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兄弟一听这个气啊!心说:什么叫“不忙”啊?我们哥儿俩难得开开荤、换换口儿,刚做得了还没动筷子,你崔老道就来了,也太会挑时候了。曹虎觉得磨不开面子,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只能打碎了门牙往肚里咽,让崔老道坐下一同吃喝。曹豹可是真心疼,还想拿话把崔老道挡回去:“崔道爷,您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呢?我们哥儿俩没预备素斋素酒,韭黄炒鸡蛋虽然没肉,却是小五荤,出家人不能吃啊!不行您来张大饼凑合一口?哎哟……这饼里还放了大油,您看这怎么话儿说的!”
崔老道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酒菜,对曹豹说:“曹二弟,这就是你不懂了,五荤三厌为出家人所戒,我一个走江湖的火居道,可没那么多规矩。咱妻儿老小全有,酒也喝得,肉也吃得,何曾论过荤素?”
曹虎、曹豹让崔老道说得哑口无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只得让崔道爷上炕一同吃饭。崔老道也不客气,撩道袍在炕桌前坐下,一瞧桌上这个阵势,就知道该怎么吃了,抄起一张大饼,拼命往上边放韭黄炒鸡蛋,放到搁不下了,这才卷起来吃。再看这一碟子韭黄炒鸡蛋,已然少了一多半。曹虎、曹豹直嘬牙花子,要多心疼有多心疼。
崔老道边吃边对曹氏兄弟说道:“贫道今日登门,可不白吃你们的饭,给你们哥儿俩带了一条财路。”您说崔老道这张嘴多厉害,分明是他求别人办事,如此一说倒成了别人求他。曹家兄弟不知崔老道言下之意,便问:“我们俩打猎的能有什么财路?”崔老道这才告诉曹虎、曹豹,想逮那只大黄狼,饵食和木杆子都替他们准备好了。
曹家哥儿俩一听连连摇头,知道崔老道犯不上为了打普通的狐狸、黄狼登门恳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东西,否则不会求到咱哥儿俩头上。“干这个勾当太损阴德,因此我们早不干这一行了,您还是想别的辙吧!”
崔老道跟曹虎、曹豹说:“二位,我也不跟你们来虚的,外场人说外场话,咱就打个比方说,比如让你们两位出手逮住坟里这只大黄狼,老道我得掏多少钱?”
曹虎和曹豹的本事挺厉害,却是乡下的猎户,只不过勉强糊口度日而已,否则也不至于为了一盘韭黄炒鸡蛋心疼半天。一听崔老道这口风少给不了钱,心里就琢磨了,按眼下的行市,这季节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时候,这么大一只黄狼逮到活的,最多值两块银元,可也不能往少了说,得让对方知难而退,看崔老道这意思挺着急,非得逮住这只大黄狼不可,咱俩就敞开了要吧!出得起钱咱就干,还得说是先给钱,出不起钱光在这儿“唾沫粘家雀”,那就让他从哪儿来上哪儿去。就着心疼韭黄炒鸡蛋的劲儿,开口只往多了说,颇有漫天要价、趁火打劫的架势,告诉崔老道想拿这只黄狼,少说也要十块银元。在当时来说,十块银元可不少了,买两头牛都有富余,何况只是打一只黄狼?
崔老道心知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给足了没有干不了的事,说什么也不如直接掏钱好使,当即打怀中摸出在董妃坟掏来的一根蒜条金,“当啷”一声就扔在桌上。书中暗表,崔老道拿这根金条出来也是动了心思的,董妃坟里那么多珍宝可都不能露,让人看见了就得惹祸,金条虽然值钱,却不足为奇,不会让人想到偷坟盗墓的勾当。他把金条往桌上一放,摆到曹虎、曹豹兄弟面前:“二位,老道身上只有这根条子了,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天底下只有谈不拢的价钱,没有做不成的买卖,主要是看你能出多少钱,什么损阴德遭报应,真有也都是后话了,可没有眼前明晃晃的金子来得实在。有了钱不怕没人给你卖命,这一根金条能换多少银元?曹家哥儿俩这辈子就没见过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条都拿出来了,简直太敞亮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咱也不能两个大子儿的水萝卜还非得拿人家一把,不就逮只黄狼吗?这钱挣得可太容易了。兄弟俩怕崔老道反悔,急忙把金条揣起来,匆匆忙忙吃罢了酒饭,收拾家伙直奔小南河的坟地。
这片坟地着实不小,大大小小的坟头一个挨一个,什么样的都有。崔老道左转右转找到一处坟窟窿,回头对曹虎、曹豹哥儿俩说:“接下来全看你们二位的本事了,咱可有言在先,我要拿活的,打死了可不行,那就没用了。”曹家兄弟心说:这还不简单,我们逮过的狐狸、黄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失过手?让崔老道把心放肚子里:“我们哥儿俩干这个手到擒来,您了瞧好吧!”说罢二人一齐动手,将三十六根木头杆子插到周围布好了阵,扔下俩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小南河坟地中这只大黄鼠狼子精明透了,别人扔什么东西它也不吃。可这乡下地方,带油腥的东西不多见,给人吃都不够,自己都舍不得吃,谁会往地上扔呢?大黄狼闻到油炸糕的香味,可就待不住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么香,从来没闻过这个味儿,忍不住一时好奇,想上前瞧个仔细。不知不觉进了阵,刚叼起一个油炸糕,还没等吃,突然发觉不好,扔下炸糕赶紧往阵外就逃,绕着那些木头杆子到处乱转,转不了几圈就迷糊了。杆子跟杆子之间均有半尺空隙,黄狼愣是不能从中钻出去,也真是奇了。崔老道以往只听说曹家哥儿俩会用木头杆子摆阵,他可从没见过,此时一看当真是绝活儿,这叫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饶是他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等手段,不得不佩服曹虎、曹豹兄弟二人的本领。
仅仅将黄狼困在阵中不成,生擒活拿也得看功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曹虎疾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黄狼的后脖子,拎出来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又给这黄狼用麻瓜堵嘴、白蜡封肛,拿绳儿捆住四条腿,扔进一条麻袋里,这才交给崔老道。崔老道眼见曹家兄弟手底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不禁暗挑大拇指,心说:这手活儿看似简单,可是找别人还真不行,除了这俩,谁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抱拳拱手,对崔老道说:“咱们俩逮了这么多年的狐狸黄狼,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这家伙的毛色黄中带白,嘴头子全是黑的,想见道行不浅。咱们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接下来的事咱们可管不着了,还望道爷好自为之。崔道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崔老道接过装着黄狼的麻袋,道了一声“无量天尊”,就此与曹家两兄弟别过。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往西沉了,匆匆忙忙赶回住处。抬腿进了屋门,李长林和燕尾子正在屋里急得转圈呢,一见崔老道回来了,赶忙迎上前去。看崔老道手里拎了一条麻袋,里边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便问崔老道这是不是捉鬼的法宝。崔老道把找曹虎、曹豹兄弟帮忙,上坟地捉黄狼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告诉燕尾子和李长林,今天夜里能否活命,全看这只大黄狼的了。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石匠李长林和飞贼燕尾子听得呆了,二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崔老道用一捆木头杆子和两个油炸糕逮来的大黄狼有什么用。但都知道崔老道有道法,听他说得笃定,也只好信他的话了。三个人一起把门窗关严实了,坐在屋里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坐等天黑。此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又到了天黑掌灯的时分。崔老道点起油灯,哥儿仨坐在炕头上相对无语,心里可都是七上八下,各有各的心思。
不知不觉天黑透了,忽听屋外阴风飒然,三人心中都是一紧,暗道一声:“来了!”今天可比头几天来得早,看意思董妃娘娘是等不及了。他们赁来的这间房子坐北朝南,屋子不大,外边用篱笆围了一圈院墙,双扇木板屋门朝里对开。那一阵阴风由远而近,刮得院子里的篱笆墙“哗哗”乱响,转瞬到了近前直撞屋门,紧接着有一股子阴气吹进来,在屋中盘旋打转。三个人哆里哆嗦,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是一层,“噼里啪啦”直往下掉。油灯也被吹得忽明忽暗,火头儿一截截直往下缩,仅剩下黄豆那么丁点儿的光亮。再看挂在墙上那幅图画,几乎碎烂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长林吓得蜷缩在炕上,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里。别看他那么大的个子,却怕鬼怕得要命,那可不同于山上的石头。燕尾子退到墙角,一只手按在背后的刀柄上,两眼紧盯屋门,一旦董妃娘娘进得屋来,他就随时踹窗户逃到屋外。耳听得屋门“嘎吱吱”一声响,门插官儿“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顶门的杠子也倒在了一旁。崔老道抬头一看,但见一只白皙的人手从门外伸了进来,长指甲抠住木门,在门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迹。
崔老道的胆子其实也不大,知道厉鬼进屋了,哪里还敢再看,忙低下头闭上眼,两腿两手全在发抖。可以感觉得到,董妃的冤魂厉鬼已来至近前,正张开嘴往他脸上吹气儿。崔老道全身一震,为了活命他也顾不上怕了,牙一咬心一横,一下子抖开麻袋,大黄狼在袋子里憋坏了,立时瞪着绿幽幽的两只眼,从中探出头来,正好跟那厉鬼来了个四目相对,就听这屋里一声尖叫刺耳,紧接着阴风一卷,油灯顿时灭了,整个屋子里漆黑一团,声息皆无。
崔老道和他的两个拜把子兄弟,吓得浑身上下都僵了,跟三个木头人相仿,一动也不敢动,等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点上油灯。一看屋门大开,麻袋中的大黄狼和董妃娘娘都不见了,四下里寂然无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石匠李长林和燕尾子都快吓傻了,目瞪口呆地问崔老道:“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老道也不比他们俩好多少,稳了稳心神说:“董妃的冤魂突然见到这只大黄狼,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黄狼也被厉鬼所惊,道行一朝丧尽,逃走了同样是个死,即便不死,再想修炼也不易了。咱哥儿仨虽说保住了性命,可是道家收鬼、佛家度鬼,谁也不应该把谁给灭了。今天这件事做得太绝了,损了阴德,有违天道,将来咱们也得不了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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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说这番话,李长林和燕尾子两个人可都没往心里去,而今厉鬼已除,再无后顾之忧,将来的事又不在眼前。如今躲过大难,又得了董妃坟中的珍宝,远走高飞找个好地方一待,吃喝享乐快活下半辈子,过去这点臭底子再也无人知晓,怎么会得不了善终?两人只把崔老道的话当作了耳边风,根本没往心里去。等到天光放亮,各自带上了分得的贼赃,拜别崔老道,远走他乡,各奔东西。
这四个人都得了什么样一个结果呢?二臭虫吓死在董妃坟前不必再说,石匠李长林两眼一抹黑,说是远走高飞,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也没出过远门,天津卫不能再待了,北京城又不敢去,想来想去只好去了山东济南府。
济南府也是个一等一的繁华去处,有的是当铺和古董店。不过李长林是个直心眼儿,不懂道上的规矩,背了一口袋从董妃坟中掏出来的珍宝去古董店问价。掌柜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一番,瞧这位穿着打扮就是乡下来的,活脱脱一个怯老赶,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正想打发人撵出去,怎知李长林把一口袋东西哗啦往柜台上一倒,全是金银珠宝翡翠玛瑙,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映得满室生辉,连掌柜的带伙计全惊呆了。
李长林见识短,他这份贼赃价值最少,并不是崔老道和燕尾子糊弄他,都是他自己转圈挑出来的,却也是贵妃娘娘的陪葬,不说件件是奇珍异宝,随便哪一件也够瞧的。东西是真好,开古董店的却不敢收,因为做这路生意的懂眼,凭李长林这身打扮和这一口袋东西,摆明了不是好来的,怕收了贼赃惹来官司,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李长林连进了几家古董店,没一个敢收的。结果买卖没做成,却被歹人盯上了,按江湖行话说这叫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里让人割喉而死,珍宝全让歹人卷走了。
再说燕尾子,他本是天津卫有名的大盗,做贼的老手,黑白两道、官私两面的勾当了如指掌,不敢去济南府这样的大地方,因为山东省内眼明手快的警察都在那儿了,小地方又不好出手,于是带上贼赃跑到青岛。清末民初那会儿的青岛也了不得,有很多洋行,洋鬼子对中国的古董,特别是墓里出来的东西最感兴趣,也没什么忌讳,东西越邪性越喜欢。燕尾子做事谨慎,到了青岛也没敢把东西亮出来,先是四处转悠,熟悉道路,了解民情,把地方上的洋行和古董店转了一个遍,摸清自己手上这些东西的行市,再暗地里一件一件出手,把珍宝都换成了银元现钞。您想想那得是多少钱?燕尾子一下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巨富。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想当年在天津卫做飞贼的时候,就留下一个花钱手敞的习惯。如今有钱了就更得花了,天天跟窑子里过夜,那真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吃饭喝酒更别提了,一个人点一整桌鱼翅席,三口两口吃饱了,余下的都不要了,就这么糟践东西,整日里花天酒地,骄奢淫逸。可架不住太有钱了,这样折腾也没把他花穷了。钱多得没地方使,浑身上下都难受,开始耍钱、抽大烟,这两样一旦沾上,有多少钱也不够填,那都是陷人坑、无底洞。等他把钱挥霍光了,不得不重操旧业,还得当飞贼,但是身上的本领久不使用,全撂下了,别说翻墙了,跑几步都喘,再出去偷盗的时候失手被擒,当场就给拿住了。燕尾子是有字号的飞贼,知道他的人可是不少。官厅拿住了飞贼,当然是大功一件。而燕尾子落网之后,免不了问成死罪,押到十字街心挨了枪子儿。
崔老道辗转听闻两个兄弟都死了,当初结拜的四个人只剩下他一个,心知这是报应,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儿,把珍宝换来的钱全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不敢用。他是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起歪念。这才叫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不仅什么都没落着,还整天提心吊胆。好在过了半年,又有军阀去挖董妃坟,挖开之后里头当然什么都没有,唯有两具死尸。可军阀部队把这消息传出去,外界无人相信,都认为是军阀私吞了珍宝欲盖弥彰,结果军阀替崔老道他们背了黑锅。
第五章 大闹太原城(上)
1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曾在龙虎山五雷殿偷看了两行半天书,实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为,常以开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和立汉四百载的张子房自比,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号称“三枚金针安天下,一张铁嘴定太平;未卜先知高术士,祥殃有准半神仙”,无奈没有成仙了道的命,纵使有道法在身、玄窍在顶,却命浅福薄担不住,能耐再大也不敢用。起初崔老道心存侥幸,不甘吃苦受穷,贪图董地主家许下的好处,以为一次半次的不打紧,就给董妃娘娘指点了一个风水宝穴,使得董家财兴人旺、官运亨通,到头来不仅没挣到钱,还让董家打折了一条腿。后来腿是接上了,但是走路一瘸一拐,成了个跛子,一到阴天下雨便又酸又疼,虫咬鼠啃一般钻心地难受,下半辈子也好不了,得一直带进棺材,这就是报应!因为董地主有钱有势,交代接骨的郎中,给崔老道接骨治伤可以,却不准接好了,就让他这条腿瘸着,以后一走路就会想起不该招惹董家,让他记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
崔老道可不是省油的灯,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明面上斗不过就来阴的,使损招儿破了董家的风水,又勾结了天津卫头一号的飞贼燕尾子,伙同石匠李长林、倒斗的二臭虫,来了一出“群贼夜闯董妃坟”,将董妃娘娘陪葬的珍宝拿取一空。不承想惹来无妄之灾,前前后后扔下三条人命,三个拜把子的兄弟都死于非命没得善终。崔老道知道这是报应,天道昭彰、善恶循环,谁也躲不过去,只好将所得贼赃舍给了粥场道观,全都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没敢留。
燕尾子案发落网被枪毙之后,崔老道负案在身,免不了担惊受怕,唯恐官府追查到他,家也不敢回了。一想,不如逃到关外避避风头。他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片刻也不敢耽搁,一路奔了辽东。
当年出门躲灾避祸的人,主要有这么几个去处,头一个便是关外。大清国倒台之后,关外匪盗成群,有几条枪就敢占山为王,一天一换旗,也不知道谁说了算。杀了人的土匪、越了货的强盗,躲入关外的深山老林之中,简直是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官府再也擒拿不得,没地方找去了。除了东北以外,大西北、大西南,凡是山高水险、人迹罕至的去处,都是这些人的出路。崔老道在天津卫拖家带口,老的小的全靠他吃饭,不可能一去不回,无非暂避一时,躲过了这阵风头,他还得回家。沿路之上少不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赶上荒洼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找个土包子、草稞子也得忍一宿,险些喂了豺狼虎豹。逢村过店摇铃卖卦,蒙上一个是一个,对付一口饭吃,饥一顿饱一顿,说不完的惊险,道不尽的艰辛。
出山海关来到辽东地面儿上,两眼一抹黑,一个熟人没有。崔老道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哪儿的人多、热闹,他就奔哪儿去,好做生意。行行走走来至一处集市,崔老道脚踩生地、眼望生人,想到自己有家难回,凄凉之意涌上心头,不由得长叹一声。怪只怪钱财迷眼、猪油蒙心,一时昏了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心里甭提多后悔了。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再想这些也是无用,眼下找个饭辙才是当务之急。
世上小庙能倒、大庙能败,唯独五脏庙的“香火”一天不可断。崔老道吃饭的家伙长在鼻子下边,凭着两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在哪儿都能做生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就不愁吃不上饭。抖擞精神刚要往集市中走,耳听得身背后锣鼓喧天。崔老道回头一看,打远处来了一支接亲的队伍。前边一队吹鼓手开路,后随满汉执事,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当中一顶红呢子八抬龙凤大轿,轿夫们身穿大红,新裤子新鞋,胸前斜扎绸花,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当,旁边有人给扶着轿杆。甭问,这是娘家哥哥、新郎的大舅子。轿子后边还有人给挑着灯,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什么叫官灯、串灯、子孙灯,排起一字长蛇阵,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见没少花钱。崔老道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掸去身上的尘土,紧走了几步候在路口,等接亲的队伍过来,迎上前去唱道:“新年新月接新人,大红喜字贴满门,天上财神来进宝,金花银树聚宝盆;增福增寿增禄仙,送子娘娘也来观,神仙不落凡间地,差派老道送吉言。”
接亲的队伍里有娘家人也有婆家人,都以为这个念喜歌的,是对方安排的老道,谁也没多问,对他礼敬有加。崔老道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一瞧没人拦挡,还都挺客气,便混在队伍之中一路来到新郎家。
花轿到了门口,婆家这边先把院门关上,在门外设下喜案,上摆一张弓、三支箭,都拿大红绸子缠好了,桌前摆一个炭火盆、桌后放一个马鞍子,两旁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高打轿帘,红毡铺地,一直到喜桌前,有老妈子上前搀扶新媳妇儿下轿,脚踩红毡从火盆上迈过去。新郎从喜案上拿起弓箭,作势朝新媳妇儿身上射三箭,以免新娘子是鬼怪变的。可也不想想,真要是妖魔鬼怪,凭这三支没头箭射得走吗?这还不算完,还得找人拎过一只大公鸡来,让新媳妇儿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给鸡几个大嘴巴,抽的大公鸡“咯咯”直叫,此为“鸡鸣富贵”。您说这鸡招谁惹谁了?等一套过场走下来,婆家院门大开,宾客们涌入其中,纷纷落座等候开席。
崔老道久走江湖,对这套东西了如指掌,他可不能闲着,仗着一身道袍,指指点点瞎忙活,忙完也找了张桌子坐下,今天这顿吃喝算有着落了。办喜事的主家挺阔,从大饭庄子请的“外台子”,在门口另搭起炉灶,开“四大扒”的席面,名为“四大扒”,可不止四道菜,“十二扒、十六扒”也有,给够了钱,想扒多少扒多少,但是统称“四大扒”,与“八大碗”齐名。一水儿的好东西,扒鸡、扒鸭、扒肘子,扒鱼、扒虾、扒海参,扒羊肉、扒牛肉、扒方肉,素的有扒面筋、扒全素、扒蟹黄白菜。全是提前做熟的,临上桌之前浇好了汤汁儿、靠透挂芡,一翻勺就能出锅。
摆上酒开了席,院子里可就热闹了,你给我倒酒,我给你夹菜,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往酒桌上一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还有人来给崔老道敬酒道谢。崔老道也不客气,这一路上饥餐渴饮,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见了四大扒的酒席,两只眼直往外喷火苗子,甩开腮帮子一通胡吃海塞。扒鸡就着肘子、方肉就着海参、丸子掰开了夹虾仁儿,恨只恨没多长两张嘴。正吃得兴起,忽听门口有人吵闹,其中一人大声嚷嚷:“妈了个巴子的,我真心实意过来道喜,你们狗眼看人低,怎么能往外撵我呢?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大爷我可快发财了,到时候手指头缝儿里掉出来几个,就够给你们随份子的……”崔老道听明白了,原来也是个脸皮厚的,没钱随份子还想进来喝酒,心说:这位是谁呀?混不进来还想硬闯不成?他一边啃肘子一边抬眼观瞧,不看还则罢了,一看吓了一跳,暗道一声:赶紧让这位进来吃吧,再不吃可就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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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说门口这位长什么样呢?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虎背熊腰,稳健身形,可是肚子大得出了号儿,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面,人没进门肚子先进来了。再往脸上瞧,面相也不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朝怀,只是一双三角眼,眉宇之间带有一股杀气,多半当过兵上过战场。崔老道一见此人大吃一惊,他开过玄窍,有一双道眼,只见这个大肚子黑气罩顶,身上全是妖气。
门口一吵一闹,主家就出来人了。以前专有一路人吃红白事,过来闹喜闹丧,混吃混喝不说,还得讹几个钱。谁家办事都图个顺当,不愿意跟这些人计较,大不了添双筷子,掏俩小钱儿破财免灾,也就没当个回事,而且到门口一看,还真认识这位。此人姓纪,外号纪大肚子,之前在军队当兵吃粮,后来部队落败溃散,没死的全跑了。他逃到这一带,在玉皇庙讨了个照看香火的差事,干一些“添香续油、打扫庙堂”的粗活儿。玉皇庙离这儿不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没必要伤和气。主家说了几句客套话,将纪大肚子让进院中。纪大肚子这才不嚷嚷了,气冲冲在院中一站,瞧见崔老道对面有个空位,走过来一屁股坐下,谁也不搭理,先抓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端起碗来狼吞虎咽,那个没出息劲儿,比崔老道还不如。
崔老道也是好事,觉得此人身上颇有古怪,忍不住开口询问。纪大肚子行伍出身,对走江湖的道人高看一眼,说话倒也客气。他一边吃喝一边告诉崔老道,他是当兵吃粮的,半年前打了败仗,兵败如山倒,队伍打没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长官也逃得不知去向了。他在战场上捡了条命,逃至此地玉皇庙,替人管香火,好歹混口饭吃。听说今天有娶媳妇儿的,好心好意过来道贺,只因掏不出份子钱,门口写帖的不让他进来。损王八犊子狗眼看人低,只认钱不认人,把他当成蹭吃蹭喝的了,可不知道他纪大肚子快当财主了!
崔老道暗自摇头,心说:你死到临头了,还指望发财?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想多生事端,有心不告诉纪大肚子,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遭了报应才逃至关外,如若指点纪大肚子一条活路,让他躲过此劫,岂不是阴功一件?适才听纪大肚子口口声声说快发大财了,倒不如借这个话头问他一个究竟。
纪大肚子应着崔老道的话,嘴里头也没闲着,连吃带喝,已是十分醉饱,听崔老道问他在哪儿发财,便得意地说:“不怕让道长得知,告诉您也不打紧,因为这个邪财,只有我纪大肚子敢拿,旁人可没这个福分。倒了半辈子的霉,也该转转运了。”
据他所说,他老家在关内,八月八生的,所以叫纪小八。小时候遭山贼劫掠,家里人全死光了,抢完东西杀完人,贼人又放起了一把大火,将屋舍烧成了白地。多亏他躲在水缸里,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四处行乞,偏偏又赶上荒年,残羹冷饭也要不来,只得挖野菜充饥,树根、草皮、死耗子,饿极了有什么吃什么。不知道误吃了什么,长成个累赘肚子,认识他的都以纪大肚子相称。后来为了谋生,上关外投了军,那个年头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虽说枪林弹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可当兵的至少有口饱饭吃。
直到半年前部队打散了,他一个人落荒而逃。走到一片坟地,赶上天降大雨,黄豆大的雨点子打在身上“噼里啪啦”挺疼。他瞧见有个草棚,是上坟插柳之人歇脚用的。纪大肚子是当兵的,死人见的多了,不在乎坟地不坟地的,眼瞅这雨下冒了泡,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就在草棚子下边歇脚。又饿又乏,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再一睁眼已是深夜。此时风停雨住,但是云阴月暗,周围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虫叫,更显幽寂。纪大肚子饥肠辘辘,再待下去非饿死不可,被迫摸黑赶路,想上前边找户人家讨口饭吃。哪知他刚一起身,就见一个坟头后边有光亮。
纪大肚子一愣,那是个啥玩意儿?他倒也不怕,扛过枪打过仗,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了,掉脑袋都不在乎,没有能把他吓住的东西。开始以为只是坟上的鬼火,转念一想不对,鬼火他不是没见过,多为蓝绿之色,可没有红的,况且鬼火忽明忽暗,不会这么亮。纪大肚子当时一拍脑袋:故老相传,金银财宝埋得久了会放光,该当我发财!他求财心切,摸过去一看,只见坟头后边有个窟窿,仅有碗口大小,不知什么东西在里边发光。
纪大肚子胆大包天,加之财迷了心窍忘了怕,悄悄拨开荒草,趴到坟窟窿前,用一只眼往里边看。他这一看之下,当场吃了一惊,坟中俨然一个小屋,只是比寻常的屋子小得多,却也有灶有炕家什齐全,炕上摆了炕桌,上点一盏油灯,灶上有口锅,墙上还糊了灶王爷的年画,只是件件皆小。锅中是个小胖小子,长得粉团也似,光着屁股,被红绳子捆住了挣脱不开,满脸是泪,身上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吭哧。屋中还有一个小脚老太太,盘腿儿坐在炕头上,黄裤子黄袄,黄帕裹头,两只小脚上穿着黑布鞋,嘴里叼个烟袋锅子,盯着小胖小子一脸的邪笑。纪大肚子看明白了,不知小脚老太太是什么鬼怪,多半要拿这小胖小子煮汤吃。他情急之下,将胳膊进去,一把抓住小孩拎了出来。
此时乌云移开,星斗重现,一轮明月照将下来,再借月光一看,手中哪有什么胖小子。纪大肚子使劲揉了揉眼,却是一根顶花带叶的大棒槌,已经长成了人形,有头有脸有胳膊有腿儿,上边拴着一根儿红线。他刚一打愣,小脚老太太也从坟窟窿中探出头来,月光下一张毛茸茸的尖脸,黑嘴岔子冒着油光,好大一只黄鼠狼子。如若换成旁人,见此情形早吓跑了,纪大肚子却把三角眼瞪得滚圆。他也是饿急了,除了大活人,没有不敢吃的,只当是个萝卜,三口两口将棒槌吃下去,连花带叶全进了肚子。
书中代言:坟窟窿中的大黄鼠狼子可有来头,正是崔老道请猎户曹家兄弟在小南河逮住的那只,多年道行一朝丧尽,不知怎么逃到关外,从背参的老客身边偷了一个大棒槌。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过去的秤是十六两为一斤,黄鼠狼子偷来的棒槌不下半斤,乃是不可多得的宝棒槌。正想躲在坟中吃了宝棒槌补一补道行,怎知还没下嘴,就被纪大肚子一把抢了去,眨眼之间连须带叶吃个精光。这个老黄鼠狼子已然成了精,眼中含泪对纪大肚子作揖下拜,求他吐出来一点半点,可别都给吃了。
纪大肚子听人说过棒槌大补,但是没觉得好吃,苦巴馊的没什么味儿,还不顶饿。一瞧怎么的,这还有个大黄鼠狼子,虽然说臊了点儿,那好歹也是肉,先拿它填饱了肚子,再扒下皮来卖几个钱,也能对付几天。当即吞了吞口水,伸手上前去捉。
自古说“神鬼怕恶人”,纪大肚子不仅没让黄鼠狼子吓住,反而想捉来吃了。老黄鼠狼子见势头不对,狠狠瞪了纪大肚子一眼,纵身蹿下坟头,逃了个无影无踪。纪大肚子扑了一个空,紧赶几步又没追上,只得由它去了。他走出了坟地没两步,但觉腹内燥热,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难受了一天一宿。
3
纪大肚子无处投奔,东一头西一头乱撞,一路讨饭流落到玉皇庙。玉皇庙规模不大,本来已经破败,前几年从外地来了两口子,重整神龛,再修庙门,留下来当了庙祝。这两口子四十岁上下,男称“太保”、女称“师娘”,说白了是俩神棍,皆穿大红色的法衣,上绣黑白阴阳鱼。太保头戴九梁道冠,师娘高绾牛心发髻,横插一根银簪,白晃晃、明亮亮。两口子见纪大肚子膀大腰圆,红光满面,可不像是个逃难的,怎么还要饭呢?纪大肚子并不隐瞒,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他是行伍出身,以前在军中有粮有饷,吃得饱喝得足,由于打了败仗当了逃兵,又不会干别的,不得不到处要饭。而今脸色红润,多半是因为在坟地里吃了大棒槌。
庙祝两口子问明经过,彼此使了一个眼色,各自心领神会,收留纪大肚子在玉皇庙扫地,帮忙看管香火。纪大肚子巴不得有口饭吃,想都没想就应允了。有个地方住,总好过四处乞讨。他是在军队当过兵的人,干活儿他不怕,不过庙祝两口子不吃荤,一天两顿饭,清汤寡水的连个油星子也没有。纪大肚子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就想告辞离去。庙祝两口子见时机已到,告诉他:“你吃了成形的宝棒槌,身上阳气重,且是大富大贵之命。眼下正有一条财路,想发这个财,非你不可,只是颇有风险。”
纪大肚子可没有不敢干的,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多大胆子发多大财”,险中所得必定是大富贵,胆大的吃不了、胆小的吃不着,若是寻常的财路,早有别人占了,哪里轮得到他?就算天上掉馅儿饼也不能连醋碟儿、牙签儿、漱口水一块儿掉,想发财不可能不出力。他纪大肚子穷光棍儿一条,别的没有,就是胆大敢豁命,只要发得了财,上刀山下油锅、抽死签滚顶板,绝不会皱一皱眉头。道儿上规矩他也明白,得了富贵不能一个人独吞,当与太保、师娘平分。
庙祝两口子连连点头,又告诉他没有刀山油锅,其实也没什么风险,只要记住了一节,别睁眼就行。
纪大肚子说:“不睁眼还不容易,我以为是刀枪丛中杀人放火的勾当,既然如此,全凭二位吩咐便是。”
庙祝两口子让纪大肚子沐浴更衣,找来一身戏袍让他换上,头上扎了一个冲天杵的小辫儿,绑上红头绳,打扮得如同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扮好了来到庙堂中的一面墙壁前,师娘从头上取下银簪,双掌合拢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掐诀念咒多时,猛然间一挥手,用银簪在墙上画了一道门,吩咐纪大肚子闭上眼跪爬进去。进了门伸出两只手在地上摸,无论摸到什么,抓在手中转身爬出来,途中千万别睁眼,否则有去无回。
纪大肚子一头雾水,不明白唱的这是哪一出,画在墙上的门如何进得去?虽说那门画得挺好,跟城门似的,两边还有门环,那不也是画在墙上的?墙壁上如若有门,又何必用银钗去画?他满腹狐疑不得要领,再看庙祝两口子跟护法似的,在画出的门旁一左一右闭目念咒,也不便多问,只好跪在地上,紧闭双眼往前爬,摸到墙上的门,一推居然开了,里面阴风惨惨,吹的人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不知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为了能发财,也是豁出去了,仗起胆子爬进大门。但觉四周阴森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一边爬一边伸出双只手在地上摸索,不一会儿摸到个冰凉邦硬的东西,抓起来沉甸甸的,忙转头往回爬,忽觉身后走来一个人,似乎在他脖子后边吹气,吹得他毛发森竖、头皮子发麻。纪大肚子再也不敢久留,紧闭着双眼连滚带爬出了大门。只听师娘说道:“睁眼!”纪大肚子,睁开双眼一看,还是那间低矮的庙堂,银钗画在墙上的门却不见了,再低头看手上的东西,分明是一个黄澄澄的金元宝。
纪大肚子见财心喜,这么大一个金元宝,得值多少钱?却也没多想,以为庙祝两口子会使仙法,能够隔墙取物、点石成金。庙祝两口子说金元宝有纪大肚子一半,眼下可还不能用,得先埋在玉皇庙后殿,以免招来祸端,等把洞中的好东西全掏出来再说。到时候二一添作五,分了财宝各奔东西,你自去当你的财主。纪大肚子真以为快发财了,跪在地上千恩万谢。从那以后,一到夜里就让纪大肚子进去一趟,摸出来的非金即银。纪大肚子前几次还有些嘀咕,三五趟下来走顺了腿儿,什么也不在乎了。
攒下的金元宝越来越多,可是埋在玉皇庙后殿不能动,架不住整天不开荤。今天听说有人娶媳妇儿,他过来混一顿酒肉,肉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就藏不住心思了。再加上崔老道拿话往外引,就把玉皇庙摸宝之事全说了。
崔老道一听就明白了,庙祝两口子不是好东西,让纪大肚子进去摸宝的门中,指不定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财迷心窍,九牛二虎也拽不回头,劝他肯定没用,倒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就对纪大肚子说:“贫道擅长相面,平生阅人多矣,然而面相之贵,无人可出阁下之右,且八字刚劲、势不可当,门中纵有凶险,也奈何不了你。下次不妨睁眼瞧瞧,带出一件最值钱的东西,就不用一趟一趟折腾了。”
纪大肚子一拍大腿:“道长说得对,我也觉得闭上眼抓宝不过瘾。早一天发了大财,早一天回老家享福。今天我就按道长说的来!”他这个人不傻,但是心眼直,不会拐弯抹角,让崔老道几句话说得五迷三道,以为遇上了真人。两个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酒足饭饱,出门拱手而别。纪大肚子惦记发财,一路奔玉皇庙而去。崔老道想看个结果,偷偷摸摸跟在后边。
放下崔老道不提,先说纪大肚子,酒是真没少喝,晕晕乎乎回到玉皇庙蒙头大睡。天色刚一黑,庙祝两口子就过来叫他,仍和往常一样,焚香沐浴,打扮成善财童子。师娘又是一通掐诀念咒,用银钗在墙上画出一道大门。纪大肚子轻车熟路,趴在地上推门而入。他往前爬了几步,想起崔老道的话,睁开双眼抬头一看,但见金光夺目,照得他头晕目眩,自己置身于一座巍峨的殿宇之中,遍地的奇珍异宝。纪大肚子眼花缭乱,心说:这是什么地方?皇上老爷子的金銮殿中怕也没有这么多珍宝!再抬眼观瞧,正对面的三蹬台阶之上绘有壁画,两员神将分列左右,身披金盔甲、肩衬金环坠,吞口兽、踏尾肥,狮子扣、前后勒,龙鳞片片起光辉。丝鸾带、系腰间,护心镜、如秋水,宝雕弓、悬左肋,虎头战靴金跟配。一个手持金鞭,一个怀抱金锏,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二将青面獠牙、额上生角,口若海碗、眼赛铜铃。纪大肚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不是神将,分明是把守酆都的鬼将!他这刚一愣神,大殿中的壁画鼓了,两员鬼将眼睛一瞪、须髯一摆,带起一阵阴风,下来擒拿纪大肚子。那两个鬼将手中的金鞭、金锏,比纪大肚子腰还粗,打山山能开、打地地能裂,打虎虎能死、打龙龙脱节,打到人身上,一下子就成肉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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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大肚子胆子虽大,可没见过这个阵势,直吓得魂飞天外,叫了一声“我的娘啊”,抹头就往外跑。可人要是犯了财迷,死都拦不住,他心想:这下完了,惊动了镇殿的将军,下次再进来势比登天,最后一锤子买卖,说什么也得再带点东西出去。半夜下馆子——有什么是什么吧!忙乱之中顺手搂上一个件大的,紧紧抱在怀中,闭上眼往前一滚,又回到了玉皇庙。纪大肚子真是吓坏了,趴在地上气喘如牛,话都说不出来了,看见画在墙上的大门没了,鬼将也没追出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刚才急于逃命,顺手捡了一件大的带出来,以为是个金马驹子什么的,等把气儿喘匀了再一看,没想到非金非玉,只是个大葫芦,气得他一跺脚,直骂自己手臭。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钱财虽好,那也得有命受用才行。凶神恶煞的镇殿将军仿佛还在眼前,打死他也不敢再去金殿中摸宝了。大葫芦再不值钱,好歹也是个物件儿,无多有少卖几个是几个吧,总好过什么都没带出来。
老时年间,讲究玩葫芦,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虫具,多用于养蝈蝈,根据外形品相不同,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平民百姓花几个大子儿也能玩儿,有钱的纨绔子弟,一二百两银子买一个,成天拿在手中把玩。当初“沙河刘”的葫芦皮质和器型最好,配上象牙口、玳瑁蒙,蝈蝈放在里头,叫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格外清脆悦耳。历经三夏,先上色再包浆、挂瓷,无非拿布挒、用手盘,盘至红里透亮、亮里透红,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这样的葫芦才值钱;还有一种是手捻儿,以周正古奇为上选,并且要有本的,也就是带原有的葫芦蒂,用红绳拴上,俗称叫“龙头”。手捻儿葫芦越小越值钱,这东西吃油,捏在手中捻玩,天长日久犹如琉璃。
纪大肚子拿出来的这个葫芦却不同,少说也有二尺多高,葫芦嘴儿已经去掉了,口上塞了一个软木塞儿,葫芦身上阴刻五雷符,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抱在手上十分沉重。
庙祝两口子接过大葫芦上下端详,看得那叫一个仔细。道门中人常自夸“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里乾坤暗指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壶中日月则是说有长生不死的仙丹,这个壶就是葫芦。传说炼好的宝葫芦中自成乾坤,装一座城池也不在话下,所谓“道通天地、奥妙内藏”,乃是仙家的至宝。这个大葫芦如此沉重,其中莫非有宝?二人念及此处,捏住葫芦嘴上的塞子,手里一较劲儿,只听“砰”的一声,响起一道霹雳相仿,大葫芦中喷出一团烈火,庙祝两口子躲避不及,当场被烈焰裹住,滚倒在地,连声惨叫。纪大肚子也吓得够呛,一时手足无措,眼看庙祝夫妇变成了“火人儿”,有心上前扑打,无奈火势太猛,如何近得了前?那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庙堂中满是焦臭的气味,不见了庙祝两口子,地上只有两张烧焦的人皮。
纪大肚子惊骇莫名,鼻洼鬓角冷汗直流,愣在当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咣当”一声,庙门大开,由打外边抬腿迈步走进一人,来者并非旁人——江湖上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崔老道。
崔老道躲在外边看了多时,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对纪大肚子说:“庙祝两口子是成了精的人皮纸,见你是八月八的生辰,赶上八字有马骑,这样的人命大,你又吃了宝棒槌,身上阳气极重,便让你前去取宝,等你阳气耗尽,再结果了你。”
纪大肚子见了眼前的情形也不由得不信,从玉皇庙后殿中挖出那些金银财宝,想给崔老道分上一半,以此报答救命之恩。
崔老道忍住了没敢伸手,他知道自己压不住邪财,之前的报应还在眼前,纪大肚子这些金银又不是好得来的,倘若自己一时贪财,只怕报应立至,五雷轰顶也未可知。他对纪大肚子说:“阁下命不该绝,这才逢凶化吉,并非贫道之功。况且金银乃身外之物,我道门中人要来无用。”
纪大肚子对崔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富贵如尘埃、功名如浮云,这才是真正的高人!但是纪大肚子也是个仗义的人,不分崔老道一份钱财,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崔老道推脱不掉,就要了那个大葫芦。一来已经空了,纪大肚子扔也是扔,他捡起不会有报应。二来这个大葫芦给别人没用,放着还碍事,他这种走江湖卖野药的火居道却用得上,到处招摇撞骗必须得有这么一个大葫芦。这是吃饭的家伙,挺一般的丹药放在里边,也可以当成灵丹妙药来卖,甭管你瞧什么病,他这葫芦里的药包治。
纪大肚子卷了一大包金银,决定回老家当财主,分别之际,请崔老道吃了顿饭。小地方没有大馆子,胡乱找了一家卖熏肉大饼的,没想到还真解馋,门口一大锅老汤用来熏肉,上百年没断火,饼烙出来外酥里嫩,分外的香甜,白口都吃不腻。再卷上熏肉、加上葱段,咬一口顺嘴流油,吃完再来一碗棒渣儿粥溜溜缝儿,不见得不如鱼翅席。
纪大肚子说:“崔道长,你别光忙活吃,大饼熏肉有的是,不够咱再要,你先听我说两句。咱爷们儿一见如故,可今日一别,不知啥年月再见了。我纪大肚子虽是行伍出身,斗大的字认不了半箩筐,可也知道遇高人不可交臂失之,我得求你给我来上一卦,问问我的前程如何。”
崔老道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相面算卦的那一套,无非在江湖上混饭吃的手段,人称十卦九不准,准的那一卦也是蒙上的。但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口气吃了纪大肚子那么多的熏肉大饼,实在不好拒绝,只得说:“贫道我还是那句话,八月初八降生的人福大命大,命书有云——八月八有马骑,你是上将军的命,不该当财主。”
崔老道信口一说,纪大肚子却认定遇上了高人,领受了这番话,对崔老道拜了再拜。他一路返回老家,用这些钱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当上了割据一方的军阀首领。
到后文书,崔老道下山东巧遇纪大肚子,那只黄鼠狼子也找上门来报仇。此乃后话,按下不提。单说崔老道,在关外举目无亲,又赶上打仗,混口饭吃太难了。这等兵荒马乱的年头,去何处投亲靠友呢?崔老道想起天津卫的入海口有个小渔村,他在那儿有个亲戚,寻思不如来个灯下黑,去那个渔村躲上些时日,先避过了风头再说。于是背上大葫芦进了山海关。
5
崔老道躲灾的这个小渔村,相距天津城约有百十里地,地方不大,却颇有来头。据说这是当年托塔天王李靖镇守的老陈塘关,到后来退海还地,变成了一片大沙岗子,盐碱地和苇子塘遍布,种不了庄稼,当地村民多以晒盐、渔业为生。崔老道做贼心虚,只要听见外边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心惊肉跳,害怕官厅派人来捉他,一个多月不敢出门,真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天儿在屋子窝着,坐得屁股都快长疮了,过了好些天,他觉得风声不那么紧了,才敢出去遛遛腿儿,到村子周围走一走。
这个渔村是一处入海口,周围挺荒凉,可毕竟是海边,礁石上有海蛎子、沙子里有小螃蟹、浅水里有海蜇、海带,全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捡回去不用煎炒烹炸,舀上半锅海水,架起火来煮熟了,直接就能吃。崔老道溜达过去,正赶上此处水浅,有人在河道的淤泥中捡寻紫蟹。这是一种铜钱大小的螃蟹,仅在河海相交的地方才有,虽然个头儿不大,却称得上珍馐美味。以往说“吃尽穿绝天津卫”,当地人对吃喝格外在意,而老天津卫的人最讲究吃紫蟹银鱼,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上,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才有。崔道爷那是“腮帮子没肉,占便宜没够”,他的嘴又馋,如今这白捡的便宜,岂可等闲放过?急忙撸胳膊挽袖子,卷起裤腿儿下了河,怎知为了捡几只紫蟹解馋,却又惹下一场塌天的大祸!
老话讲“吃鱼吃虾,天津为家”,过去的天津卫最讲究吃河海两鲜,河有河蟹,海有海蟹,早年间就有“天津螃蟹镇江醋”的说法。人道是“秋蟹肥美,味甲天下”,这两样可都比不了紫蟹。紫蟹是被倒灌入河道中的海水带过来的,所谓“渡逆水而上”,外壳紫如猪肝,因此得名。大的紫蟹也不过与银元相仿,小的仅如铜钱一般,别看个头儿不大,但是饱满肥腴,皮薄而酥,肉嫩而细,蟹膏奇鲜无比。上谱的吃法叫“七星紫蟹”,在鸡蛋羹中嵌入七只紫蟹,再佐以葱、姜、花椒、花雕,摆在盘中形似北斗七星。蛋羹白嫩,蟹肉鲜香,这两样东西搭配在一起,入口滋味奇鲜、回味无穷,向来是大饭庄子的压桌菜,价钱也是够可以的,不是达官显贵吃不起。另一个吃法叫“银鱼紫蟹”,银鱼俗称“面条鱼”,顶多一根手指那么长,筷子粗细,河里海里都有。银鱼也好吃,称得起一鲜,可单吃银鱼,还够不上珍馐之味,怎么吃才好呢?非得支上一个锅子,锅底铺一层酸菜粉丝,再把银鱼和紫蟹码放好,倒进高汤去,见开就起锅,连吃带喝那个舒坦,给个神仙也不换。直到现在,很多大饭庄子仍有“银鱼紫蟹”这道菜,只不过“紫蟹”换成了“籽蟹”,那是用的河螃蟹,银鱼也只是鱼干。东西不是那个东西,材料不是那个材料,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不是不想用以前的东西,而是银鱼、紫蟹这两种东西已经灭绝了,想吃也没有了。因为天津卫处于九河下梢,经常发大水,一旦海河决堤,形成海水倒灌之势,天津城可就淹了。六十年代为了根治海河水患,将海河完全改了道,银鱼、紫蟹从此不复存在,任你有多大的本事,趁多少钱,也吃不上了。当年真有不少嘴馋的人,宁愿发大水被淹,也舍不得这口儿,您说这东西有多鲜?嘴有多馋?
咱们单说崔老道,这也是个馋鬼转世,“瘦狗鼻子尖,懒驴耳朵长”,瞧见河滩中有紫蟹可捡,乐得合不拢嘴,踮起瘸腿一蹦多高,鼻涕泡儿都美出来了。顺手拎起一个破篮子,水袜云履脱下来往怀中一塞,打上赤脚就下了河。此时入冬不久,天已经很冷了,崔老道光着两只脚往水里一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两条腿疼得转筋,浑身都凉透了。可为了这张嘴,河水冰冷刺骨他也不在乎,低头猫腰在水中摸索。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捉了多半篮子。崔老道的腿冻木了,脑子里却只寻思回去煮上满满一锅紫蟹,烫上一壶老酒,美美滋滋打一回牙祭,那是何等的享受,光想一想这口水都往下流。
崔老道越捡越高兴,越想越得意,光惦记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美了,没理会周围的情形。无意当中抬头一看,河道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前捡紫蟹的人都走了。他却并不在意,心想:海边的人不拿这些当好东西,你们走了更好,其余的全归我了。他也没往心里去,低下头自顾自地继续捉蟹。
正当此时,远方传来“隆隆”之声,有如闷雷滚滚。崔老道猛一抬头,但见天际波涛汹涌,浊浪起伏,可是吓了一跳。原来他只顾低头捡紫蟹,不知不觉走出了海挡。海挡形似城堤,由大石砌成,平常淹没在水中,只到了退潮之时才看得见。此时大浪翻滚而来,崔老道瘸了一条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海潮,可又不能坐等潮水吞没,无奈只好扔下一篮子紫蟹,撒开腿抹头就往回跑。转过身一看,前边有几根丈许高的大石头墩子。崔老道听渔村中的人说过,这是海神庙的柱杵。
相传很多年前,九河入海之处的陈塘关有一座镇海龙王庙,如果没有这个庙,天津城早就让海水淹了。陈塘关海神庙下这几根巨大的柱杵石,被称为“通天柱”,将整座海神庙托在海上。早年间香火十分旺盛,到后来由于几经战乱,又饱受海潮冲击,加之年久失修,以至于庙宇崩塌,没于海中,仅在海边留下几根石柱。
崔老道心知他这两条腿,快不过来势汹汹的海潮,也是急中生智,爬到丈许高的柱杵上,或许躲得过一死。正急匆匆跑过去,怎知脚下一绊,摔了一个狗啃泥。这一下可把崔老道摔得够呛,身上脸上全是泥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崔道爷心下叫苦,挣扎起身之际,摸到泥水中有个大铁环,似乎嵌在一块大石板上。他心中好奇,拽了两下没拽动,忽然心念一闪:下边是海神庙的地宫不成?
书中代言,此地宫非彼地宫。不仅皇陵下边有地宫,以前的寺庙里也有,规模通常都不大,相当于一个大地窨子。庙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放在这里头,是个埋宝的去处。镇海龙王庙是没了,下边的地宫却说不定还在。崔老道当时只顾逃命,来不及再看,手忙脚乱爬上另一根石柱,这口气还没喘匀,转眼间海潮已至。
万幸潮水并未将石柱完全淹没,崔老道在上边忍饥受冻躲了一宿,哆哆嗦嗦,又冷又饿,等到退了潮这才下来。紫蟹没吃上,嘴唇却冻紫了。回到渔村换上一件破衣裳,又喝了半碗热粥,躺在炕上缓了半天,身上方才暖和过来,翻来覆去只在想海神庙下头一定埋了好东西,这就惦记上了。他自知没有富贵之命,却又不甘心,还自己给自己讲理,真要不该我发财,老天爷也不会让铁环把我绊一个大跟头,可见此乃天意。何况这一次不比上次,龙王庙塌了至少上百年,地宫中的东西早已是无主之物,取出来不该有报应,当取不取,过后莫悔!
崔老道好了伤疤忘了疼,贪念一起,把别的全忘了,当下出了门。明知凭他一个人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拽不动地宫的盖子,趁邻舍不备,偷偷摸摸牵走一头大骡子,直奔海挡的柱杵去了。他之前都合计好了,借退潮的机会,牵了骡子从海挡上下去,按照记着的方位找到那个铁环,用绳子在骡子身上拴住了。谁知掌打脚踢骡子就是不动弹,他崔道爷岂能让这畜生挡了财路?顺手捡了个冒尖儿的海螺,使劲往骡子屁股上一扎。骡子可就不干了,“嗷”的一声尥蹶子往前蹿,一下子掀开了石板,下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崔老道本有道眼,不过此时贪念当头将道眼遮了,往洞里头瞪眼看了半天,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见黑乎乎的一片。他正使劲儿往里边踅摸,却在此时,洞中闪过一道金光。
崔老道心中大喜,以为显宝了,当下不再迟疑,点上火折子照亮,迈步下了地洞。一层层的台阶都有半尺多高,洞道深达十几丈,尽头直通一处石室。他摸入石室之内,见当中摆放一面宝镜,镜中照不见人,却有百余道金光忽隐忽现、变幻不定。镜身上铸以金章宝篆、多是秘籍灵符,宝镜前斜压一杆金枪,枪杆约鹅蛋粗细,六尺多长,枪尖锋锐绝伦。崔老道行走江湖多年,可从没见过这等宝物,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金枪、宝镜!
财迷心窍的崔老道乐得一蹦多高,心说:合该这是我的财啊!喜滋滋走上前用力去抬,却如蚍蜉撼树一般,宝镜纹丝没动。崔老道犯了难,身单力孤还瘸了一条腿,如何将宝镜抬上去呢?他想起偷来的骡子还在上头,急忙去洞口牵骡子,想用骡子将宝镜拽出去。怎知这大骡子太倔了,死活不肯往洞里走,和崔老道在洞口较上劲儿了。任凭崔老道如何打骂,这牲口却是不进反退,后来给打急了,索性挣脱缰绳一溜烟儿跑了。崔老道这下没咒念了,不得已再次下到洞中。他知道宝镜过于沉重,凭他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抬不出去,心下合计:自古道便宜不可占尽,贫道也不敢贪得无厌,不如留下宝镜,只取走金枪也罢!
崔老道想得挺好,伸出双手握住宝镜前的金枪往怀里拽,怎知金枪也沉重无比,他这一抬没抬动,金枪反而从宝镜上倒落下来。只听山崩似的一声响,枪折镜裂,从中飞出百余道金光,在石室中撞壁乱窜,带起一片黑气,直奔洞口而去,眨眼不见踪迹,石室之中登时漆黑一片。崔老道大惊失色,忙又点上火折子,借火光四下里一看,地上的断枪残镜均已锈蚀斑驳,与寻常铜枪、铜镜无异。他心中贪念一去,道眼又开,这才恍然大悟。金枪封住宝镜中一个鬼怪,此怪金睛百眼,百里之内无所不见,是什么东西变的,到底是鬼还是怪,那可不知道了,年头儿太多了,至少几百年了,上千年也有可能。只因崔老道一时贪财,把金睛百眼怪放了出去。
崔老道见大事不好,暗暗叫自己的名字:“崔道成啊崔道成,你放着地上的祸不惹,非去惹天上的祸,在龙王庙下放走了这个东西,可比挖十座坟的报应都大,这便如何是好?”他心知肚明,金睛百眼怪被金枪、宝镜镇在海神庙下多年,此一去定会兴妖作怪,无论害死多少条人命,惹下多大的乱子,都得记在他崔老道头上。到时候得有多少孤魂野鬼找上他?一人一块肉都不够分的!
念及此处,崔老道从头凉到脚了。无奈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惹的祸,只能自己去平。崔老道回去之后闭门不出,坐在屋中起了一卦。这次使上了真本事,卦象应在山西太原府。崔老道免不了前去降妖捉怪,由此引出一段精彩回目——“关帝庙前乱点兵,斩将封神闹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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