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道这一次真可以称得上料事如神,把二臭虫的脾气禀性都摸透了,想的是一点儿错没有,全让他猜对了。二臭虫惦记董妃肚中的金子,他寻思董妃娘娘身上的珍宝虽好,却得出手换成钱。周周围围都知道他平时干的是什么买卖,轻易不敢收他的东西。若是些平常的装裹还好说,这许多等闲难得一见的珍宝,三五个月未必寻得到买主儿,留在手上吃不得喝不得也是干着急。而董妃娘娘肚子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子,当逢乱世,真金白银最容易出手,直接就能当钱花。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摸出这锭金子,其余三个人都不知道,他可以独吞。又想:这一次夜闯董妃坟,崔老道辨穴、李长林凿棺、燕尾子把风,谁也没有我二臭虫出的力多,离了我他们仨根本成不了事。我昧下这身朝服和一小锭金子,也在情理之中,完全说得过去。再者说来,董妃坟也坏了,棺材也凿了,动不动尸首又有什么分别?崔老道这时候发善心,不是贼喊捉贼假慈悲吗?他暗中打定了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话把三个人诓走,又将推进棺材的死尸拽了出来,朝服朝冠扒了个溜光,用短刀戳进死尸的肚子,伸手进去掏出肚肠,一节节抠摸那个金锭。
董妃娘娘当年含冤而死,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臭虫虽是老手,可也免不了做贼心虚,都知道这些含冤受屈横死的鬼,进不了鬼门关,过不去奈何桥,阴魂不散,最容易出事。可他以前住破庙、睡门洞,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穷怕了只顾求财,贪念一起十万罗汉也降压不住,眼中只有这块金子了。二臭虫将董妃开膛破肚,拽住肚肠子往外掏,拿手一攥滑不出溜,腥臭扑鼻,甭提多恶心了。他顾不上恶心反胃,一只手拽着肠子,一只手顺着一节一节地捋。哆哆嗦嗦摸到一半,半空中的乌云忽然散开,一轮明月悬在头顶。二臭虫猛然想起这次着急忙慌,忘了拿布遮住死尸的脸,一抬头就看白霜般的月光,正照到董妃娘娘的脸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眼眶里没有眼珠子,黑乎乎的两个窟窿直勾勾对着二臭虫。您想想,深更半夜在坟地里,这得有多吓人?慢说是二臭虫,纵然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见此情形也得吓个好歹。二臭虫肝胆俱裂,当时一口气没转上来,仰面摔倒在地,蹬了两下腿,就此气绝身亡,活活吓死了!
崔老道赶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远远传来鸡叫之声。离着老远没看见人影,崔老道就觉得不对,心悬到嗓子眼儿,快步上前提马灯一照,只见面目扭曲的二臭虫横死在地,两只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口鼻之中淌出鲜血,死相极惨。再看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已经被扒了下来,肚子上一个大窟窿,肠穿肚烂惨不忍睹,半截肠子还攥在二臭虫手中,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崔老道心知出事了,暗骂二臭虫糊涂,吞到肚子里的金子能有多大,为了这么点东西把小命搭上了,这真叫“贪心不足蛇吞象”。也怪自己一时大意,明知道二臭虫是个什么货色,却没看紧了他。
崔老道站在坟前不住地摇头叹息,可如今人都死了,再说什么也不赶趟儿了。按他的本意,卷走董妃娘娘棺材中的财物和身上的细软也就罢了,不承想如今尸首见天,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眼看天就亮了,事到如今,崔老道也无法可想,跪在地上给董妃娘娘磕了几个头,用朝服盖住尸身,连同二臭虫的尸体一同推进坟中,用土堵住了坟窟窿,踏平了坟边土,拿马灯一照四周没留下什么痕迹,这才匆匆离去。
崔老道一瘸一拐追上燕尾子和李长林。那两个人见二臭虫没来,也知道凶多吉少,再一想二臭虫的为人,心下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此事一言难尽,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再多问。
三个人先来到石匠李长林在村子里的住处。李长林被棺内的阴气冲了,又是一路着急忙慌赶回来,折腾了多半宿,但觉头晕目眩,一阵阵地翻心,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呕不出来,那叫一个难受。崔老道先让李长林躺下,煮沸了姜汤给他喝下几口,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李长林才缓过来。
崔老道把二臭虫怎么把董妃娘娘的朝服扒了个一干二净,又将尸身开膛破肚,一节一节地捋肠子摸金子,结果被活活吓死的情形,原原本本给他两个兄弟说了一遍。石匠李长林和大盗燕尾子听罢摇头叹气,怪只怪二臭虫贪心太大,想背着兄弟们在董妃尸身上掏金子,违背了当初立下的盟誓,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可怎么说也是拜把子兄弟,当初为盟立誓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好了共享富贵,如今二臭虫惨遭横死,不免物伤其类,他们三个人也都抹了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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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石匠李长林被棺材中的阴气冲撞,当然这只是迷信的说法,实则是让坟中积存的腐晦之气呛了,好在他身强力壮,经过这一夜也好多了。崔老道看天色都大亮了,乡下人本来起得就早,这又是在村子里,周围人多眼杂,万一被人撞见了可就全完了,因此不能在白天分赃。告诉哥儿俩不要急于一时,东西已然到手,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放着,不愁它长翅膀飞了,眼下还是先沉住气,把从董妃坟中掏出来的东西仍装在大皮口袋里,先放到床底下压起来,等到深夜无人之时再说。
之前本来安排在二臭虫家分赃,他的住处最为偏僻,等闲也无人经过,容易掩人耳目。本来计划得挺周详,头天已经备好了酒肉,只等得手之后分金拿宝好好庆祝一番,不料一时大意折了一个兄弟。物伤其类自不必说,董妃坟中的珍宝终究到手了,该怎么分赃还得怎么分赃,只能说二臭虫没这个命了。崔老道让燕尾子翻墙过户到二臭虫家取回酒肉,带到李长林家里生火做饭。经过一夜的折腾,三个人也都饿了乏了,顾不上多说,胡吃海塞了一通倒头便睡,都在一张床上搭肩靠腿,无论是谁起了异心,去动床下的东西,其余二人便可有所察觉。
三个人不仅胳膊腿儿累,这一整夜提心吊胆,心悬在嗓子眼儿,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什么意外。这一躺下来,都觉得身心俱疲,睡了个天昏地暗。放下那两个人不提,单说崔老道,整整做了一天的噩梦,梦见二臭虫拖出董妃娘娘的尸首,开肠破肚掏金子,正往外边拽肠子,怎知死人的肚肠子突然动了起来,宛如一条盘蛇,死死缠住二臭虫的脖子,直勒得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小眯缝眼儿瞪得溜圆,双脚乱蹬,舌头伸出来老长,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崔老道惊出一身冷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睁眼一看已是傍晚时分,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梦中所见历历在目,怎么也踏实不下来,心说:这就叫“命里有时终该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二臭虫命中受不住这份横财,还不如接着当他的土贼,虽然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总不至于赔上小命。他想罢多时,低头看了看床底下那一口袋东西,鼓鼓囊囊原封不动。寻思董妃坟已经闯了,陪葬的珍宝也拿回来了,事已至此再说别的也没用了,看了看燕尾子和李长林兀自酣睡,便将他们两个人叫起来。
此时已是夜里掌灯时分,外边下起了细雨。三个人关紧门窗,点起一支蜡烛,在屋中摆上桌子,之前准备的酒肉还剩下不少,打开一坛子老酒,一只烧鸡,酱牛肉切了两大盘。石匠李长林是干力气活儿的,饭量大饿得快,平时他也吃不上这么好的,烧鸡拿过来一撕两半,甩开腮帮子一口酒一口肉就吃上了。三个人一边吃一边商量怎么分东西。
本来是四个人合伙夜闯董妃坟,如今二臭虫尸首却被埋到那荒坟之中跟董妃娘娘做伴。这家伙光棍儿一条,长得丑陋,面目可憎,禀性孤僻贪婪,又以掏坟掘墓为生,没什么亲戚朋友,远近四邻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半路上撞见了都躲着走,没了也就没了,今后绝对无人追究。而今与董妃娘娘埋在一座坟中,也是这个臭贼的福分。
崔老道抬手指了指桌下的大口袋,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二弟是无福消受这笔横财,看来这也是天意,只好让咱们三个人平分了,将来多给他烧些纸钱也就罢了。”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齐声称是,三个人围桌子站定了,准备分赃。
石匠李长林从小到大没离开过乡下,从来没见过什么珍宝,更不知道怎么出手,又该如何换成现钱。没得手之前想得挺好,等有了钱如何如何,怎么喝酒吃肉,怎么娶媳妇儿生孩子,得手之后反倒觉得为难,金银珠宝确是不少,可这穷乡僻壤的卖给谁去?谁又出得起钱?如果进城去卖,也不知道出哪门入哪门,总不能在大街上摆个摊儿卖吧,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崔老道虽然见过些世面,但同样是穷人,摆摊儿算卦的能挣多少钱?比李长林也强不了多少,自然也不太懂行,奇珍异宝摆在眼前也是干瞪眼。好在有天津卫出了名的大盗燕尾子,这位吃过见过,以往所得的贼赃五花八门,也有不少好东西。做贼的只会偷不成,也得会销赃,什么东西值什么行市,该去什么地方出手,这些门道他全懂。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商量分赃的事,屋外突然风雨大作,原本关得好好的门,一下子让阵狂风给吹开了。只听得“咣当”一声,就像让什么东西给撞开一样,把照明的蜡烛都给吹灭了。霎时间,这屋里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石匠李长林的家在村子一角,比二臭虫的破屋子强不到哪儿去,虽然没那么偏僻,可也是在紧边儿上。就那么一间房,屋中没什么摆设,一张破桌子四条木板凳,两个石头墩子上架一张门板当床。顶棚也不严实,一下雨到处漏水,往常用不起油灯,仅以烛火照明。
三人正在桌边坐着,一边喝酒一边商量如何分赃,忽见大风把门吹开了,蜡烛也灭了,均被吓了一跳。燕尾子是做贼的,俗话说“贼人胆虚”,平时看谁都像官府缉拿队的,多看他一眼就觉得人家要抓他。他瞧见屋门开了,以为外边有人,当即探臂膀抽出背后的钢刀闪在一旁。燕尾子是飞贼亡命徒,身上总带着家伙,鲨鱼皮软鞘里有一柄柳叶钢刀。这把刀可不一般,比常见的大刀短一截,刀身也窄,形如柳叶,钢口也好,刚中带韧,韧中带刚,不仅用于防身,还是作案的工具。走千家过百户钻屋行窃,抠砖撬瓦全凭此刀。刀就是贼人的命,更是贼人的胆,刃口磨得飞快,那真是“肩宽背厚刃飞薄,杀人不见血光毫”,把头发丝儿放在上边,一吹气儿就断了。虽然不是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宝刀,却也是“吹毛断发”的利刃。
燕尾子拽出这柄钢刀在手,摆好了架势,桌子上先拿出一把茶壶来,冲着门口“啪”的一声摔了出去。为什么呢?绿林人都懂这个,有人没人先来一下探探虚实,一旦有人进来,瞧见黑乎乎一个东西奔自己飞过来,不知道是什么物件儿,免不了或躲或挡,这么一分神,他就占了先机。万一外边有人使暗器,这一茶壶飞出去也全顶用,又叫打草惊蛇。此贼常年到处作案,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都是经验。燕尾子拔刀飞茶壶只在一瞬之间,紧跟着垫步拧腰蹿到门后,亮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只要有人进来,二话不说抡刀就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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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一样心惊胆战,不知来的是官是匪,寻思:燕尾子把式虽高,真要一推门冲进来七八个,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架不住群狼。到时候非让人一刀一个都砍了,把东西抢走不可!自己兄弟四人为了闯这董妃坟,可费了不少周章,还搭进去了一条人命,岂能轻易将到手的珍宝拱手相让?他怕让人把东西抢了去,忙将装满赃物的大皮口袋塞回床底下,就势往床边上一坐,两只手紧紧抓住床沿儿,两条腿挡住了皮口袋。
石匠李长林是个直性子,想不到这么多,也未曾做出反应。站在原地瞪眼看了半天,屋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就是风雨把门吹开了,于是点起蜡烛,重新将屋门关上。
飞贼燕尾子疑心最重,又把耳朵贴在墙上,跟拜四方似的四面墙听了一个遍。做贼的耳音得好,哪怕有一丁点响动也能听见,否则当不了贼,外边进来人了你还不知道,光顾着偷东西,那早让人抓住了,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以往入户作案的时候,本家主人睡梦中翻个身,他都可以听出是朝哪边翻的。燕尾子在屋中听了半天,四周确确实实没有人踪,这才收起钢刀回来落座。他对崔老道说:“咱这次的活儿做得干净利落,董妃坟之事除了横死的二臭虫,便只有你我弟兄三人知道,没必要担惊受怕。”
崔老道点头称是:“三弟所言有理,却只怕夜长梦多,我等趁早分了东西,分头远走高飞为上。”
石匠李长林把酒肉收拾到一旁,在桌子上腾开地方,将大皮口袋中的东西抖落在桌面上。盗墓开棺之时只顾往口袋里装了,没来得及多看,此时烛光一照,映得桌上珍宝异彩纷呈,看得三人眼都直了。这真叫“酒可红人面,财能动人心”。
石匠李长林这个穷光棍儿不必说了,天天上山下苦,凿石头卖力气,却连饭都吃不饱,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崔老道算卦看相也挣不了仨瓜俩枣,见识虽比李长林强些,也高不到哪儿去,唯有大盗燕尾子过过几天好日子,可是这个人手敞,有多少钱花多少钱,这叫“江湖财、江湖散,来得容易、去得爽快”,上顿吃一桌燕翅席,下一顿说不定连窝头儿也啃不上。当贼的都这样,手里不留钱,只要他仍干这一行,存多少钱也没用。因为是流窜作案,向来居无定所,今天破庙里睡一觉,明天树杈上忍一宿,说不定什么时候落到官府手上了,“咔嚓”一刀人头落地,存多少钱也没命花了。
三个人见了眼前这一桌子的奇珍异宝,一个个嘴张的老大,气儿都忘了喘,顺嘴角往下淌哈喇子,两只手直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这得是多少钱啊?可有二臭虫前车之鉴,那个臭贼贪心太大、内里藏私,忘了赌过咒发过誓,瞒着弟兄们回去抠死人肚肠掏金子,结果遭了报应,落得个横死荒坟的凄惨下场。干这等勾当很少有不信邪的,死的全是不信邪的。所以三个人谁都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桌上这么多奇珍异宝,一人一份足够下半辈子花用了。问题是如何分赃,这么多好东西,件件都不一样,价值也不相同,怎么分才分得均匀?
石匠李长林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规矩,问燕尾子:“三哥你看怎么分好?”
燕尾子虽然识货,可也不好意思先人一步,他看了看李长林,又看了看崔老道说:“咱还是听大哥的吧,崔道爷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崔老道当仁不让,眼下不是推让的时候,没必要瞎客气耽误工夫,多少合伙干事儿的,都因为分赃不均翻脸成仇,甭管是师徒、兄弟,哪怕是父子,一个人心里一杆秤,偏了谁都不合适,必须有一个万全之策。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便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承蒙兄弟们信得过,可这些珍宝实在不好均分,总不能论分量称三份。依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一圈分三件,转圈拿,轮到谁,谁就自己挑选一件,一圈一圈轮下来,选好了什么就是什么,不许再换,这不就分匀了吗?”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一听还真是个好法子,齐声称好:“还是大哥有见识,这么分心明眼亮,谁也不亏谁!”
三个人商量好了,各自找了条口袋站在桌前。崔老道说:“咱们仨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拜兄弟,如今分这些东西,也得有个顺序,依我看不如让四弟李长林先选,燕尾子其次,我这当大哥的最后拿。”
那两个人不好意思排在崔老道前头,推辞了几句,见崔老道执意如此,也只得照办。石匠李长林站在桌子前边看得眼花缭乱,他一个开山凿石的穷汉,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珍宝,更不知道什么东西值钱,伸手过去拿了一锭金元宝。那是董妃娘娘在棺材里用手握着的元宝,没有多大,却是真金白银。李长林虽然不会识宝,可也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有这金子不掉行市,拿出去就能直接花。他把元宝装进袋子,又瞪起两个眼睛在桌子上踅摸,寻思下一件该选什么。
燕尾子早盯上了一枚翠玉扳指,这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寻常可见不着。老百姓常说“翡翠”,但翡是翡、翠是翠,翡是红的、翠是绿的,两个颜色都带才称得起是翡翠。这枚扳指不挂红,所以只能说是翠玉。翠玉主要看成色,带一点绿头儿的就价值不菲,何况这枚扳指通体皆绿。如若仅仅是绿,那还不出奇,怎么才是值钱的绿呢?那得是翠绿,讲究绿中带透、透中有绿,如果拿个铜盆装满水,将这枚扳指扔进去,满屋子绿光,这可是世间难得的珍宝,除非皇宫大内才有,民间见不到这么好的东西。而且个头小容易带,拿到古董店里找个买主,至少能值两千块银圆,可比石匠李长林的那个小金元宝值钱多了。
往后轮到崔老道,他早看好了,未曾犹豫,一伸手直接拿了董妃娘娘口里含着的珠子。这颗珠子不是宫里的东西,而是董地主家传的玩意儿。虽不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但也绝对称得上是颗宝珠,好似水晶相仿,用蜡烛一照透出七色霞光,不在燕尾子的那枚扳指之下。前文书咱们说过,帝王之家的口含乃是无价之宝,董妃娘娘贵为皇上的身边人,董家也得用最好的珠子做口含,才配得上贵妃的身份。
大盗燕尾子这才看出来,合着三个人里头只有石匠李长林不识货,敢情崔老道也是懂眼的行家。若是崔老道没选这件珍宝,下一轮自己必定去拿贵妃口含的珠子,没想到让崔老道抢了先。不过桌上的珍宝还有许多,有的是能拿的。三个人你一件我一件,转圈往自己的袋子里装东西,拿了个不亦乐乎。
三人分完了珍宝,将拿到手的东西各自收起来。崔老道告诉燕尾子和李长林哥儿俩,这些个东西固然是好,却都是地底下出来的烫手货,凑在一起树大招风。如果说城里一下子出来这么多好东西,只怕会惊动官府。这个案子不小,还牵扯二臭虫一条人命,你说是他自己吓死的,有什么凭据?到时候判你个分赃不均图财害命,加上偷坟掘墓二罪归一,咱们仨的脑袋可都不够砍的。纵然官府没来得及追究,这些珍宝露了白,可免不了让贼人惦记上,那就变成催命符了。天亮之后咱们趁早各奔东西,远远地找个地方销了赃,自己过自己的好日子去,等躲过这阵风头,久后再图相会。
那哥儿俩点头称是,燕尾子跟二人说道:“大哥、四弟,咱哥儿仨经了此事,也算得上出生入死,称得起过命的交情。但有一节,天一亮咱们各奔东西,谁也别告诉谁自己的去处。倒不是信不过,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有人落在官府手上,谁也不是铜铸铁打的,难保吃打不过招出口供。如此一来,另外两个人也跑不了。”崔老道和李长林二人也说没错,还是燕尾子想得周全。
正在说话的当口,蓦然间“咣”的一声,一阵阴风又把屋门吹开了。屋门晃来晃去,嘎吱作响,这阵阴风吹到身上,三人都觉得寒毛竖起,钻心透背的这么凉。
崔老道心知不好,这阵阴风来得不善,屋门明明闩上了,怎么来一阵风就吹开了?他想到这儿,同燕尾子李长林一起走到门口。就看屋外细雨飘飘,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乡下人睡得早起得早,天一擦黑就钻被窝了,没几家舍得点油灯,此时已是三更半夜,早都睡了。天上乌云密布,也不见星月之光,阴雨天连蛤蟆都不叫,村子里黑咕隆咚一片沉寂,李长林家住得又偏僻,放眼看出去不见人踪,只闻落雨声淅淅沥沥。
三个人心里发慌,只想分了贼赃等天亮跑路,看看屋外没人,刚要把门重新闩上,突然间半空里雷鸣电闪,一道白光划破了雨幕,天地之间一片雪亮。就见门前十几步开外,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身穿朝服,头戴朝冠,脸色死白死白的,腮上抹着胭脂红分外扎眼,眼眶子里光有白眼仁儿没有黑眼珠,恶狠狠盯着李长林家的屋门。
三人大吃一惊,急忙把门关上,崔老道和石匠李长林看得真真切切却没敢开口,只有燕尾子惊呼了一声:“是董妃娘娘!”
第四章 夜闯董妃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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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妃娘娘”这四个字一出口,崔老道和李长林两个人皆是一惊,顿觉浑身冰凉,体似筛糠,一下子就蒙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俩也看出来这是董妃娘娘。董妃娘娘被二臭虫和燕尾子从棺材里拽出来,什么穿着什么打扮,还有脸上的样子,全看了个真真切切。睡觉的时候崔老道还梦见了,怎么会不认得?可是两人都没敢说破,恨不得自己眼花看错了。石匠李长林没见过多少世面,乡下人又都迷信,听见“董妃娘娘”这四个字,吓得哆嗦成了一团,腿都软了,惊道:“从坟里……从坟里爬出来的行尸……”
崔老道看明白了,一抖落手说:“坏了,这可不是行尸,是董妃娘娘的厉鬼。咱们几个掏坟毁尸,人家不饶啊!”
三人心知董妃娘娘死得冤屈,一缕阴魂不散,昨天晚上月下尸变走了影,活活吓死了二臭虫,现在又来找他们索命了。相传宫里横死了嫔妃,身上都要用朱砂画压鬼的宫印。二臭虫开膛破肚掏出董妃的肠子,可能把那压鬼的印记也给毁了,此刻冤魂找上门来索命,岂肯善罢甘休。三个人肠子都快悔青了,如果事先知道真有鬼,说什么也不敢入董妃坟,更不会让二臭虫将死尸开膛破肚。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厉鬼已在眼前,如何才能逃得性命?
燕尾子怕上心来,别听人说什么“贼大胆儿”,那是偷人的贼,这次可是偷了鬼的东西,人家本主儿找上门来,这可是要命来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把分来的贼赃缠到腰里,想抬脚踹开后窗夺路而逃,却被崔老道拦了下来。
崔老道说:“兄弟别慌,你跑出去迟早也得让董妃娘娘所变的厉鬼追上,你脚底下再快,快得过鬼吗?到时候一样跑不了。”
燕尾子一想崔老道说得不错,人这两条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鬼。他对崔老道说:“咱仨一直在屋里待着,打天黑到现在时候可也不短了,董妃娘娘可能早就到了门外,为何不直接进到李长林家中来索命?”
石匠李长林纳着闷儿自言自语道:“对呀,我这屋的门上没贴门神啊!鬼怎么不敢进来?非得等咱们出去?”
崔老道眉头紧皱,听见李长林这一句话如梦方醒,心说:还真是的,倘若大门上贴了门神,或是天师钟馗,或是哼哈二将、秦琼敬德,那都是捉鬼辟邪的神将,说不定阴魂恶鬼不敢进屋。不过石匠李长林家太破了,大门上连个福字也贴不起,董妃娘娘变成的厉鬼为何不敢进来呢?莫非他这屋里有什么让厉鬼害怕的东西?崔老道一边想,一边拿眼四处踅摸。世人皆说桃木可以辟邪,难不成李长林家这桌椅板凳是桃木的?可怎么看怎么不像,全是破木头板子钉的,上面除了窟窿就是眼子,劈了烧火怕也没人要,门口这个鬼究竟怕什么呢?
燕尾子说道:“曾听说人怕阳德、鬼怕阴德,是不是咱们哥们儿祖上都是积了阴德之人,恶鬼才不敢进来?”
崔老道好悬没让他给气乐了,摆手说道:“兄弟,你也不想想咱们仨是干什么的,你是穿房过户窃取钱财的飞贼,我是走江湖卖卦的道人,李长林虽然是个石匠,那也是天天从山神爷身上凿饭吃,再加上这一次将董妃娘娘翻尸倒骨、开肠破肚,积下多少阴德也都散尽了。”
崔老道想破了脑袋也不得要领,无意间抬头一看,瞧见李长林屋中挂了一幅《猛虎下山图》,正对着门口。这张画破破烂烂,二尺多长一尺多宽,上下两根实心木轴,上轴拴有一条细红绳,挂在墙上的钉子头上。画中描绘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行在崎岖的山岭之上,前爪搭着一块青石板,虎口怒张,露出剑戟般的獠牙,气势森然,定睛看去似乎可以听到震撼松林的虎啸之声。一般来说,画中虎分为“上山虎”和“下山虎”,上山虎是吃饱了回山,下山虎是饿着肚子出来觅食。上山虎即使脚踏山石回头张望,气势也比不得下山的猛虎。墙上这幅《猛虎下山图》画得是真好,却已残破不堪,颜色都快没了。正因如此,挂在石匠李长林家也没显得不搭调,全是破破烂烂的。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没有任何起眼儿的东西。
崔老道有道眼,看出《猛虎下山图》非同小可,忙问李长林:“四弟,你家这张宝画是从哪儿来的?”
石匠李长林不明所以,就告诉崔老道和燕尾子,此画从他爷爷在世时就挂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家往上数八辈子都没出过一个混整了的,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有时候吃不上饭,能当的全拿出去当了,只有这张画从未动过。也没觉得一张破画能值几个钱,多少年来一直挂在墙上,可也从没听说这是什么宝画。
崔老道听李长林说完心里有底了,庄户人家没有不挂年画的,都是图个喜庆吉祥,无外乎“喜鹊登梅、王小抱鱼、三星捧寿”之类的吉祥画,谁会在家里挂个大老虎?就是这东西错不了!他赶紧对李长林和燕尾子二人说:“老四家的《猛虎下山图》乃镇宅之宝,所以董妃娘娘进不了屋。”
石匠李长林听完崔老道这番话,懊悔不已,这才叫“骑着驴找驴,端着金碗要饭吃”。早知道有这幅宝画,拿去换了钱不就得了,那也是吃喝不尽,又不用提心吊胆,还去盗什么董妃坟?
燕尾子说:“幸亏有这张宝画,挡住董妃娘娘的冤魂厉鬼进不了屋,咱哥儿仨撑到天明鸡叫就没事了,常听人说这日月星辰三光之中,唯有日光最了不得,再厉害的鬼也不敢在大白天出来。若是被大太阳一照,必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崔老道摇了摇头:“董妃娘娘已经把咱们的脸记住了,咱走到哪儿她追到哪儿,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叹了口气,又说:“咱先别想以后了,眼下有宝画《猛虎下山图》在,夜里那厉鬼就不能进屋,我等兄弟不可分开,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闻听此言,急得直搓手:“咱们几个人只为得了珍宝之后远走高飞,快活下半世,如若成天提心吊胆,天一黑就躲在屋里不能离开半步,真还不如死了干净。”
崔老道沉住气说:“别慌,眼下厉鬼进不得屋,先过了今夜再想别的法子。”
三个人躲在石匠李长林家中,只觉阴风大作,围绕屋子打转,均知是董妃娘娘想进来,吓得心口怦怦狂跳,可没胆量再往外头张望了。这屋子本来就破破烂烂,这下子连窗户带门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散了架。李长林吓坏了,问崔老道说:“大哥,你是画符念咒降妖捉怪的火居道,没有法子对付这个董妃娘娘吗?”
崔老道两手一摊:“人分三六九等,鬼也一样,也有不好惹的。董妃娘娘不仅是冤死的厉鬼,生前还陪过王伴过驾,龙床上头打过滚儿,是沾了龙气的贵妃,走了影儿化为厉鬼,非是寻常的鬼怪可比,实在不好对付。”
哥儿仨均是束手无策,在屋中忍了一宿,好不容易等到鸡鸣破晓,屋外雨过天晴,一片大亮,推开屋门一看,门口的鬼也不见了。可他们心里都清楚,白天是没事,只要天一黑,董妃娘娘仍会来找他们索命。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蔫儿头耷脑、垂头丧气,暗叹自己时运不济,本以为发了大财,可以过半世逍遥日子,没想到为了这些个陪葬的珍宝,惹来一场杀身之祸。按他们二人的意思,白天出去买点吃喝,晚上接着躲在屋里不出门,躲得一天是一天。
崔老道说:“这可不行,躲到几时算是个头儿啊?这破屋子禁受不住几阵阴风,一旦房倒屋塌可就没处躲没处藏了。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咱们还是得逃,把这幅《猛虎下山图》摘下来,卷好了带上,逃到晚上找个住处,再把古画挂到屋里,赶等天亮再接着跑。”
崔老道对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了如指掌,可也不全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好歹拜过名师,访过高友,又在龙虎山上偷看过两行半的天书,身上真有不得了的本领。可他不敢用,为什么呢?因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够压不住。平时不用还好,只要一用真本事准倒大霉。上次给董家看风水选坟地,转回头去要钱让人家打断一条腿,这个亏吃得还不够吗?而今性命攸关,横竖是个死,万般出在无其奈,崔老道不得已想了个主意。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还得看命。他卷起那轴《猛虎下山图》背在身上,这幅破画可有年头儿了,挂在墙上不动,或许还能再落几年灰,一摘下来就快碎了,还能挂多久就不好说了。但是眼下活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事到如今,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也豁出去了,反正崔老道已经把画摘了下来,不走也不行了。各自卷了珍宝缠在身上,跟随崔老道一路离开村子。二人不知投奔何处,问崔老道也不说,只告诉他们想要活命一切都得按他说的来,二人也就不再多问了。
崔老道引着二人,一路回到他住的那个村子,这地方在哪儿呢?就在天津城外西南一带的乡下,有个地名叫小南河。此处是崔老道的老家,位于天津城的远郊。《天津府志》有记载:“静海县北五十里为杨柳青,又十里为黑堡城,又十里为小南河。”就这么个地方。
三个人一大早上起来,瞧见日头出全了,才提心吊胆地从李长林家出来。一路走一路行,紧赶慢赶,到了小南河已经过了晌午。崔老道没敢进家,家里头有老有小的,怕妻儿老小因此受了连累。先到村中赁了一处闲房,又买了一些干粮,备齐吃喝住进去,小心翼翼把宝画打开,挂在门对面的墙上。崔老道布置好了《猛虎下山图》,问燕尾子身上还有多少钱。
夜盗董妃坟这四个人,倒斗的二臭虫、石匠李长林、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穷光蛋,吃了上顿没下顿,挣那俩钱不够填乎嘴的,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只有飞贼燕尾子经常作案,身上有不少钱,这些天买吃喝、买家伙、赁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钱,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没剩什么了。虽说带着从坟里掏出的珍宝,可在穷乡僻壤无从出手,干看着不当用。燕尾子伸手往怀中一摸,还剩下最后一块银元,掏出来交给崔老道。
崔老道接过这一块银元,托在手里掂了几下,牙一咬心一横,心说:这钱可真是个好东西,世间有多少事成也在它,败也在它。贫道当初也是为了钱,去给董地主家选坟地,以至于被人打折了一条腿。而今也是为了钱,不仅搭上二臭虫一条人命,还招惹上索命的厉鬼,现在想对付这个鬼还得用钱。也罢!发昏当不了死,手上有这一块银元,就能同找上门来的恶鬼周旋一场!
2
崔老道怎么想的,李长林和燕尾子可不知道,见崔老道手里攥着这块银元,脸上也是时阴时晴,他们也猜不透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两人没有别的法子,已然跑到了小南河,事到如今只得听崔老道的安排,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反正哥儿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要死也是死在一块儿。
石匠李长林家的这幅《猛虎下山图》古旧残破,不挪动还好,一折腾眼瞅要碎了,至多还能再挂几天。哥儿仨瞅着墙上的画直发愁,而今这张画就是他们的命,可以说是画在人在,画没了人也就没了。胡乱啃了几口干粮,外边的天也就黑了。崔老道赁来的这间房子不在村中,四周全是菜地,选这么个地方,是为了避免惊动了同村的人。天一黑,屋子外边又刮起了一阵阴风,飞沙走石,听响动跟吹哨儿似的,围绕屋子盘旋打转,吹得窗户格子扑棱棱乱响。不用看也知道,董妃娘娘追到了。三个人提心吊胆躲在屋中,谁也不敢出门。
挨到转天早上,崔老道拿出那一块银元,吩咐燕尾子出去买东西,却不是吃的喝的,而是要三十六根一样长短、一样粗细的木头杆子,木头杆子当中缠上红绳,这得找木匠现做,一块银元刚够,当场做当场取,千万不可耽搁,天黑之前务必把东西带回来。
燕尾子一向对崔老道言听计从,知道此事生死攸关,崔老道一定是有了对策,那也不用多问,接过钱说:“这有何难,兄长和四弟且在此宽坐,我这两条腿快,天黑之前准能带着东西回来。”
石匠李长林坐不住了,一直待在屋里不踏实,也想找点事干,对崔老道说:“大哥,您看我能干点什么?”
崔老道想了想,对李长林说道:“为兄这几天馋耳朵眼儿的油炸糕,这不还有几个大子儿吗?你拿着这点儿零钱,上城里买趟炸糕,买回来咱哥儿仨一起吃,你也记住了,天黑之前必须把炸糕拿回来。”
石匠李长林说:“大哥放心,我这两条腿也不慢,天黑之前一定回来。”说罢拿上钱进城了。
小南河离城里并不太远,一来一回几十里地的路程,可李长林既无车又无马,全凭两条腿一步一步地量,还得在天黑之前赶回来,时间也不富裕。不提燕尾子如何找木匠买木头杆子,咱单说石匠李长林,赶到城里北大关,找到耳朵眼儿炸糕铺,可着兜里的钱,买了一大包油炸糕,急急忙忙又往回赶。
耳朵眼儿炸糕铺在北大关,前文书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这附近,紧临南运河。往来船运发达,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还别说卖东西的,说书唱戏打把式卖艺跑江湖的,也愿意来这儿挣钱。咱再说这炸糕的字号,为什么叫“耳朵眼儿”呢?因为炸糕铺子开在耳朵眼儿胡同。过去的小胡同习惯以形状命名,一说“弓弦”胡同,就知道从这儿走可以抄近道,一提“裤裆”胡同,就知道这胡同里边深不了。您听“耳朵眼儿”这地名也能想得到,这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卖炸糕的这个铺子开在这条胡同里头,原本另有字号,叫“增盛成”,可是名字念着太绕嘴,也不好记,赶上舌头大的,指不定念成了什么,大伙儿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儿炸糕”,一来二去叫出了名,倒忘了原先的字号。当时的两位店主是亲哥儿俩,祖传三代的手艺,在天津卫一提耳朵眼儿炸糕,那可没有不知道的。店主用上好的红小豆和红糖,拿生芝麻香油调和拌馅儿,外头裹上江米面,做成团子形状,压扁了放在油锅中炸透,火候很难掌握,炸不好就煳了,手艺好的炸出来一不焦煳、二不跑馅儿,薄厚均匀、色泽金黄,对太阳光一照能透亮儿,吃起来外焦里嫩、香脆酥甜,咬一口顺着嗓子眼儿往下流油,可还不腻,越吃越爱吃。过去有没有钱的都喜欢吃,有钱的买一篮子提回家当早点,还得配上一碗面茶,这两样东西可谓是绝配,搭在一起味道独特。穷人吃炸糕没有那么讲究,过去南运河边上有不少扛着铁锨等卸船的苦力,多了买不起,买一两个炸糕解解馋,不够吃怎么办?拿半张大饼卷上,再来一碗豆浆,吃完了够卖一天的力气。
石匠李长林大步流星来到耳朵眼儿胡同,掏出崔老道给他的那几个大子儿,买了一大包十个油炸糕,抹头又往回走。他这一路上免不了纳闷儿:这都要命的时候了,崔老道还有心思吃炸糕?难不成知道要死了,先解解馋?由于路途不近,他不敢耽搁,天黑之前进不了屋准得撞见董妃娘娘,那可不是儿戏,买完炸糕匆匆忙忙往回赶。到小南河赁来的那间房里一看,燕尾子也刚回来,忙活了一整天累得够呛,双手捧起个大茶壶,正在往嘴里“咕嘟咕嘟”灌水。他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头杆子全做得了,三十六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高矮粗细一般齐,每一根都拿红绳子系好了,足有一大捆,全戳在墙角。
崔老道将炸糕分给燕尾子和李长林吃了,留下两个用纸包好了放在一旁。两人不明所以,这是留下当夜宵吗?崔老道告诉二人:“你们俩可别贪嘴吃了,想要对付董妃娘娘化成的厉鬼,少不得这两个炸糕!”二人听得直犯愣,怎么也想不出用炸糕如何捉鬼,难不成崔老道想用炸糕把鬼噎死?
简短截说吧,三个人吃完了炸糕,眼瞅天色将晚,日头已经往西落了,赶紧把门窗关严实,可就不敢出去了。入夜之后,董妃娘娘又到了门口,仍是不敢进屋,只隔着门缝里往屋里吹气。哥儿仨躲在屋中,但觉恶寒透骨,毛发森竖,真可谓“刮开酆都门前土,卷起阴山背后尘”。阴风过处,直吹得那幅破画摇摇欲坠,画上的颜色越来越淡,扑簌簌往下掉沫子。三个人熬到天亮,眼看那幅古画挂不住了,今夜董妃娘娘再隔着门吹上几口阴气,这幅画就完了,到那时再没对策,可就没有能够挡住董妃娘娘的东西了,厉鬼进得屋来,咱哥儿仨可真应了结拜时起的誓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崔老道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咱们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
这哥儿俩快急死了,今天半夜厉鬼找上门来,再吹上几口阴气,这幅挡鬼的《猛虎下山图》非碎了不可,那可如何是好?大哥你炸糕也没少吃,到底有招儿没招儿?你要真说没招儿了,咱哥儿仨别跟这儿躲了,趁着天亮找处庙宇道观躲进去,兴许也能活命。
崔老道说:“此言差矣,庙宇道观之中供奉的不过是泥胎塑像,顶不了什么用,根本挡不住董妃娘娘,临时抱佛脚可躲不过这一劫。你们还得听为兄我的,老话怎么讲,人不该死总有救!我带上这一捆木头杆子和炸糕出去办件事,倘若是咱们命不该绝,这件事一定能办成,如若办不成,那是老天爷不给活路,我等认命罢了,大不了咱们弟兄三人一同去找老二聚首。”说完话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也不再理燕尾子和李长林二人,揣好两个油炸糕,带上一捆木头杆子,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3
崔老道故弄玄虚,一直不说如何用木头杆子和炸糕对付恶鬼,也不怪燕尾子和李长林心里不踏实。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实指望崔老道有回天保命之策,他偏偏一个字也不说,能不让人着急吗?
原来崔老道知道小南河附近有一大片坟地,人们从坟地附近路过,总能看到坟窟窿里钻出一只大黄鼠狼子。老天津卫人说话吃字儿,比如一个地名三个字,拿话说出来就剩下两个字了。好比派出所,说成派所,合作社说成合社,杂货铺说成杂铺,把中间那个字省了,都这么说,这叫“吃字儿”,说黄鼠狼就叫黄狼。
小南河村民常看见的这只大黄狼,有时候大白天趴在坟头上晒太阳,嘴岔子都黑了,可见活了很多年了。有人就想逮这只黄狼,可这东西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钻,扔饵食它不吃,让狗去咬狗也不敢过去,见了它就打哆嗦,你想拿枪打,瞄准了之后这枪说什么也打不响,这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人们就说这条黄狼有道行了,成了精谁也奈何不了它。
不过崔老道认识两个人,当地打猎的猎户,亲哥儿俩一个叫曹虎一个叫曹豹。当初这哥俩儿娶媳妇儿的时候,还是崔老道合的龙凤帖。兄弟二人娶的也是亲姐俩儿,只不过女方姓杨,一个叫杨冬梅,一个叫杨春雪,杨家老太太一听曹虎、曹豹这名字不乐意了:你们这又是虎又是豹的,我们家都是“羊”,那还不把“羊”给吃了吗?吃“没”了还流“血”,将来的日子怎么过?说死说活不同意,眼瞅这门亲事要黄。崔老道是写龙凤帖的,想挣这份钱,出了个馊主意,跟老杨家说这件事好办,你们改个名字,姐姐叫杨枪,妹妹叫杨炮,什么虎豹不怕洋枪洋炮?过了门保准不受气。杨家老太太没意见了,这门亲事才成。
曹家哥俩儿有一手儿祖传的绝活儿,专门捉狐狸逮黄狼,一逮一个准儿,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设套,也不使猎枪猎狗。祖上传下来的奇门之术,用梅花杆,应梅花之数这杆子一共六六三十六根,当中绑上红线,找到有狐狸黄狼的洞穴,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金木水火土这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论来的狐仙黄仙有多大道行,只要钻到这个阵里,那就算行了,它就得在那些木桩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绕圈,到死也转不出去。因为这办法太狠太绝,有损阴德,曹氏兄弟已经多年不用。
晌午时分,崔老道敲开了曹虎、曹豹家的门,进门来一瞧,桌上一碟菜、一壶酒,旁边放着一笸箩大饼。崔老道看见这碟子菜,口水好悬没流下来,黄澄澄如同一座金山相仿。那位说崔道爷见了什么好吃的,怎么又把馋虫勾起来了?原来这个菜叫“韭黄炒鸡蛋”。鸡蛋不出奇,韭黄了不得,乃四珍之一,与“银鱼、铁雀、紫蟹”齐名。后三个全是荤的,韭黄是素的,却排在四珍之首,绝不是没有道理。吃韭黄得分时令,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买得着,价格也不便宜,一斤韭黄相当于二斤羊肉,老百姓偶尔吃一次也得做馅儿,比如包饺子、蒸包子什么的,那也舍不得买多少,三两二两的一小把儿,搭上别的菜剁成馅儿,就为了借个味儿。曹虎、曹豹好吃这口,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眼瞅韭黄下来了,哥儿俩一狠心买了半斤,从鸡窝里捡大个儿的鸡蛋摸出几个来,做成一大碟子韭黄炒鸡蛋,刚往桌上一摆,酒也烫好了,正想好好喝两口,偏巧在这个时候崔老道来了。曹虎、曹豹心里挺别扭,只跟这位崔道爷打过一次交道,娶媳妇儿的时候找他合的龙凤帖,知道他常年在南门口摆摊算卦,江湖上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要不是他出的馊主意,我们兄弟二人也不至于怕媳妇儿。曹家哥儿俩心想,不知哪阵风把崔老道吹来了,又赶上饭口了,不跟他客气两句,请他坐下来一起吃,岂不让人觉得我们不够外场?甭管心里怎么烦他,而今打头碰脸见了面,怎么也得客气两句,就说:“崔道爷,您吃了吗?”
过去的人讲礼数,见面问候寒暄全这么说,除非是在茅厕,否则不分时间场合都问“您吃了吗”。皆因民以食为天,问这句等同于问好,又比问好显得近乎,回答的一般会说“我吃完了”或“我刚吃过”,再反问一句“您吃了吗”。那位说“我也刚吃完,那个什么……”这一来一往搭上话头,就能往下聊别的了。崔老道嘴馋脸皮厚,打从他一进屋,俩眼就没离开那盘韭黄炒鸡蛋,也不说吃了也不说没吃,嘿嘿一笑:“你们吃你们的,我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