出去也是美谈。
等到近四点,孙洋给每人测了一卦,众人连声说准,这堂课也到了结束的时候。李善斌抢先道了声谢,开门出去,跨上座垫滚烫的电动车,在小区里兜起了圈子。当他又一次转回到八号门前,门口的三辆车都已经不见了。
李善斌按响门铃,这次接通的是孙洋。李善斌说不好意思刚才那个快递送错了。
铁门打开,李善斌又一次快步走到房门前。这一次他等了会儿门才打开,孙洋拿着快递纸箱,指着快递单说没错啊,从正念慈悲中医会馆转来的对吧。
李善斌汗在冒血在沸,脑袋里轰隆隆地响,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不出错,随时都有可能张口结舌。
继续说啊,他催促自己。
“其实,我是想请您,想跟您求一卦,我碰到事情了,大事情。我过不去了。”
孙洋的视线从纸箱移到面前的快递员脸上,他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算一卦收费多少吗?”
李善斌一把拽下背包甩到胸前,扯开拉链狠狠抓了一大把钱出来。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您看够不够。”
孙洋瞥了一眼,失笑说:“早十年前差不多,现在么……”
他摇摇头,停下来,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手往里面一探,伸出来的时候多了把刀。
李善斌心里一突,然后发现那是把没开封的裁纸刀。
“今天这事儿有点意思,你这人也有点意思,我喜欢有意思,有意思就是缘分嘛。进来吧。”孙洋说着,拿着快递箱往客厅走。
李善斌换上保姆拿来的拖鞋,走到客厅,见孙洋正弯着腰用裁纸刀开箱。箱子打开,最上面一层塞了几团报纸。孙洋抬头看了眼李善斌,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说说,遇上什么大事情了?”孙洋一边拆着箱一边问,意态悠闲。
李善斌眼见孙洋把箱子里的报纸团取出来,这便是图穷匕现的关头!意识到这一点,他脑子里忽地一松,整个人冷却下来。
“刀哥。”他不紧不慢地说。
孙洋的动作陡然一顿。
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先把手从箱子里慢慢缩回来。
这时他看向李善斌,拿手轻轻点了点他,和气地笑:“原来朋友是来找我的。”
说话的时候,他缓缓坐到沙发上,双手往茶几上一搁,右手恰好盖在裁纸刀上,手指轻拨,让刀柄转了个合适的方向。
“是啊,我这不是碰到事了吗。”李善斌轻瞥那只盖着刀的手,翻起眼看他,咧嘴笑了。豁出去之后,他进入了彻底的轻松状态,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了。唯一牵引着他的信标,是时灵仪的魂魄。
是个狠人,孙洋想着,从前在道上打滚时都不曾见过几个,能放得出这种气场,都是在心性上有大觉悟的。他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手离开了刀,仿佛刚才真的只是碰巧够着了,然后抓过纸箱,伸头又瞧了眼。
“两块砖啊,我还真以为有好吃的冻货哩。我这人啊,就好一口吃嘛。”
“小刘,上好茶啊,咱们家今天到贵客啦。”他提着嗓门喊保姆。
那个纸箱里,废报纸团下面,两块红砖上头,还有另一件东西。孙洋伸手进去,两根手指把它夹了出来。
那是个印着“恭喜发财”的红包。
红包里显然是装了东西的,自然不可能是钱。孙洋的手指轻轻捻着红包,却不想马上打开它。
“朋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孙洋看着对面男人的眼睛,慢慢地说。他要确保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能被这个不速之客听清楚。
“我这个人好朋友,所以朋友也多,不管是官面上的,生意场上的,还是……”孙洋停了停,接着说,“还是江湖上的,有困难大家伸伸手,没什么坎过不去的,对吧。”
孙洋在那里端着笑,李善斌的笑早收了。
“刀哥要不要给我算算。给你自己算算也成。”
“我现在是本分人,叫我阿洋就好,我们这一行算不了自己哟,给你算,你把年月日时给我,我来排一个。”
茶一直没端出来,却从楼上下来一个穿着汗衫的红脸膛汉子,叫了一声老大,就往两人对坐处走过来。
楼梯位置正在李善斌的背后,李善斌没有回头,肩耸了半分,背微微弓起来,眼睛盯住孙洋。
孙洋一边朝那人招招手,一边解释:“没事儿,我司机。”
那人从李善斌身侧走过,站到孙洋旁边。
“他担心我嘛,知道我这人胆子小的。朋友,你这样上门,我一个人坐在你对面,心里慌嘛。没事儿,就让他在旁边照顾照顾我这个老头子,咱们该聊聊该喝茶喝茶。小刘,茶呢?”
孙洋笑容不改,仿佛真是一个和气怕事的无害人物。
“朋友,你现在坐在这里就是缘,缘是有前因后果的,我呢就准备做个化缘的人。看起来我总归是欠着你的因果了。”
“化缘?来化缘的人是我。”李善斌冷冷说。
孙洋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