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先生却摇了摇头:“事有蹊跷,这宋平云平日定有家仆相护,普通人怎能轻易得手?否则怨恨宋平云的人家众多,但凡有不惜命的,揣着匕首在街角偷袭,这狗贼早一命呜呼了!更不提真凶至今未明,此人定是高手,冯生一介终日守家苦读的秀才,又从哪里认得这样的高人?我更不提他那时身无分文,没有给刺客的酬金了。”
我听了忙道:“但若以此而论,杀死宋平云狗贼一家的老练刺客,究竟是什么身份?莫非当真有行侠仗义、浪迹天涯的游侠?”
槐兄却听我半开玩笑的话惊叫起来:“诸位,有人曾听说过‘霹雳火’的传闻么?”
王御使一挑眉:“秦明?”
蒲先生顿时哑然失笑:“王御使果然好《水浒》。只是魏槐兄所提及,恐怕是在江湖间广为流传的杀手团‘霹雳火’吧?”
槐兄连连点头,而我和王御使却依旧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蒲先生见状道:“想是王御使平日忙于业务,飞在衙门府并未经常与江湖人等打交道的缘故吧!事实上,我也是四处收集奇谈的时候听人提起。据说自从旗人入中原烧杀抢掠起,有一伙武艺高强的飞贼组成杀手团,自称‘霹雳火’,他们四海为家,伺机袭杀旗人派遣至各地的官员,以及无恶不作的土豪恶霸。魏槐兄难道认为……”
槐兄赔笑着摆摆手:“并不。当前‘霹雳火’仅仅是江湖中的传闻,我从没见过其中任何一员。刚才只是偶然想到,随口一说而已。”
蒲先生点了点头:“的确,一贫如洗的冯生无从雇凶杀人,却有天降奇兵为他报仇雪恨。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举动,正是侠士所为。曾听得‘霹雳火’名号的,难免有所联想。但未经排查前,我们还是应当保持谨慎态度,审视李如松县令遇刺之事。何况冯相如虽有证词证明并无行凶可能,但他却在案发当晚在南山被捕,很有听到风声逃跑的意思,不可不慎重对待!”
槐兄听蒲先生一番话,连连点头称是。
蒲先生又道:“首先,我们当先行了解宋平云与冯相如两家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过结。既有杀父之仇也有夺妻之恨,想必冯相如曾前来衙门府报案。魏槐兄,可否取来当年的卷宗一阅?”
槐兄微微点头,转身利落地拨过书架上的册子,挑出一本,刷刷翻过几页,便递给蒲先生。蒲先生道了谢,接过册子浏览起来。
半晌,蒲先生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他满眼悲伤,木然道:“这状子,是冯相如告宋家派了家仆,强行抢了他妻子,惹了冲突。其间,冯相如的父亲身受重伤,第二天不治而死。”言罢,蒲先生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苦笑,自言自语道:“可各位请猜李县令对诉状的批注是什么?‘此案不足以证明是宋家刻意授意仆人所为,不予受理。’”
我顿时气愤地喊道:“证据不足?被抢走的妻子、被打死的父亲,况且冯相如被强抢走的妻子,除了宋家还会在哪里?宋平云至少当有管教不严之责,那些恶仆自当被捉拿归案偿命!”
王御使冷笑一声,道:“前几次案中,李如松有酷爱先缉拿被告,再审理办案的习惯,在此却不适用了?哼,真是死有余辜。”
听王御使对逝者如此刻薄,我颇想劝他“死者为大”,但想到李如松的种种可鄙行为,我却冷冷想到,如此之人怎值得为他求情?
蒲先生却并未继续落井下石,而是问道:“魏槐兄,为何此处只有一次冯相如前来投案的记录?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他怎可能轻言放弃?”
槐兄深深叹了口气,答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冯相如一次次抱着孩子前来衙门伸冤无果,但李县令坚持不肯受理。后来他的邻居随行壮势,来衙门擂鼓喊冤。却无奈那李如松县令依旧不予以理会,心烦了,竟催我们将冯相如和他的邻居赶走。我于心不忍,好心劝他们广平衙门不是出路,上告方是良策。”
“魏槐兄所言有理,冯相如可曾采纳上告?”蒲先生问道。
“有过,但答复依旧是证据不足,不予受理。”槐兄摇了摇头,道,“我听人说,冯相如将状子告到了省督抚,却依然不得出路。不仅如此,几番进城还花去了仅存的积蓄。毕竟冯相如尚有年幼的儿子养活,便只得作罢。这冯相如甚是可怜,年幼丧母,本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娶妻生子已是难得,却被歹人夺妻杀父,只剩自己和年幼的儿子。”
王御使顿时义愤填膺,喊道:“我倒要查查,是何人就任当初的省督抚,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蒲先生也无奈地叹口气,便重提正事,问道:“冯相如的亲家是哪里人?女儿被歹人抢走,怎可能会无动于衷?”
槐兄默默答道:“不只被抢,据说他妻子在宋家大闹两日,绝食而死。既然冯相如的妻子肯投奔家境并不宽裕的冯相如,容我冒昧猜测,可能自己已是走投无路、举目无亲之人吧!”
蒲先生点点头,猛然起身,说道:“既如此,不如我们四人亲身去冯相如府上拜访如何?”槐兄答道:“那不如先行拜访冯家的邻居乐家。这两家人世代相熟,当年帮助冯家壮声势闹衙门的便是他们。若我等托词为了替冯家沉冤昭雪,乐家想必倾囊相告。”
王御使早等不及起身,一拱手,严正道:“魏名捕不必提‘托词’二字,我正有为冯家讨个公道的意思!”
于是,我们四人迈开大步出了衙门府,直奔冯相如邻居乐家而去。沿途,槐兄将他所知乐家与冯家的渊源,与我们三人略略道来:乐家在广平世代为农,与秀才世家的冯家世代为邻。每一代乐家的子弟,儿时都会送去邻家,与冯家的孩童一同读书长大,这让两家人世代交好。当年冯相如与孤儿相守空房,四处伸冤的时候,多亏了乐家全力接济,才得以勉强度日。而乐家为了接济冯相如,据传自家曾被逼到挖草根为食。至于冯相如日后发迹,果然不忘旧恩。他送给乐家几片良田,随后干脆将田间事务悉数托付。此事在广平作为投桃报李的美谈,被人们广为传颂。
槐兄说着,我忽见一座气派的府邸,只见灰色的围墙约莫有两人的高度,正门口的两扇大门红得发亮,上边雕着金色的狮子作为装饰,很是气派。想必这便是本县大户,举人冯相如的宅邸。想到四年前冯相如还穷得揭不开锅,如今肥田连片,家财万贯,住进如此气派的豪宅,我不由赞叹狐仙红玉,竟有手段发家致富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叹服。想到这般光辉的成就,我不免心生狐疑:红玉当真如蒲先生推测,不是狐仙吗?
槐兄停下脚步,对我们指了指身后与冯相如家正对着的大门,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乐家与冯家隔道相望,真不愧是世代交好的邻里。
槐兄上前轻叩几下,一位憨笑的中年人便打开了门。见得槐兄,他抱拳道:“魏名捕,多谢历来的照顾!这几位是?”话音刚落,蒲先生抢先道:“我等四人,是为冯家与宋家当年杀父夺妻的官司而来。这位御史王索,是朝廷派遣的命官,只愿彻查此事,为冯家讨个公道,以告慰冯举人父亲、妻子的在天之灵。”乐家当家听到,顿时连连拱手,不停说着苍天有眼,随即彬彬有礼地引着我们四人进了屋。
落座毕,乐当家喊来仆人,为我们沏来浅浅飘香的茶水。我们四人纷纷道了谢,蒲先生便请乐当家将当年一切的始末娓娓道来。
第五章 狐女传说
乐当家清清嗓子,郑重道:“冯骜,冯相如的父亲,与我自小相识。当年我们两人师从骜的父亲,在他的教导下长大。”回忆起当年的美好,乐当家露出了温馨的表情,“先生非常严格,这点被骜一丝不差地继承了下来。小时起,他便是个严厉又教条之人。待我有了孩子,与相如一同在骜的门下读书,更觉骜的严格与钻牛角尖丝毫不逊于先生。然而骜又传承了先生的另一点,虽在教学礼仪上严格,对学生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想我还在先生门下读书的时候,一次身体不适,忍不住在他讲课时呻吟了两声。先生连忙丢下了书本上前,我原以为他要责备,而他却看了看情况,亲自找来郎中问诊。随后,又亲自替我熬药,生怕其他人出了半点差池误事。恢复之后,先生责备我身体有恙应早早说明,免得父母老师担心。见我紧张不语,他轻轻地抚着我的头,称遇到困难寻亲近之人相诉,也是对朋友和亲属表达信任的方式。后来,那天受了先生相请的周郎中,问诊中听我讲明来龙去脉后大为感动,也送儿子来到先生门下。经先生的悉心调教,那喜欢恶作剧捉弄人,不学无术,只顾调皮捣蛋的周家儿子,很快被教导得服服帖帖。当今,他正是广平县的第一名医周彦宁。
“至于先生的世家,向来因礼数周到,知书达理,在本县广受好评。可惜先生离世后,骜的妻子不幸病倒,也撒手人寰。让全部家务落到了骜的肩头,他日夜操劳间,还需兼顾读书科考,再没有时间设学堂教导,很是可惜!”乐当家满怀感慨地说道。
忽然,他拱手连声道歉:“各位此行本是为相如之事,几乎忘了!害诸位听我这老骨头闲话了不少年轻往事,失礼,失礼!”
接着,乐当家叹了气,道:“言归正传,五年前的一天,我听对门的冯家门前吵吵闹闹。出门查看,原来是宋家一群仆人在嚷嚷。他们敲开冯家大门,称有事相谈。相如刚刚开门,便被这一群人乱哄哄拥进了门。不一时,就听到骜震天响的骂声。”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宋家的仆人去冯家何干?”
“宋淫贼,还能何干?”乐当家满面厌恶地说道。随即他意识到失态,连称抱歉,又道:“他看上了相如的媳妇,那天派去一群痞子家仆,要买走那媳妇给自己做妾。这岂不该骂?骜骂走了那些泼皮,便气哼哼地敲开门,对我讲起此事。谁承想,第二天宋淫贼竟又派出一群恶仆,不由分说砸开了冯家的门,闯进去,把爷俩一顿毒打。那天我在家中听到冯家传来喊声,急忙跑出门查看。见那淫贼的奴仆撒野,我上去便打,却不想被那群歹徒包围一顿打,抬起来丢出门外。
“我趴在地上,心想定是地痞们昨天遭了训斥怀恨在心,前来报仇发泄。谁承想竟是前来强取豪夺,抢走相如媳妇的!我就直挺挺躺在门外,眼睁睁看着他们抬着披头散发、拼命挣扎的相如媳妇扬长而去。真是一群飞扬跋扈、无恶不作之徒!唉!这必定是宋淫贼指使的!”听乐当家讲起当年所见,我暗自攥紧了拳头,只恨不能冲进当年的冯家,将这些宋家的恶仆一人一枪统统戳个血窟窿。但,这却只是我荒谬的设想罢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媳妇见我迟迟不回,急忙出门寻找。她刚出门,便见我躺在街上,哭着上前问我怎么样。我逐渐缓过来,对她讲大事不好,扶着她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往冯家走。刚进门,我便听到冯家孩子的哭声。我喊媳妇搀着我到床边,却看相如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呻吟。我坐在床上,求媳妇把相如扶起,让他别躺在地上。相如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和血污,他求我媳妇去看骜和他儿子福儿。媳妇先去内室抱来福儿,交给躺在床上的相如。相如失声痛哭,却努力安慰起福儿来。而见到倒在门口的骜,媳妇吓得叫喊起来,我惊问她怎样。她说骜的手腕被恶贼整个掰断,白花花的骨头露了出来。相如听到顿时哭了出来,福儿也跟着大哭。我安慰了相如两句,咬牙起身前去查看。果然骜的右手腕皮开肉绽,他全身的衣服几乎尽数被歹徒撕了个粉碎,身上布满大片大片的瘀青,嘴里含糊说着什么。
“我见情况不妙,连忙叫媳妇去请彦宁医生。很快,她带着彦宁匆匆赶来,彦宁看到骜的惨状大为震惊,他简单替骜包扎之后,抱着他放在床上,便匆匆跑回家喊了帮手,几个人一同救助身受重伤的骜和相如爷俩。
“我四下巡视屋内的状况,只见器具家具,尽数被砸得粉碎。我喊媳妇好生照顾相如的独子福儿,自己咬着牙下地,取来扫帚收拾地上一片狼藉。到晚上,彦宁为我简单处理后,要我回家休息,相如虚弱地求我媳妇代为照顾福儿一晚。我则吩咐彦宁在冯家留下了人手,才和媳妇带着福儿回了家。
“第二天我一睁眼,便翻身下床,赶去冯家查看情况。相如支着拐杖为我开了门。我进门见彦宁和几名帮手依旧在手忙脚乱打点着骜。彦宁见到我,拉我到一旁,说相如的情况不必担心,过一个月便能痊愈,也不会落下残疾。而说到骜,彦宁口气沉重,说骜九死一生,不但受了内伤,即使侥幸得以活命,右手也将就此落下终身残疾。我想冯家的家务原本由骜一手把持,若是落下了残疾,可如何是好。而彦宁早转身继续为骜处理伤势了。
“我看看时候不早,连忙回家,要媳妇准备了骜父子两人以及彦宁和他助手们的伙食。接着我和媳妇将伙食统统搬去了冯家。相如看见,流着泪连声称谢。彦宁勉强一笑,称了谢,便继续处理骜的伤势去了。过了半个时辰,骜躺在床上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睁眼看到彦宁,对他微微颔首致谢,喉咙里发着干哑的声音。我此生从没见过骜那时流露出的凄惨眼神。
“相如跪在骜的床边,问骜可要饭食。骜睁着眼睛微微点头,相如便丢去了拐,盛起饭,颤抖地用勺子往骜的嘴边送。骜勉强地扭过头,张口吃了米饭,费力嚼了几口。忽然……”乐当家忽然住了嘴,他双目紧闭,泪水簌簌而落,右手紧紧捂着嘴不肯开口。
我、槐兄、蒲先生、王御使四人,紧皱着眉头,悲痛地看着乐当家。
“骜……骜他……”乐当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我们纷纷垂着头,一言不发。空荡荡的屋内,回荡着乐当家撕心裂肺的哭喊。目送儿时知己,饱受摧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切肤之痛,我这样的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原……请原谅我的失态,各位……”乐当家抬袖擦着脸上的一道道泪痕。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乐当家才逐渐平复了情绪,鞠躬道:“万分抱歉,因为我的失态耽误了诸位的宝贵时间。”
王御使连忙起身,鞠了更深的一躬,道:“乐当家,此事当朝该负起全责。我怎敢再接受您的歉意?”
乐当家没有言语,只是又鞠了一躬。随即落座,道:“骜……刚咀嚼两口,忽然大声咳嗽起来,被鲜血染红的米粒喷洒在床榻上。彦宁大惊失色,连声叫喊骜的名字,但是骜却瞪大眼睛,再没有了回应。在场的人登时哭成了一片,相如更是哀号不止。半晌,彦宁垂着头,对相如说道:‘没能救回骜,我实在无颜再见,只愿相如公子准我全数负责骜的丧葬费用。’相如只是大哭,没有责怪彦宁,也没拒绝他的意愿。
“骜刚入土,相如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福儿去衙门流着泪告状。但谁承想那贪赃枉法的李县令竟然不肯受理,说什么证据不充分的鬼话!他竟把诉状丢给相如,要他莫再叨扰!
“我那天见相如哭着回来,便扶住他,问李县令的说辞。听罢相如声泪俱下的陈述,我气得浑身发抖,之后便叫齐几家人一起,我亲自在衙门外擂鼓,相如大声喊冤,却不见一人出门相请。我擂了半个时辰,依旧不见那狗官升堂,气得我当即闯进衙门,拎起鼓槌指着李鼠辈破口大骂。那李鼠辈满脸通红,连声呵斥捕快赶我出门。我被四周的捕快驾着,强行拖出门外。我正要对他们发火,却是魏名捕,劝我和相如两人道:‘李如松胆小鼠辈,无法指望。当去他处上告。’我和相如两人深感魏名捕言之有理,我便帮相如备齐了盘缠,替他照顾福儿,要他进城上告。谁想到过了一个月,相如又垂头丧气回来了。一问,竟说省督抚都不肯受理。而相如每日耗在城里,花光了盘缠,却听不到半点回音,眼看就要被迫以乞食为生,便只得连夜返回。我一听,气得一顿大骂,竟无计可施,断了翻案的念想。没想到如今过了将近五年,朝廷终肯受理。只可惜宋淫贼已死,逃过了惩罚!”
“乐当家,听说冯举人的妻子被掳走之后大闹三天,绝食而死?”蒲先生问道。
“很遗憾,相如的媳妇的确死在了宋淫贼家中,但并非绝食,而是投缳自尽。”乐当家说着又叹了口气,“不久,有游侠替相如报仇雪恨,将宋淫贼一家赶尽杀绝。那之后,相如才求李鼠辈,讨回了媳妇的尸首。我和彦宁看相如家徒四壁、身无分文,又筹了些银子为他买了丧葬的衣棺,将她媳妇入土下葬。定是相如的媳妇不愿屈从宋淫贼受辱,寻着机会自尽了吧!虽所谓妇从一而终,却可惜了相如那贤惠媳妇的一条命啊!”
蒲先生和槐兄二人听乐当家提及“游侠”一词,当即交换了眼色,但蒲先生并未追问,却转而问道:“冯举人的亲家,乐当家也曾有耳闻?女儿遭歹人劫持,他们却未曾出面相助,一并控诉?”
乐当家点点头:“相如的媳妇大抵在六年前嫁入了冯家,据相如所言,是他往南去六十里的吴村娶回的。当时吴村的卫家看他仪表堂堂,便分文未收,嫁了媳妇给他。说来两年间相如的媳妇似从未回过娘家,只想亲家大概不知当年相如一家所遭遇的不测。也可怜卫家没了漂亮女儿。”我听得,不禁随口问道,“槐兄可知这家同姓人?”
“哪里,禁卫之卫与魏阙之魏,怎能混淆?”槐兄笑答。
蒲先生随即问道:“冯举人的亡妻卫氏如何?”
乐当家微微叹声,道:“只可怜那般美丽贤惠!未遭浩劫的日子,相如和媳妇两人恩恩爱爱。虽然曾听骜提起,卫氏有时不知何故独自落泪,但她与相如两人却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却没想到日后竟遭宋淫贼的毒手!好在苍天有眼,相如当今的媳妇红玉,也是落落大方的贤惠美人。”
“乐当家可与冯举人当今的妻子红玉熟络?”蒲先生问乐当家道。
“认得,认得。相如当今的媳妇红玉可谓天下无双。既然肯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前来投奔,已属义薄云天,哪敢奢望竟有如此手段,将冯家经营至当今的名望?我对她实在敬佩!”乐当家感慨道。
“曾听小道消息,冯举人与现妻红玉两人,本在多年前早已相好,却在当年未得相守?”蒲先生面带惭色地拱拱手,问道。
乐当家叹口气,道:“诸位既是朝廷命官,小民也不再隐瞒。实话说,相如和他的现妻红玉,早在与卫氏成婚前,本就打算私订终身。只是卿卿我我间被骜抓个正着,当场两人遭了一顿骂。骜对相如与外人私通,不肯苦读恼恨不已,当即斥走了红玉。”乐当家又无奈道:“第二天骜与我愤愤不平说起此事时,我想他家境贫寒,既有女子看中相如与他相好,正当顺水推舟成就好事。既给相如施恩,又不愧对祖上。哪知骜却似着了魔,甚至还对我发起火来。我见势头不好,只得收回前言,依着他的意思,说了几句相如瞒着父亲与野女子私通,是大不敬、大不孝之类。骜的脾气,我真是再熟悉不过。”
闻得此言,我心想冯举人父亲骜果是教条倔强之人。想冯举人在众多宋家仆人上门时未曾过激反抗得以活命,反倒是大骂不停的冯骜遭暴打丧命。再想苦读一生的冯骜不过秀才,未及而立的冯相如却做了举人,正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思忖间,乐当家起身拱手道:“诸位大人既特为相如之事远道而来,不如我现在就与相如通报,要他安排酒席接待诸位,也让相如亲口与诸位命官陈情,如何?”
“求之不得,劳烦乐当家引见。”蒲先生连声答道。
不一时,乐当家又和颜悦色进了门,拱手道:“四位大人,冯举人相如有请。”
于是,我们四人纷纷起身,随着乐当家进了冯家的大门。进了宅邸,我嗅到室内熏着淡淡的麝香,搭配些唯美的画作,颇有人间仙境的意味。乐当家请着我等四人纷纷落座,便转身前去寻冯举人去了。
初见冯举人,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纤瘦的身躯裹着件深蓝马褂,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而不显迎合奉承。有大儒士的淡雅华贵,却不见书呆子的迂腐矜持。见如此气质,我不由感叹不愧是往邻村一走,便得佳偶争相许配的才子。
冯举人轻轻拱手,道:“四位大人的来意,小民已听叔叔提了。劳烦诸位饱受旅途之苦至此,小民诚然惶恐。”说着,冯举人又频频作揖行礼。见我四人纷纷抱拳回礼毕,冯举人才轻轻行至桌前落座。
蒲先生对冯举人笑笑,道:“来龙去脉的大概,我等已听乐当家说过。在此,要冯举人重提不快往事,请容我们先行致歉。”
王御使也连忙抱拳道:“时至今日,朝廷方才差小官为冯举人沉冤昭雪,实是官府的失责,冯举人见谅!”
冯举人尚未开口,却见蒲先生和王御使两人已经接连致歉。他颇为惊讶,慌忙连称不敢,毕恭毕敬地欠身答礼。礼毕,轻轻叫过身边的仆从上茶。
不想,屏风后忽然转出位画中美人,只见她身着飘飘红衣,头戴金钗,面上洁白如玉,五官精巧端正,细腻如脂的手指,端着茶壶飘然近前,仿佛翩翩起舞的红蝴蝶优雅柔美。我见得不由怔住,想古时有沉鱼落雁之称的西子、昭君莫过如此。
愕然间,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早传入耳畔:“妾闻朝廷命官特来为相公伸冤,特奉上品茗茶,以表万谢之意。”
待到她礼毕,我才猛回过神,笨拙地连连抱拳回礼。
回过神,我思忖眼前的倾国美人定是狐仙红玉,真所谓艳而不妖、娇而不媚,远胜我原本想象中的面貌百倍。窥得如此真容,我不禁怀疑,这般女子,当真只应天上有。而狐仙不经意间已再度飘然而去,只留下令人回味无穷的淡淡幽香。
待红玉再次转入屏风,冯举人方才与我们四人说起事情的原委。
提及那时与父亲冯骜两人相依为命的冯举人,是如何得以与红玉相识相爱,他笑笑,坦然答道:“六年前,夜,月下读书间,我隐隐察觉东邻墙上有人相视。我起身,见红衣美人在墙头窥视,我走近,见她面露微笑,便大胆请她共度良宵,两人得以相识。”
见我四人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容,冯举人笑道:“内人本是狐仙,有些超越常理之处,请诸位大人莫要见怪。”
听冯举人亲口道出此言,我大惊失色。想蒲先生先前信口开河,竟断定红玉只是被误传为狐仙的凡人,不禁在心中暗暗数落起他来。
随即,冯举人讲他与红玉两人夜夜相守。过了半年,却被父亲冯骜发觉,当即两人遭了狗血淋头的一顿痛骂,冯骜怒斥冯举人不顾家中清贫,不刻苦反学淫荡事。更指责此事若为外人所知定将败了世家名誉。冯举人和红玉两人流泪盘算,想恐怕即使寻了媒人引荐,父亲也定会一口回绝,绝望中两人抱头痛哭。
“内人当晚对我流泪道:‘既无法与君相守,也请为君寻个佳偶。’我哭着求她等些时日以求转机,她却头也不回离开了。第二天,她带来四十两金子,说这是为聘娶配偶的彩礼,随即说起南六十里的吴村,有位美丽贤惠的卫氏当以此重金迎娶。我流泪推辞,她却径直离开。人们都以为我分文未出,便娶回贤惠亡妻,但却是我不愿与人提起曾受内人资助,才得以提亲的缘故。”冯举人说着,眼角有些湿润。
听红玉竟有如此巨款,非但如此,竟携金夜行,翻墙入宅并悉数授予冯举人,我愈发确信红玉的狐仙身份。
随即,冯举人讲到他说服父亲冯骜,租了车马仆人行至吴村,寻着卫家提亲。卫家起初虽听得冯家名望,却犹豫不肯答应。直到冯举人出了黄金四十两作为彩礼,才得卫家夫妇点头应允。之后,卫家在约定之日,用花轿将卫氏送到冯家。果然如红玉所言,卫氏是美丽大方,又聪明贤惠的佳偶。
听到此处,我心中忽生感慨:想红玉与冯举人两人相知相爱,订了终身,却因父亲不准成了败德淫荡。反观冯举人与卫氏,两人仅是一面之缘,却因父亲应允得以成眷属。想来,红玉之事不成并非因“不读书,反学淫荡事”为由,反倒只因……
随即,冯举人又讲过他与卫氏两人恩爱两年,忽然宋家仆人上门,求重金购得卫氏,直到卫氏遭夺,冯骜遇害,卫氏不屈投缳自杀,冯举人屡屡报官却被一概驳回之事。其经历与乐当家口中所说并无二致,故不再赘述。
冯举人说到进城投案无果,没了盘缠只得回乡之后,忽而目光呆滞,道:“我见报官无路,便盘算亲手复仇。我在家数次茫然挥舞菜刀演练,但想宋狗贼侍卫众多,当街恐难以得手,却反为所害。何况家中仅剩独子福儿一人,倘若我有了闪失,又有谁来抚养?再想我无论得手失手,宋狗贼的那些家仆党羽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要牵连福儿偿命。我怎能为求复仇一时之快,连累年幼无辜的福儿?”
蒲先生听了连连称赞:“冯举人不愧深明大义。只是日后宋狗贼遭人所害,此事冯举人可曾有了解?”
冯举人苦笑起来,道:“此事,我并没有对李县令尽以实情相告。既然诸位特来查案,我也便不再隐瞒,将来龙去脉与各位讲明为好。
“那时,我心灰意冷,放弃了投案和复仇的希望。只是一心盘算,先抚养福儿长大,待他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再作复仇之计。一天傍晚,我听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心想除了每每推门而入的乐叔叔,还会是什么人敲门造访?
“推开门查看,我见一位彪形大汉立在门前。那人甚是威武雄壮,四方脸,生着卷曲络腮胡,很是骇人。我心想此壮汉素未谋面,定是宋狗贼雇来侦查的保镖侦探。我便故作热情,请他进屋少歇,以免他吵闹,引来宋狗贼瞩目,再遭不测。
“不想此人无动于衷,开口便问我可忘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听得,更笃定此人准是宋狗贼派来的侦探,忙赔笑道,往事无从改变,我不再计较。岂料大汉突然大怒,眼睛瞪得几乎撑开眼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胡须气得奓起,喝道:‘原以为你是个有识之士,不想竟是如此的胆小鼠辈,我看错人了!’那壮士言罢径直往门外走。我心中一惊,想此人若是宋家的侦探故意激我,也当留下继续观察我的反应,而非转身离开。我料此人定不凡,连忙追上,与他诉说若我对宋狗贼动手,只怕福儿必将受牵连。
“我偷偷打量他,见他身强力壮,爽直豪迈,猜他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将福儿托付给他,与他一同浪迹天涯,不再受困。而我也得亲自报仇,即使葬身敌手,也可去泉下与父亲、亡妻相聚。
“却不承想彪形大汉答道,照顾孩提是妇人生意,他不为,报仇雪恨才是本行。我听了连连称谢,忙问他姓名。他只道:‘事成不受谢,不成不受怨。’我看他离开,料想此行宋狗贼定生祸事,倘若成事也罢,若一旦失手,宋狗贼拿了侠客,向广平衙门告我买凶杀人,我哪有分辩的余地?想罢,我急寻可投奔之处,猛然想到吴村的亲家卫家。虽两年间从未再见公婆,但即使他们不接纳我,也毕竟不会拒绝福儿这卫家亲骨肉。至于我,孑然一身浪迹天涯也是无妨,更能亲自动手报仇。
“下定决心,我便背了福儿出门,一路向南走去。岂料行至南山,身后忽然喊声震天,衙役们一拥而上将我狠狠摁倒。他们一口咬定,我杀死了宋狗贼一家。我护着背上的福儿,求他们先放我回家,把福儿暂且寄托在乐叔叔家。哪承想追来的人里,竟有宋家的恶仆。他们夺走福儿扔在地上不管,又生生将我拖回衙门。幸亏福儿命大,被红玉寻着抱回,日后才得重聚。至于我上了公堂,狗贼家的恶仆一口咬定我杀了宋狗贼全家,要我偿命。”
蒲先生听罢,扭过头与槐兄道:“如此说来,宋狗贼果真为侠客所杀。”
槐兄俯首道:“莫非真是‘霹雳火’所为?如此说来,江湖传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