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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的献祭(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12节
小说作者:那多   内容大小:112 KB  下载:骑士的献祭(出书版)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0-10-22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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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懵了,他真能下得去这手啊,分尸啊。我报警,万一人没抓到,我被他找上门怎么办,他都杀一个了,也不在乎再多杀我一个对吧。我是真怕,他干出这种事情,那就是大匪啊,我老头子可没活够。但是我多生了个心眼,回去骑了车出来,他扔最后两个袋子的时候,我跟住他瞧见地方了。接下来我想啊,这么大的案子,得发案吧,结果等不着,他扔了那么多袋子,没一个被发现。我觉得这样不行,这样他不就逍遥法外了吗?”

  “逍遥法外”这个词从一个坐在被审席上的人口中说出来,让老冯觉得有点滑稽。薛长久干过多少犯法的事儿不提,他肯定不会对法律有啥敬畏之心。

  “我琢磨了好些天,得有个保险法子,把这个案子翻上来且不显出我。所以我才假装钓鱼,捞出袋子来报警。我想着,你们顺着查下去,多半能查到他身上。这样他被抓了,也不知道跟我有关系,对不对。”

  老冯没有回应,在心里把薛长久说的话过了几遍。薛长久受到惊吓,不敢明着报警,这话他信一半。既然惧死,冒险跟着李善斌看他抛尸的勇气又从何而来呢,不怕被他当场发现?矛盾吗,未必。再怎么吓得腿软,也要捏到一个关键证据,说明薛长久也有他自己的坚持。但那绝对不是法律层面的公平与正义。

  “只要李善斌还在,你就拿不回孩子吧?”老冯问。

  薛长久呆了一呆。

  “时灵仪,李善斌,一个死了,一个被抓,这样就没人能挡着你要回孩子了。”

  李善斌杀死时灵仪,对薛长久来说简直完美,两个最大的阻碍全都消除了。可是薛长久许久等不到发案,熬不住要去揭盖子。杀人分尸手段这么残忍,他不敢轻举妄动,万一被李善斌知道,反应过来他是为了争孩子,找上门怎么办。李善斌显见得是不怕死的,薛长久怕。所以他用了一个非常自然的方式曝光案子,这样李善斌哪怕逃在外面,也绝不会把矛头指向他。等到李善斌被抓,再要回孩子就会容易很多。李怡诺刘桂兰和李立既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足够的抚养能力,哪怕让法院判,两害相权也只好判给薛长久。

  老冯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对薛长久说:“可惜,现在你要比李善斌更快蹲监狱了。”

  薛长久腮帮子抽动起来,一时哑然。

  “但你放心,我们会很快把李善斌抓捕归案的。”

第15章

  李怡诺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刘桂兰特意带着李立避出去了,留李怡诺独对老冯。

  “我想你们总要看看这类照片的吧。就先找出来了。”李怡诺说。

  老冯拿起照片,这是一张时灵仪的生活照。他想应该是,尽管照片上的时灵仪和身份证照片有着极大区别。

  照片是在外滩拍的,背景是人民英雄纪念塔。时灵仪一身浅黄色风衣,没有扣扣子,只以腰带扎着,披一头长波浪,面向镜头盈盈浅笑。她眉似黛眼如漆,江风拂起发梢,春日娇颜,便是印在一张固定的相片上,也流转出让人心驰的神韵。李善斌站在她身旁,许是高跟鞋的缘故,矮了时灵仪几分。他没戴眼镜,穿件灰色夹克,揽着时灵仪咧嘴笑。两个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模样,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白一黑,实在难说是“一对璧人”。就人物风貌论,正如老邻居白崇德所言,不甚般配。

  看李善斌紧紧抓着娇妻唯恐有失的模样,老冯实在难以想象,正是这同一个男人,在多年后残忍将其杀害,并分尸抛弃。人心之叵测易变,还有过于此的吗?

  照片左下角有拍摄时间:1995.3.11。其时正当春光明媚,万物生发,两个年轻人在这样的时节,不该对未来的人生抱以最大的期待,向往着更好的生活吗。或许,彼时他们正是这样的呢。相片薄纸,如人生匆匆之一隙,一隙之间一纸之后,有多少让人不忍之事?

  有了证人之后,对李善斌的A级通缉令在今天凌晨就发出了。老冯今天来,除了希望得到抓捕李善斌的线索,也想探究这不忍之事,是如何发生的。照片上春光中的两人,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生死两分的最后时刻。

  “这是我能找到的她最近的照片了。我妈回来以后,就没再拍过照片。”

  老冯放下照片,开口却说了另一件事。

  “一般情况,薛长久,”

  他忽地又停下来,瞧了瞧低眉垂目的李怡诺,问,“你知道这个名字吧?”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李怡诺答,连眉梢都未曾动一动。

  “以我的经验他会判个四五年。你伤在头顶,脸没事,听觉神经没伤的话,听力也会恢复,所以法医鉴定不到重伤的。他减个刑三年多也就出来了,如果你指望他会在牢里呆上个小十年,不太可能。”

  “足够了。”李怡诺说。

  老冯倒是一愣。他说这话,没料到李怡诺会应和,他以为李怡诺肯定会装傻,否认薛长久此番是入了她彀中。

  “我十六岁,今天我都不怕他,再过个三四年,还会拿他那样一个从牢里出来的糟老头子没办法吗?”

  说这一句话时,李怡诺微微低着头,语气平缓面目恭肃,连眼皮都不曾抬一抬。但不知怎的,老冯却生出了一种错觉,恍惚间仿佛看到对面的少女挑眼拿他一瞧,如阳光下平静湖面的微波忽地折射到某个角度,有璀璨滟光一闪而过。

  这样的少女,真是让人……一时之间,老冯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甫一见面,先是直接拿了时灵仪的照片给他,再是对薛长久之事毫不讳言,显然一夜过后,她已对形势有所判断,接下来关于案情的询问,不会有太大难度了。原本准备的许多说服话语,自然也不必摆出来。这样一个人,说不怕几年后出狱的薛长久,老冯信。李立在李家养大,也必然更倾向李怡诺,而非亲生父亲薛长久。以弱柳般的窈窕身姿,行昨天那番凌厉举动,在十六岁的年纪,心智决断样样不缺,换了其他人或许不是叹服就是畏惧,可老冯却隐隐约约,生出了些许柔软的怜惜。

  她十六岁,没有了母亲,也快要没有了父亲。

  “你和弟弟的感情很好啊。”老冯说。

  “是我弟弟啊。”李怡诺回答。

  莫说同母异父的姐弟,就是血缘更近一步,能做到这样的,真有很多吗?

  “有你这样的姐姐,是李立的福气。但真想照顾好他,光凭着昨天的事情,也是不够的。”老冯这样说着,却心虚起来。自己对女儿又如何?

  “嗯。”李怡诺应了一声。

  短暂的冷场,最终还是李怡诺抿了抿嘴,把视线从桌面移到了对面的老冯脸上。

  “您今天来,想问我爸,还是我妈?”

  老冯没来由地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不对,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也一点都不会轻松。

  “薛长久目击了你……李善斌深夜丢弃时灵仪的尸体。所以现在,‘六一三’案的头号嫌疑人就是你爸。”老冯一度试图在这句话里不要出现“你爸”“你妈”这样的指称,但还是没能做到。

  仅此一句话,残酷的图景已拉开在这位女儿面前。

  李怡诺却只是说一句“是这样啊”,老冯甚至判断不出她的语气,是疑问,是惊讶,还是陈述。

  “对李善斌的通缉令已经下发了。我今天来,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帮助。和这个案件相关的信息,需要你说清楚。”

  “我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毕竟是一个父亲,这样的时候,没做什么让我为难的事情。他离开得很干脆。”

  “一个父亲。”老冯点点头,“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丈夫。”

  “不,他不是。他们没复婚!”李怡诺脖子一梗,脸上掠过一抹潮红。

  老冯注意到了女孩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

  “好吧,那么,先说说你母亲。对她的被害,你好像并不太意外,也并不很伤心。”

  李怡诺平静下来。

  “那天下午,爸爸在校门口等着我放学,说搬家了。他直接把我领到新的住处,说原来的地方涨房租了,而我妈妈……他找到一家愿意收治的精神病院,已经送进去了。奶奶和李立早在了,东西大多数也搬过去了,傍晚爸爸又跑了一次,把剩下的东西搬好了。我们确实也没有多少家当。”

  “这是哪一天?”

  “四月二十七。”

  “这么仓促,你真的没有怀疑过什么吗?具体送到什么精神病院,你没想过去探望吗?”老冯盯着追问,李怡诺这样不紧不慢的语调,真是让他难受极了。

  “那天早上,我爸让奶奶带着小立去城隍庙玩。我猜她们回来的时候,爸爸也说了类似的理由吧。我爸借了公司的车搬东西,和李叔两个人搬好的,没让我们帮忙。”

  “李叔是李扬?”老冯插问了一句。

  李怡诺点头。

  “现在真要想起来,妈妈那时候应该还在家里吧。在床底下吧,也没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了。我妈去了哪个医院,我没问过,奶奶也没问过。你一定很奇怪吧,我们不问。你肯定在想,是不是我们和爸爸一起,杀害了妈妈?”

  老冯不说话,两只眼睛紧紧盯住李怡诺。

  “就在前一天,四月二十六,我妈差点一把火把屋子烧了。火扑灭以后,我妈跪在地上,抱着我爸的腿求他。那时候我在,奶奶在,甚至小立都在。她什么都不顾!”

  这句话里有太多的信息,老冯紧着最重要的问。

  “求你爸什么?”

  李怡诺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种表情,这表情让老冯想到庙里的佛像无言而悲悯的凝望,此刻在李怡诺的脸上又更多了几分讥诮。

  “求爸爸杀了她。”她神思不属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又一次听见了那歇斯底里的哭嚎。在这一刹那,李怡诺连通了父亲,感受到了李善斌在那一刻的心情。痛自骨髓中起,闪电般把她贯穿,将她击溃,与之相比,昨日发簪穿耳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了。爸爸,她轻呼了一声,对面老警察的身影顿时模糊在奔涌的泪瀑之后。

  这是老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在转瞬之间,从原本的镇定,崩塌成如此的涕泪横流。他看着李怡诺撑着桌子踉跄站起,冲进卫生间,听她在里面拧开了水龙头,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有坐等她自己安定下来。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李怡诺重新回到他对面,除了通红的眼睛和鼻尖外,再看不出刚才失控的痕迹。

  “我妈走的时候,我还没有现在的李立大。”李怡诺的声音比正常稍低了一分。

  “那个时候的记忆,我已经分辨不清了。她给我织过帽子吧,给我唱过歌,教我认天上的星星,这些……”

  李怡诺耸耸肩:“里面肯定有些是假的,她走的时候,我实在太小了。当然我会问爸爸,他就给我反复说,说妈长什么样子,有多喜欢我,说妈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我对妈妈的记忆模糊下去了,他说一遍,我就清晰一点,模糊,又清晰,这样一遍一遍地轮回。我妈啊……那都是爸造出来的,他编了个梦给我,最好的妈的样子,最好的老婆的样子。他说妈妈执行任务去了,特别关心我,一直在信里问我,他说妈妈天亮前刚回来过,只是没有叫醒我,给我留了一条她织的绒线围巾。蛮暖和的,后来有一天,我知道了围巾上的那个图案是恒源祥的商标。再后来,我就不问了,一句不提。”

  说到这里,李怡诺却微微笑起来。

  “我还是傻,想想看,我爸真的是喜欢她呀,说起来的语气,看着我的眼神……他说给我,也是说给他自己。我不问,他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说了。多遗憾啊。”

  老冯有点憋闷,莫名的东西开始在心口积攒。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歇斯底里的人,悲痛、愤怒、绝望、悔恨,剧烈的情感就在面前炸开,他却无所触动。但是此刻,李怡诺平静地叙述着,很偶尔的,会有微微低沉的语气,会有稍稍波动的声调。她努力收敛着,却在老冯的坚壳上凿开一个口子,从里头汩汩流淌出来的,既陌生又熟悉,那是难明的情绪,是牵杂的联想,甚至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这宗案子,这宗他打算下个月在广屋小隔间里对冯小瑶说上几句的案子,这宗一名父亲在四十九岁拼尽全力终获荣耀的案子,竟有着这样的细节。

  “零二年的时候我妈回来了。我爸在街上看到她,把她给带回来了。当时她在街上捡垃圾,而且精神不太正常。”

  李怡诺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我爸带她进门,让奶奶顾着先洗澡,把我叫出去。我跟着他走出去三条马路,然后他停在街角,告诉我那就是我妈。他说我妈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现在终于回来了,一家人团聚了,这是好事。他让我……先别问太多。”

  “我就真的没问。”李怡诺看着老冯,平静的眼神中收敛了太多情感。

  “我能问什么呢?他就像指着天空中飞过的一只大雁,说看,那就是你妈。我只需要笑一笑,他在讲一个童话,讲一个笑话,那没什么好问的。可惜我碰上的不是一个童话,我往他指的地方看,那儿是什么东西在飞啊,我看不清楚啊。”

  李怡诺突然停下来,侧过脸闭了闭眼睛。

  “对不起,我……总而言之,我也没什么好问的,反正她这些年没活好。”

  李怡诺语气轻佻地说着这几句话,却连老冯都骗不过。

  “那些年她到底碰上了什么,我爸大概知道多些,肯定也不全。不能多问,否则她受了刺激要犯病的。她有一个本子,现在应该在我爸手上,上面写了点东西,我猜和离婚那几年有关系。那本本子她看得很紧,尤其是对我。要我猜,那些事情也许……类似姓薛那家伙吧。”

  “他们两个的事情,是你妈后来说的?”老冯问。

  “当然不是,但我爸决定让我妈把小立生下来,当自己孩子养,血缘总要想法子弄清楚。我妈捡了那么久垃圾,有不少人见过姓薛的和她在一块儿,不难打听。”

  老冯揣摩着李怡诺话里的意思,心想果然时灵仪是被薛长久强迫的。他心里存了一个强烈的疑问,乃至生出罕见的震撼之感李善斌竟然选择抚养了这个孩子,而不是打胎?一个对生命抱有极大善意的人才会这样做呀,李善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一面呢?

  “我妈生完小立,有段时间住在精神病院,她没医保,钱用光就只好出来,病治了一半。时不时的还是会发作,好在发作的时候不会再拿刀子砍了。”

  李怡诺顿了顿,嘴角冷冷地弯一弯,说:“她改放火了。”

  老冯“咝”地抽了口气。

  “没错。我家前后几次火,全都是她犯病时放的。她想烧了看见的每一样东西,想烧了自己,想烧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老冯问出这句话,就觉得有点多余,那可是个精神病人。

  “因为脏呀。烧成一片白茫茫大地,多干净。你知道她哪些时候容易犯病吗,电视剧里一演到女人被强暴她就受不了。她整天在家看电视,怎么防?被我们扑掉的火头,数不清有多少。那次奶奶抱小立下楼晒太阳,家里一把火点起来,彻底着了。家烧没了。等她清醒过来,又嚎又跪,折腾过好几次,说不想活了,不要拖累我们。我爸往好里劝她,说病肯定能治好,日子能过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说到“会好起来”,李怡诺静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老冯看着她,心里生出的复杂情绪完全分不清辨不明了,只知道自己这会儿不应该说话。

  “然后我爸对我奶奶千叮万嘱,让她一定看好我妈。可这么大一个活人,真想干啥,怎么看呢?也就一年时间,给她放成了第二把火。那回我家就开始借钱了,现在李叔那儿还有八万块钱账。我妈又来了,撞墙撞门撞地,跳着脚说不要活了,求我爸把她杀了。冯警官,你知道吗,她还求过我,求我杀了她。一个当妈的。”

  李怡诺终于嗤笑出来。

  “她真不想活,为什么不去自杀?”

  “是啊,她为什么不自杀,我就这么问过她。她说她自己下不去手,怕,爬上窗台腿软,割腕又太痛。死这样的事情,她非得拖一个人不可!”

  李怡诺说得眉毛慢慢立起来,又渐渐平复下去。

  “有一次我问我爸,问他觉得值不值得。我爸说,她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太孤单,这个世界上,她就只剩下他了。我说爸,你就给我示范这样子的爱情吗?”

  李怡诺的声音低下去,爱情两个字化作了一团叹息的云雾,她合上嘴,把一切收拢、吞落回肚里。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毫无必要,习惯了一层一层披挂整齐,忽然卸甲,不堪承其轻。

  犹记得当时,她挨着爸爸,肚子抵着阳台的水泥栏子,上半身探在外面,仿佛身在虚空。两根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微微摆动,前幢灰秃秃的楼顶横亘着,视线越过它,再往上,渐暗的天与地相合之处,铺着翻翻滚滚的垂落在清与浊之间的火烧云,她想那是世间最大的绚烂了吧,只在夜幕降临前片刻留驻。彼时她听见爸爸在旁边说话。

  爱不爱情的,到今天这个样子,不说啦,但是谁让我在街上又看着她了呢。老天把她重新摆到了我面前,好叫我记得,也好叫我问问我自己,这个人啊,我是答应了要保护她的,今天她这个样子了,我说过的话,发过的愿,还算不算数呢。她没有别人了,浮萍一样飘过来,我伸出手,把她够着了。小诺,就是这样子,够着了,我能再松开吗。只是苦了你们,对不起啊,小诺,我也代你妈说一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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