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站在山峰高处,看着四下黑暗无声的莽莽群山。
此刻已经是下半夜时分,再过一个时辰,阳光就该从东面山巅上投射过来第一道光芒。
这漫长的一夜,似乎就要过去了。
身后是正在紧张行进的手下和驮马队伍,夜色中攀藤附葛,拼力前行。
白天一路辛苦,晚上又经历一场厮杀,最后再匆匆忙忙收拾了那些鹰扬兵的尸身,然后再急忙上路。不管是庄客还是侠少,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是每个人仍然在咬牙坚持,不作一声,尽力催赶着驮马坐骑,沿着山路摸黑行进。
大家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刚才厮杀所在越远越好!
韩约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尽力帮大家分担着负担,一路前后照应。这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可靠。但侠少们看向韩约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这小门神此前在神武县,不知道藏了多少本事在身。昨夜铁牌在手,将一火鹰扬兵打得跌跌爬爬,无人能与抗手!
队伍中也帮着韩约照应一切的宋宝,都收敛了原来颇为骄横的气焰。老老实实的尽自家本来早该尽的责任。
不过宋宝的目光不时更望向走在队伍前面的徐乐。
徐乐昨夜出手,虽然只是一击,但干脆利落决绝之处,让宋宝这等拼杀惯了的侠少都觉得胆寒。
韩约是徐乐跟班一样的人物,韩约都有如此本事了,徐乐真正本事,又该是什么样的?
神武县多有关于当年徐家闾老太公的传言,那是一人一马一弓打平了整个桑干河谷的人物。但是毕竟隔的时候久远了,他们这些新生的侠少就当是笑话在听。
可是现在,出自徐太公手调教出来的韩约,已经震慑所有人。那么身为徐太公亲孙的徐乐,又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常舒欣颈项折断那一声清脆的响动,此刻犹自在各人耳边回响。
而经历了这一场夜中惊变之后,徐乐仍然言笑不减,更坚持继续向北。这看起来温和好脾气的乐郎君,竟然还是这般铁打的性子!
夜色当中,宋宝扫过徐乐挺拔的身影,又擦了一把额头的热汗,暗自下定决心这一路绝不招惹徐乐。等此间事了就赶紧到河东投军去,再不和徐乐有什么相干。
“……快点快点!磨磨蹭蹭的天都快亮了!谁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恒安府的兵!”
宋宝低声喝骂不断响起,忙前忙后,竟然比韩约显得还要尽职尽责!
而走在前面的徐乐,自然不知道宋宝的这点小心思。
他只是打量着手中的几面腰牌,全都是从死去鹰扬兵身上扯下来的。
虽然决定继续向北,并不代表徐乐真的骄狂得以为自己就真的不担心于途还有什么变故了。
如果真的有变故发生……
徐乐目光向着东北面的云中城所在方向望去。
夜色沉黯,站在群山之间,并不能看到云中城的半点痕迹。
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颇有点洒脱不羁的意味,隐隐约约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三分少年意气的期待。
那到时候就不要怪我将事情闹大!
……
印悬峰顶,血腥气息犹自未曾消散。
十几只火把在树林中闪耀,将周遭一切映照得通明。
几名鹰扬兵将土色新鲜的痕迹处刨开,从里面拖出一具具鹰扬兵的尸身。常舒欣正在其中,颈项折断,头颅软软垂着,嘴大张开,脸上还凝固着惊愕的神情。
这一火鹰扬兵个个眼睛血红,这已经是恒安鹰扬府的地盘了,是谁在夜中痛下杀手,干掉了整整一火鹰扬兵?
就算常舒欣再不招人待见,可也是他们恒安府的人,这仇一定要报!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苑君玮,只等他发一句话,大家就召集弟兄,满山大索,怎么也要将凶手找出来碎尸万段!
苑君玮却紧紧捏着拳头,不发一语。
论起本心,二十几岁的小苑校尉,哪里是忍得下这个气的?恒安鹰扬府更是被他当成家一般,谁触动半点,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可临行之前,他最崇拜的兄长反复交代过了。领伏路军在外,要紧的就是为恒安鹰扬府多些收入。不管是王仁恭那里的马邑兵,还是随时会南下的突厥游骑,都不要轻易起冲突。
现下恒安鹰扬府局势微妙已极,刘武周正在竭力寻找破局的方法,千万不要生出什么无法应对的事端。事事都要站得住脚!
伏路查缉商队,都不算是什么,谁让他们避开税卡潜行山里?真正有势力的世家,还是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而行,向来是一路免税,王仁恭和刘武周只会一路给行个方便。穿行山间的都是没背景的小商贩而已。苑君玮自问对属下约束还算是严,只要在场,都吩咐不伤性命赶走也就罢了。背后看不见的地方苑君玮也只能眼睁眼闭,毕竟弟兄们的军心士气要紧。
这些小商贩还能闹到天上去?当道诸公,可从来没有把这些小民当成一回事。刘武周如此被王仁恭视作眼中钉,还不是因为出身。换刘武周也是世家出身试试?
但如果是王仁恭派来的硬探,或者是突厥人的游骑呢?
是否报复,这都不是苑君玮能做出决断的事情。必须要上报给兄长和刘鹰击!
在弟兄们期盼的目光注视之中,苑君玮却沉沉离开树林,在峰顶那一片平地上,细细查探。
他的两名亲卫,忙不迭的赶过去举起火把。
苑君玮看看篝火痕迹,再看看留下的脚印蹄印,最后在地上,发现了不少洒落的细白。粉末。
苑君玮伸手探探,放在嘴里尝尝。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狞笑。
这是河东解池的盐,商贩最喜欢携带的货物,送到草原上,这些盐是草原部族最喜欢的货物。有个半袋子解池盐,就能换一匹上好的骏马!
是商队,商队中人,杀了老子的一火兵!
苑君玮猛然站定,大声下令:“传信!将伏路的弟兄们都调出来,看看是谁敢动我们恒安鹰扬兵!老子要亲手剐了他们!”
两名亲卫顿时从撒袋中抽出响箭,对天空发出,两支响箭拖着凄厉响声撕裂夜空,传讯四下。
不多时候,周遭大山之中,一支支响箭应和声响起。接着就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燃动起来。
恒安鹰扬府撒在这片大山之中的伏路精锐,全都调动了起来!
第十五章 向东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阳光跃过山巅,映照得云中左近大山之间一片通透。
晚上劲厉呼啸的寒风已经平息下来,蓝得近乎透明的天际之下,莽莽群山一片金黄。
这是一个边地当中难得的秋日好天气。
但是在这群山之间,笼罩在一支小小商队之上,却尽是肃杀惊惶的气氛!
一支支响箭在山间呼啸升起,或在左或在右。每一支响箭升起,就代表着有一小队鹰扬兵卡住了某个山口或者某条道路。
一开始这些响箭呼啸之声还在颇为遥远的后方,但是不多时候,这响箭之声就越追越近!
这原因也没什么复杂的,徐乐这支商队连他九个人照应二十几匹重载的驮马走马。商队行商,货物为上,每一匹驮马甚至自己的乘马都尽量负重到能走长路的上限。如此速度,怎么能快得起来?
响箭一声声的响起,忽左忽右的紧紧跟在后面,越来越近。
一开始商队还跟着徐乐加速向前,大体上还保持着镇静。大家还不是太过害怕。这群山莽莽,哪里是说找得到就找得到的?
谁能想到,伏路在这群山中的鹰扬兵着实不少,且动作快捷,地形熟悉,紧紧的就缀了上来。一路穷追下来,从晨至午,再到太阳移过天中,后面追兵从来就没偏移过方向。照这样下去,最多撑到入夜时分,就要被后面的追兵追上!
商队中人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人人都呼吸粗重,满头大汗,赶着的驮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理,焦躁起来,在队伍中不时嘶鸣,有的还奋蹄杨首,想从队伍中脱离开去,然后被庄客们死死拉住。
每个人都望着镇定走在队伍前面的徐乐,这个时候谁都只能指望徐乐拿出个应对手段出来!
但徐乐一直在前,带头赶路,甚至都没如何回顾。
又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已经距离商队最多还有一二里的距离,翻过一个山头,就能看见商队的踪迹。而商队中驮马嘶鸣的声音,说不定都能被后面追兵听见!
商队中人又是一阵慌乱,庄客们还好,老实听号令,徐乐没发话不会自作主张。但一名侠少终于爆发,在队伍中大声发作起来。
“入娘的,就是想跟着赚点嚼裹,谁成想冒这么大风险!昨夜杀鹰扬兵,我可没有动手!给后面追上,无非就是什么都倒出来。没得为这点嚼裹赔上自家性命!”
一直跟在徐乐身后的韩约猛然回头,眼神凶狠。那些庄客们看向侠少的眼神也变得不善。那侠少也不肯示弱,用力的瞪了回去,身边几名侠少自然和他同一立场。顿时就向他靠拢,甚而有人握住了兵刃,一副一言不合就准备拔刀开干的模样!
从昨夜到现在,每个人神经都绷得太紧,追兵死死咬住不放,这个时候终于撑持不下去了。在追兵到来之前,论不定都得自己先斗一场!
宋宝已经拖后一步,握住了手中的单钺戟,韩约目光就锁住了他,伸手扶住背后背负着铁牌。两人目光对撞,韩约是说不出的凶狠,宋宝却是一副极力克制的模样。
宋宝苦笑一声,垂下手中单钺戟,冲着徐乐背影喊道:“乐郎君,咱们可不敢和你动手。但是乐郎君在不拿出手段来,我们兄弟几个也只能不奉陪了,只能丢下大队分道扬镳,说不得还能逃出一条生天去!”
商队停止了向前,每个人目光都望向徐乐。徐乐终于回过头来,英挺面容仍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走了这么久不过额头微微见汗,仿佛世家子弟秋游兴致正高。哪里看得出是昨夜杀了一火鹰扬兵,现在后面被追兵死死追赶的模样!
徐乐目光扫视诸人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左右顾盼。最后一指东面:“朝云中城走!”
宋宝一怔,立即叫了出来:“乐郎君,你说朝哪里走?”
一帮人才杀了一火恒安府鹰扬兵,现在被发现了。更多的恒安府鹰扬兵死死的追在后面。徐乐似乎还嫌不热闹,转头要去往恒安府鹰扬兵的大本营云中城!
对于宋宝的厉声逼问,徐乐只是笑着答话:“朝云中城走啊。”
宋宝将单钺戟还于腋下,抱拳一礼:“乐郎君,以前弟兄们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你胆气之豪,马邑郡中无双无对,但我们兄弟肩膀窄,担不起事情,这便告辞也罢。”
韩约轻轻摘下背上背着的神荼铁盾,庄客们也握着了弓袋里面的角弓,随时可以抽出。侠少们全都紧紧握住了直刀刀柄。
背后追兵急追,现下商队中又是一副随时都要火并起来的肃杀气氛!
紧绷的气氛中,徐乐一笑拍拍韩约肩膀:“昨夜同生共死的经历,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做什么。”
被徐乐一拍,韩约毫不迟疑的还盾在背,退后一步,只是拱卫在徐乐身边。而宋宝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打着小鼓,生怕韩约脱手就将铁盾飞出!在这儿跟小门神分出个胜负,是宋宝绝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有一个他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深浅的徐乐在!
徐乐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对宋宝缓缓开口:“不朝云中走,又朝哪里走?后面退路尽数被封死,不用说还有鹰扬兵超越而前,封住我们前行穿过群山去往草原的道路。只有弃了货物,转向云中,顺着官道掉头回南。现在王太守的马邑兵正一队队的北调压迫云中,难道恒安兵还敢一直向南追下去,和我们不死不休?”
一句话顿时就让宋宝反应了过来,徐乐的决断就是唯一的出路!一直在大山里面钻,被恒安鹰扬兵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只有向东而去,来到从神武到云中城的官道之上。掉头向南,只要能到马邑兵控制的范围之内,恒安鹰扬兵就绝不敢再追过来!
虽然不知道徐乐怎么在追兵迫近,如此紧张的气氛当中还能有这么清醒的决断。但是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老了的侠少,宋宝头脑清醒得很,谁说得多就听谁的,谁力量大也就听谁的。徐乐此人,绝不是池中物,和他结下一份交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宝重重一拍大腿:“乐郎君,就当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你去哪里咱们就跟去哪里,绝不回头!”
徐乐一笑朝宋宝点点头,回头朝着众人下令:“将驮马朝北面赶,我们向东!”
第十六章 脱身
太阳已经就要擦了山根,而在群山之间,好几支鹰扬兵小队正在山间奔走,每名鹰扬兵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这些恒安府鹰扬兵仍然毫不停歇的穿过一条条谷道,翻越一座座山脊,追寻着形迹直追下来。
布置在这片群山之中的恒安府鹰扬兵足有二三百之多,不然也难以周密的封锁这片群山各条山路。又能获得收入,又能训练士卒,刘武周以降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对于派出兵力并没有什么吝惜。
现在这二三百人,都跟疯了一样在追逐着逃走的徐乐他们一行人!
恒安府鹰扬兵历来顶在马邑郡的最北面,分设军府的时候,对恒安鹰扬府设定的作用就是屏障消耗南下突厥人的冲击力,拖住突厥人的攻势,然后集结马邑鹰扬府的主力,甚至将雁门郡各鹰扬府,河东郡各鹰扬府的兵力调上来集结反击。
在后方将帅眼中,实在编制不过二千七百人的恒安鹰扬府,从来是一个可以牺牲消耗的对象。世家子弟要捞取军功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一切就早就了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特有的性格,凶悍,坚韧,团结,暴烈。一旦得到他们认同,那么就是誓死追随。
在刘武周以平民身份执掌恒安鹰扬府,然后又遭到王仁恭大力排挤压迫之际,恒安鹰扬府仍然少有叛离自家这个团体的,就是这个原因!
这一群处于群山之间,直面突厥压力的云中精兵。只认同强者,为生存奋斗而道德意识淡薄,因为生存压力又分外的抱团,见惯了生死心肠又刚硬万分。
而徐乐就是得罪了这么一个抱团的团体!
这些轻捷善走的恒安鹰扬兵用响箭互相联络,通传着各自发现的踪迹。封住一路过来各个山口,如猎犬一般死死追击,最终前锋几个小队,越追越近。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光之下,一个鹰扬兵小队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一个丁字形的山口处。
此间一条山道在这山口处分成三个方向,一处蜿蜒向北,深入群山之间,一直往北,就可以出群山而到草原之上。而一处就是鹰扬兵追过来的方向,另外一处则是转而向东,从这里出去,要不了一天的行程,就可以来到从神武到云中的官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