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形的路口之处,蹄印错杂,拧成一团。还有牲口拉得屎,洒落的货物分散得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当那支杀人逃走的商队被追到此间之际,已然慌乱成什么样子。
几名鹰扬兵顿时就借着最后微光趴在地上查看这些留下的踪迹。顿时就有人兴高采烈耳朵回报:“马粪里面还有热气,这些家伙离得不远了!”
另一名鹰扬兵翻检着地上洒落的那些盐和粮食的痕迹:“解池的盐,还有粮食!至少十几匹驮马的痕迹,入娘的朝北面去了,杀了咱们的人还想把这趟生意做完?”
又一名鹰扬兵叫了起来:“还有向东去的形迹!”
带队的鹰扬兵火长本来正摘下水囊稍稍喘口气,听见这声呼叫忙不迭的走了过去。最后的阳光中果然看见向东的道路上,有浅浅几道马蹄印的痕迹,似乎真有数骑向东去了。
几名鹰扬兵都在等着这名火长的决断,这火长喘着粗气思忖了一下,一巴掌拍在那鹰扬兵后脑勺上。
“这些行商为了货物都能动手杀人,还能舍了驮子向东去?天知道是前面那支队伍留下来的印记。通知小苑校尉,我们继续向北追!夜里大牲口走得慢,咱们今夜一定会追上这支队伍,给老常报仇!”
鹰扬兵们都是一脸兴奋,如此狂追下来,除了复仇之外。还不是就为了这么多货?火长说得正是正理,行商以命博财,哪有丢下全部货物自己向东走的道理?定是此前不知道什么人经过才留下的向东痕迹!
一名鹰扬兵顿时抽出响箭,扣弦对天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响动,不多时候后面两翼纷纷响起了应答的响箭信号。
后面缀上来的鹰扬兵小队同样咬得如此之紧,顿时让带队火长焦躁了起来,踢着抓紧时间喘息的手下们:“入娘的全给我滚起来,死死追上去,这个头彩不要让别人得了去!能不能在小苑校尉面前露脸,就看这一遭了!”
一群鹰扬兵挣扎起身,稍稍扎束一下,又健步如飞的直追下去。
而此刻夕阳也终于没入山巅之下,夜色四合。驮马嘶鸣之声,就在前面隐隐传来。
火长大声厉呼:“追上去!”
一火鹰扬兵发足狂追当中,只有那名发现向东去浅浅马蹄痕迹的鹰扬兵还在不住回头。
这向东留下的痕迹也是新鲜的啊……
……
夜色之中,几十只火把闪耀。将一段山道映照得通明。
山道之中,满是灰头土脸的鹰扬兵们。一天半夜翻山越岭的狂追下来。就算这些吃苦耐劳,坚韧敢战的恒安府鹰扬兵都是一脸疲惫,满头满脸的汗迹尘灰。
山道之中,是十七八匹或卧或站的驮马,马背上都是货物。这些驮马马臀流血,到了此间已经耗尽了气力,不少已经是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马背上的那些货物,或者是今秋才收下的新粮,或者是农家自纺的绢段丝麻,或者是从解池转运来的精盐。都是草原上抢手的货物。不拘在哪个鞑靼部族中都能换到十几好马,几十上百张上好的皮子,就算在云中城出手,至少也是六七十贯开皇通宝,走一趟就是一倍的利。
这么大的收获,但是这几十名鹰扬兵却一个个都脸色难看。几名带队火长紧握刀柄,互相阴沉的对视,都恨不得拔刀对着夜色狠狠挥砍几下。
入娘的,这商队中人竟然这般决绝,说舍了几十贯的货物就舍了,自家轻身向东跑了。骗得大家像狗一样狂追这么久,舌头都快拖到了肚脐眼。现下这商队中人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模样。
杀了我们恒安鹰扬府的人,就这样脱身。三千恒安鹰扬健儿,这脸皮给扒得血淋淋的!
后面又是几只火把闪动,亲卫们簇拥着苑君玮大步走来。
苑君玮同样也是一身尘灰,这名小苑校尉,在追逐中没有比麾下少走一步。只是看了一眼场中形迹就明白了。苑君玮狠狠扫视了这些部下一眼,掉头就走。
“向东追!不信他们能逃到天上去!”
……
夜色之中,徐乐带着庄客和侠少,八九骑组成的小小队伍没有举火,正摸黑向东行进。
后面一直没有响起响箭呼啸的声音,鹰扬兵们似乎真的被徐乐舍下的所有货物所诱,向东追去了。
越向东走,一众人脸上紧张的神色就越淡,几名侠少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就是庄客神情有些沉重。
这几十贯的货都没有了,就算侥幸得了一条性命回来,回到闾中,今年秋税免行钱又该怎么办?
韩约在夜色中凑到徐乐身边,就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乐扫了韩约一眼,咧嘴一笑,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担心什么?怕回去日子过不了了?放心,这笔钱讨得回来。”
韩约一怔,愣愣发问:“问谁讨?”
徐乐将握在手中的鹰扬兵腰牌一抛一接,语声如铁:“还能问谁?当然是刘武周!”
第十七章 北闯
天色将明,马蹄踏过残雪。
山道当中,八九骑在第一缕晨光中走了出来。
一夜奔波,徐乐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英挺的面容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实在忍不住就要去想,到底何种样的情境下神武乐郎君的笑容才会消失。
这一点来徐乐爷爷徐敢都很是无奈,徐乐稍稍长成之后就是这一副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的模样,骨子里的桀骜乃是天生。要不是真正笑起来亲和力强,估计出去闯荡江湖天天要和人火拼。
这种性子在乱世之中,要不就是早早夭折,要不就是注定要将天捅破一个窟窿。实在是非池中物的存在。能将徐乐圈在神武县中整整十八年,已经是竭尽当年北周出名悍将徐敢的所能了。
徐乐坐在自己赤红色座骑之上仍然腰背笔直,韩约策马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而后面诸人,人人累得灰头土脸,一副疲惫憔悴模样。连各人座骑都垂着头,鬃毛被汗水尘灰弄得一绺一绺,比起人类疲惫更甚。
夜间走山路本来就是一个极其消耗精力体力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担心夜色中鹰扬兵摸上来!
一夜之中,人马都丝毫不敢停步,甚至不敢举火,只是借着星月光芒摸黑向前穿行。群山之中松风阵阵,鸟兽鸣叫,都让人情不自禁的情绪紧张,生怕是追兵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响起。
一夜奔忙,终于走出群山之间。眼前就是云中盆地的平坦地势,一条几百年来人走马踏,变成灰白色的官道蜿蜒其间,让徐乐身后那些累得直不起腰的侠少庄客忍不住就发出了低低的欢呼之声!
马邑郡山势纵横,群山之间从云中到神武再到善阳,就是一系列群山环抱的盆地地形。据此盆地,卡住各个山口,就能堵住草原民族南下道路。而盆地之中,土地肥沃,河流交错,出产丰富,更有石炭铁器之利。虽然气候苦寒,但仍然被先民辛辛苦苦的开垦了出来。
群山穿行十余日,经历一场夜中厮杀,最后仓皇逃奔而出,看到人间景象,几名岁数小点的侠少和庄客,低低的欢呼声中,此刻忍不住眼泪都快下来了。
宋宝也长长喘了一口大气,策马来到徐乐身边:“乐郎君,这次我们护卫不利,丢了货物,不过多亏乐郎君果决,我们总算是逃出来了。这便向南回乡,也不敢说要讨要什么酬劳。将来如果乐郎君有用到我们兄弟处,尽管开口就是。”
这一趟护卫之旅,宋宝是跟得心惊胆战,最终要不是徐乐舍得货物,关键时刻头脑清醒,大家说不定都要赔在里面。现下总算是逃出群山,虽然嘴上说着漂亮话,可内心里面宋宝巴不得马上就南下,再也不和徐乐打交道了。
徐乐回头,扫了宋宝一眼,却没有策马转向南面的意思。
宋宝心中一动,冷汗刷的一声又下来了。入娘的,这位乐郎君,莫不是还要向北而去吧?
其实现在徐乐也在为难。
自己毫无疑问,是要向北而去的。刘武周的鹰扬兵让自己丢干净了货,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刘武周虽然有兵有将,是云中一霸。在荒无人烟的所在,恒安鹰扬兵是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在云中城中,只要刘武周还是马邑郡的属官,只要他对王仁恭还有所忌惮。自己就敢向他要债去!
只是现下好容易逃出来,再说向北而去直奔云中,这些庄客还有宋宝之类的侠少就得闹翻天了。
如果只是自己和韩约北上找刘武周找场子去,其他人南下归乡。宋宝他们几个侠少可以不论,要是庄客们有了损伤,自己怎么有脸回去见闾中父老?
一时间徐乐在那儿沉吟着,没有出声。宋宝却感觉莫名焦躁起来,终于不顾对徐乐那种隐隐的忌惮,大声道:“乐郎君,你要再想什么,就恕兄弟我们不奉陪了!现下就是赶紧掉头往南就是,总不能为了财货将自家性命都赔了进去!”
宋宝这一声声音甚大,颈项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嘴角伤疤扭曲,狰狞可怖。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乐郎君笑起来和气儒雅,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存在!他是真的怕被徐乐再拖下水去!
徐乐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就听见南面传来一声隐约的呼啸之声,直上天际。
虽然这声音微弱,但是大家在昨天都听得熟了,正是响箭直上天空传信之声!
这一声响箭在南响动之后,在众人身后群山之间,不远处的所在,又是几支响箭腾空而起。这几支响箭发出离得近了许多,尖利呼啸声清晰可闻!
徐乐淡淡一笑。
这些鹰扬兵还真是追得不死不休,连夜调转方向,向东循迹追来。还有人抄截在南面,隔断自家这队人南下的道路。
恒安府鹰扬兵之暴戾凶悍,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刘武周可以据此和王仁恭相抗!
这一趟出来,可真是开了不少眼界啊……
徐乐不理宋宝,转向自家庄客:“……看来大家只能随我向北而去了,大家只要信得过我徐乐,我总会保得你们平平安安!”
徐乐语声清亮,语气中满满都是锐气和自信。加上他任何时候都神采飞扬的英挺面孔,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一夜当中,数百鹰扬兵辗转狂追,就是在徐乐的带领下,大家闪转腾挪,到现在这些以凶悍闻名的恒安鹰扬兵还是连大家的影子都没抓着!
庄客们对望一眼,纷纷开口:“乐郎君,咱们都是父一辈子一辈受老太公照拂了,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们豁出去跟着了!”
徐乐哈哈一笑,一夹马腹,胯下赤红战马希律律一声长鸣,奋前蹄而起。徐乐左脚一点镫,不用缰绳操控坐骑就转了个半圈,落地正正指向北面云中城方向!
“那就随我去云中城闯一闯!给大家瞧场热闹!”
徐乐率先策马向北,韩约和庄客们也抖动缰绳跟随。侠少们眼巴巴的看着宋宝,宋宝迟疑少顷,最终大喊一声:“乐郎君,你害死咱们了!”
呼喊声中,宋宝也抖动缰绳,追随徐乐他们而北。几名侠少神情复杂,咬牙紧紧跟了上去。
入娘的,就跟着这乐郎君硬着头皮撞下去罢!
第十八章 云中
云中城。
这座雄踞在塞北群山之中的雄城,春秋时候并入赵地,楼烦林胡等北狄之族仍游猎其间。赵国名将李牧于此和北狄诸族连场血战,最终练就了让秦人都胆寒的赵国铁骑。
汉时此间故地,又是汉朝与匈奴叠场大战的所在。匈奴强盛则由此南下侵掠,而汉将军反攻则以此为出发基地。
大汉衰落覆亡之后,这里又沦为异族游猎所在,先是鲜卑乌桓,接着柔然,一族过后一族再来。拓跋鲜卑崛起之后,北魏曾以此为都城,那时云中还叫做平城。北魏从治下二十二州迁徙三千家豪杰吏民以充实此间,那时平城,为一时北中国之有数雄城。
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东魏西魏又分别为北齐北周所篡。平城也一直是双方争夺焦点,几次易手,占据此间,就可收草原良马,募边地精兵,据形胜之势。最后平城落入北周手中,改平城为恒安镇。
最终北周击灭北齐,又改恒安镇为云中县,隶属于马邑郡。隋代北周,这名字就一直沿袭到现在。
云中之地,基本就是中原王朝强盛之际向北扩张的防线顶点所在。在中原王朝鼎盛之际,此间控扼草原,遮护内长城一线,保住中原腹地平安。而此间的边地健儿,组成了一支又一支的精锐边军,在此战斗,在此牺牲。
而在中原王朝衰微之际,这里就是北方胡族的牧场,而此间边地健儿,或者抵抗到底,或者沦为胡族爪牙,南下祸乱中原。
秦汉之后数百年过去,云中之地,各族混杂,民风强悍。此间归属,已然是可以观察出中原王朝气象如何的风向标。
而在大业十二年的秋天,云中城还属于大隋的治下。恒安鹰扬府坐镇此间,维系着大隋对此间的统治。
……
这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秋日阳光洒下,又没有起风,天地间一片暖洋洋的况味。
城门口的恒安鹰扬府巡兵穿着破旧的皮甲,或坐或站,只是和袍泽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有的巡兵将军袍拿出来洗晒,在城门口附近挂得到处都是。仿佛一片旗幡飞舞的景象。
纵然突厥壮大,边地连年兵火。而王仁恭和刘武周郡中对峙,双方都围绕着这条交通要道在做文章。但云中城毕竟是连接中原腹地和塞外草原的要地,还是有几分繁茂的景象。
有世家招牌护身,可以不惧沿途税卡的商队,一支支的向北而来,进入云中城内。这些商队装载着河东的粮食,河东的解池盐,各种绢段布帛,甚或有些胆子大门路硬的还装着禁对草原出售的铁器,一车车一驮驮的拉到云中城来。
而草原部族,同样一队队的赶着马群,带着毛皮,带着沙金东珠等等草原出产,甚或在中原劫掠所得。在云中城内等着开集交易。就算和突厥交战其间,突厥各族中人冒充治下九姓鞑靼等部而来,知道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些交易都是被河东马邑雁门等郡大姓世家把持,突厥部族也不是恒安鹰扬府所能轻易得罪得起的。每年秋后云中城内外帐幕遍设,商队云集,城中庙宇客栈爆满,城外马群羊群嘶鸣,直到秋日已深才散。
只有那些没门路的小商贩,才要翻越群山,偷当漏空,去往草原寻找那些小部族交易。而恒安鹰扬府动不了每年在这里交易的大姓和突厥部族,也只能在这些小商贩身上打着主意。
无论郡中如何暗流涌动,无论突厥什么时候翻脸再度南下。至少在此时此刻,云中城内外,还是一片和平的景象。
眼见时间已经近午,云中城南门之外官道上,车队马队渐渐多了起来。
车队马队都是按程出发,天明赶路,午后正好进入云中城,安顿下来还可以消散一下。
整个上午门兵们都是懒洋洋的,到了午后不得不振作起来。至少每支车队来了都得站直身子做戒备状。
南门口虽然有个税卡,但是派来值守的税吏哪怕看到路上车队马队多了,都只是缩在草棚子里面打盹。
这条官道南面被王仁恭王太守把持,北面又是刘武周控制。能在官道上面走的都是世家大族商队,不少主持人物说不得还姓王。要不然商税就能交得把本钱都赔干净。
大家惹得起的小商队全都钻了山沟,和撒出去的恒安鹰扬兵在捉迷藏。自家在这儿除了打盹,也实在没事情可做。
突然之间这税吏就听到一个门兵招呼:“书手,那边来了一队人马,瞧着不像是商队,你看看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