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吏四十多岁,一副乡措大模样,他也是恒安鹰扬府中人,因为和某位校尉有亲在军中混碗饭吃,识得几个字就派来了这个闲差。
这税吏军中混得久了,倒是没什么读书人的臭脾气,门兵一招呼就懒洋洋的站起身来,向着南面官道处打量。
官道中本来走着一支商队,这可是规模甚大。足足有六七十匹牲口驮着货物,还有十余辆重载大车,拉车的马都走得毛皮上满是汗水。护卫商队的侠少般的人物足有二三十名,人人一副轻捷剽悍模样,负弓持刀,队伍前后奔走,照应着驮马大车。
在队伍当中还有两三辆车子,车厢帘幕低垂,看不出车中是何等景象。只是拱卫车子的十几人,虽然就穿着短袍侉裤,挽着发髻不曾戴冠,但一看举止就知道是军中健儿模样。不知道是哪家大人物的商队,居然出动了军中人前来护卫。
虽然排场如此,但门兵和税吏都看得惯了。这个年月,还能走这条通往草原商路的,哪家不是在大隋根深蒂固,说不得背后都站着那些从鲜卑六镇一脉传下来的老柱国世家。
门兵招呼税吏看个新鲜的,倒是另外一支队伍。
这队伍就八九个人的规模,商队在官道上走,这支队伍就在官道下走,两不相干。
这八九人一副风尘仆仆模样,胯下坐骑看来也都经过长途跋涉,马蹄都快抬不起来了,有的坐骑喘息一次就喷吐着星星点点的白沫,似乎随时下一刻都会倒毙。
这八九人都负弓持刀,一副边地轻侠装扮。但当先一人,却不过十八九的年纪,远远望去,坐在马背上都肩平腰窄,英锐如剑。此刻似乎正在好奇的打量着身边这支商队。
税吏心下直是嘀咕,这是什么来路?
轻侠少年,不是给王仁恭尽数招进了马邑鹰扬府,就是给驱赶得逃去了河东。而恒安鹰扬府,也不是轻侠少年敢于轻易来去招惹的所在。
而要说是商队,这八九人又没有货物随身。而且这么小规模的商队,怎么敢大摇大摆的走在这条官道之上?早就钻山沟去了。
税吏琢磨一阵,干脆不费那个心思,对着门兵交代:“也没个货物随身,叫起我做什么,怎么给他们抽税?我瞧着要不就是哪家商队打前站的人物,到时候盘问一下就是,有根底放进去,没根底鹰扬府里还少做苦工的,填进去他们八九个也不算多。”
他又远远扫了那走在前面的英锐少年一眼,啧了啧嘴:“不过我瞧着,这也不是啥寻常人物,不过这年月,哪个世家子还敢来这个地方?”
税吏摇着头回望城门:“这可是云中!只有咱们刘鹰击这等没出身的人才敢坐镇的云中,送死有份,好处没有。王太守还一直惦记着要对付的云中!入娘的,总有一日要给南面那些人一个好看!”
第十九章 刘文静
云中城外官道之上,被一众护卫紧紧簇拥着的马车当中。
一名四十余岁的清雅中年,正斜倚在车厢内的胡床之上。虽然外间一副塞外景象,但这清雅中年宽袍大袖,却仍是一副长安洛阳世家子之态。
他也的确算是世家出身,从先祖起就追随尔朱氏独孤信征战,然后又随宇文泰在关西起事,归于柱国杨忠麾下,杨忠之子,就是建立了大隋的开皇天子杨坚!
他的父亲刘韶,在开皇天子麾下战死,追授开府仪同三司。而他也因父祖之德,现在正任晋阳令之职。
在大隋,晋阳令的位置,已经是官场上的中高层位置。以家世论,世代顶级门阀鹰犬,在群氓眼中,也是衣冠风流的世家中人了。
可在这个中年人看来,还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让家族成为真正的顶级门阀!
东汉末年以来,虽然顶级门阀不断更迭,但是这个天下,还是牢牢掌握在门阀手中的。只不过从那些汉末世家,变成现在的关陇军功门阀世家而已。开皇天子纵然开科举,大业天子纵然一意孤行的在寒素之辈当中提拔人才,但是在门阀的巨大实力面前,还是化作了无用功。那位大业天子,不就灰溜溜的去往江都了吗?
大隋天下,已经如一枚熟透的果实,就等着天下门阀豪族伸手去摘取。而在这过程中,他的家族也经过了上百年的积累,为何就不能更进一步,成为有数的玩家之一?
所以以晋阳令之尊,他还要化妆为商人,潜藏在这商队之中,忍受着风餐露宿之苦,前往这塞外荒僻之地,去见那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家伙。
只为了那胸中的野心而已。
这个中年人,正是大隋晋阳令刘文静。大业天子特意安排,用来监视唐国公李渊的人物。
一路风尘,让刘文静已经相当疲倦了,塞外景象,也看得都让人反感了。想及办完诸事之后,回程还要经历这么一趟辛苦,刘文静就觉得胸中只是一阵烦闷。在湖床上怎么倚靠都觉得不够舒适,干脆起身,掀开车帘。
车帘外风尘仆仆浑身是汗的护卫们看到刘文静的脸露出来,护卫头领顿时凑了上去,紧张的道:“刘公!”
这些护卫都是以晋阳为治所的左御卫六军鹰扬府中精心选出的护卫,保护着刘文静这一趟秘密之行。河东三大鹰扬府,右屯卫石门鹰扬府,左御卫六军鹰扬府,右诩卫永安鹰扬府。精锐以六军府为最,从六军府中再优中选优,虽然人数不多,但真遇上突厥狼骑都能打上一气。
踏足云中这个直面突厥的边塞之地,这些精锐军士一个个都绷紧了精神,看着刘文静露面忙不迭的就发声提醒。
刘文静却厌恶的摆了摆手,让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退开。
一个军中赤佬而已,什么时候能对我发号施令了?
从车窗向外望去,正看见八九骑从身边经过。乍一看尽是负弓佩刀,浑身尘灰汗水的边地汉子。
这些天来,边地汉子刘文静已经看得够够的了。都是略显瘦削,皮肤粗粝,沉默坚忍的模样。看着只是让人心中嫌恶。
但正是这些粗鄙之辈,组成了名闻天下的边地精兵,连唐国公都不得不忌惮。去年河东与马邑联手与突厥一战,刘文静随军可是亲眼看见了这些边地精兵的拼死敢战!
那王仁恭正有一统马邑郡两大鹰扬府之势,到时候河东郡北面放着这样一支精兵。放着刚愎桀骜不甘于人下的王仁恭在,到时候河东郡如果有所动作,怎么能放心得下?
幸好还有个刘武周……
幸好还有突厥……
想到王仁恭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刘文静顿时就没了兴致,更不想多看这些边地汉子一眼,就想放下车帘。
结果目光随意一扫当中,就看见队伍前面,骑着赤红良驹的一名青年。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目英挺,坐在马背上肩平腰窄,顾盼之间,神采湛然。身边人都风尘仆仆,他也不是点尘不染,但锋锐气度,仍然不能被稍稍掩盖。
这青年目光一转过来,正好和刘文静碰上。锐利的眼神,似乎稍稍一接触就让刘文静觉得眼睛有点刺痛,整个人就如一柄出鞘宝剑,只是散发着迫人的光芒!
但这锋锐之气只是一闪即收,那名青年随即就朝着刘文静一笑,露出八颗白牙。然后遥遥一拱手为礼,马上姿势潇洒随意,在这边地古道之上,风流蕴藉之意也不稍减。
高傲如刘文静,下意识的也在车中一拱手为礼,心下忍不住喝彩。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么会出现在云中城前?这样子弟,应该护卫簇拥,怎么就带着八九个边鄙之地汉子风尘仆仆的赶路?
稍一愣神之际,这八九骑已经从刘文静身边越过,疾疾的直朝云中城而去了。刘文静坐回胡床,心下还在转着这个念头。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生就觉得有点眼熟?
……
这名青年,自然就是胆大包天,一路向着云中城而来的徐乐了。
苑君玮带着的鹰扬兵如跗骨之蛆在后面狂追,将恒安鹰扬兵的坚韧发挥得淋漓尽致。徐乐带着的这八九骑也是摆脱了一切负担的轻骑,沿着官道向北窜得飞快。
一前一后,就这么一路来到了云中城之前。
经过一个大商队,和车中人遥遥致礼之后。徐乐就眯眼打量着就在眼前的云中城。
北魏时候建立的雄伟平城叠经战火早已湮没,现在在北周天保年间建立起来的城墙低矮卑下。
现在城墙外面尽是帐幕营地,还能看到马群羊群走动,这都是准备来做生意的草原民族,营地位置都快逼近了羊马墙。
这一切让云中城看起来就如一个普通边地小城一般,与徐乐当初想象中北面的军事要塞,无敌雄城差距很远。
可云中城在突厥强盛之后,仍然伫立在这儿,靠的就是二千七百恒安鹰扬兵!
被这些恒安鹰扬兵不死不休的衔尾狂追,这支边军的成色徐乐算是认得很清楚了。比起在神武看惯的马邑鹰扬兵,真的是要强出不少。
怪不得刘武周可以仗着这支恒安鹰扬兵以抗王仁恭。王仁恭这么刚愎的脾气,也没有直接翻脸动手。
自己可是要到这龙潭虎穴当中找恒安鹰扬兵之首刘武周讨个公道呢……
城门口门兵们已经站直身子,准备迎接自家这一队人和后面庞大商队的到来。而沿着城墙布列的营地帐幕中那些服色发型各异的草原部族中人不少也涌向这里,看是哪个大商队到来了,自家带来的牲口马匹毛皮特产是不是更能卖个好价钱。
城外专做这些草原部族小生意的商贩看着人潮多了起来,本来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也响亮了不少。
一切都是一副最平和的景象。
徐乐回顾一眼跟随自己一路而来的诸人,韩约神色沉静,他跟着自己闯龙潭虎穴估计也不会色变,一直都是这幅沉稳如山的表情。其余几人都是满脸疲惫,累得已经顾不上担心进入云中城之后的遭遇,那宋宝更是一副盼着早死早超生的表情……
徐乐突然心中一动,淡淡一笑:“也终于追上来了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响箭,扶摇而上天际,尖利的呼啸声一直传到城门口处。
本来懒洋洋的门兵,一下都惊动起来!
第二十章 徐乐的打算
响箭扶摇而上天际,带出一抹凄厉的啸声。
这啸声之中,仿佛还带着后面追兵的气急败坏。
精锐如恒安府鹰扬兵,群山之间是连突厥狼骑都不惧怕的存在。但是一支小小商队,却杀了他们一火兵之后,辗转腾挪而去。他们向东追出山,巴巴的在南面拦截,以为这支小商队一定要南下,结果没想到这支小商队却转而向北。
苑君玮带着部下南面截不到人只有转头向北狂追,一路人流鼻涕马喷唾沫,却还是差点就让这支小小商队进了云中城!
此刻不论道中还是城头,或者城外散处的居民百姓,赶来做生意的草原部族,全都向南而望。
就见道中烟尘大起,数十骑恒安府鹰扬兵一脸尘灰,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直冲着徐乐他们而来。高大的苑君玮就冲在最前面,倒持着一杆长矛,长矛顶端赤色三角火牙镶边认旗几乎在风中抖得笔直,这位恒安鹰扬府中人人瞩目的明日之星,这个时候就是纯然的气急败坏!
苑君玮身边亲卫扯开嗓门大呼:“让路,让路!”
道上刘文静托身的那支商队,护卫带队也是老资历的军将出身,是跟随从征过高丽,参加过击败杨玄感作乱战事的。经验既老,反应就快。当下一声呼哨,麾下侠少军健忙不迭的就将车马驮子朝官道下面赶。
刘文静才对徐乐这风采卓然的少年郎君赞叹过,接着又坐回车里,又开始盘算此行要做的事情。突然就听闻外间烟尘斗乱,人喊马嘶。接着自家乘坐的车子就被带得大幅度歪斜,向道下避去,刘文静一个不备撞着了脑袋。当下冲冲大怒掀开了车帘,斥道:“怎生回事!”
那军将带着几名护卫紧紧的簇拥在刘文静的车边,军将脸上都是汗水,一边指挥着驭手动作加快,一边急匆匆的道:“刘公,这些恒安兵是追前面那一队人的!我们暂避为上!”
刘文静一怔,目光转向前面夹在城门和追兵之间的那支小小队伍,还有在队伍前面镇静回头的青年,那青年似乎感应到了刘文静的目光,又朝着他所在方向露出八颗白牙一笑。
在急速转向的车中被颠得头昏脑涨的刘文静,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此子是什么来历,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
响箭呼啸之声响起之后,城门口守卫都是神色大变,带队火长一个机灵就跳了起来。大声怒吼:“是小苑校尉他们!护住城门!”
城门口懒洋洋的门兵这个时候全都动作剽悍迅捷,迅速捡拾起倚靠在一旁的兵刃器械。一火门兵转眼结阵,虽然没有旁牌之类的临阵步军结阵器械,但是近十杆长矛平伸,还是将狭小的城门洞堵得似乎水泄不通!
而在城墙之上,各处值守仿佛在打瞌睡的巡兵,同样动作起来,发足朝着这里狂奔。每人身上都负着弓矢,奔走之中已经扯下角弓在调整着弓弦,不少人已经将撒袋中羽箭取出,叼在口中随时就能应弦发箭!
这些恒安鹰扬兵衣衫敝旧,甲胄不全,面上也尽是塞外艰苦生活带来的风霜沧桑之色。在秋日阳光下每个人似乎都显得纪律不整,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来。但是一旦遇警,整支军队似乎都活了过来,显出真正百战精锐之态!
云中精兵,果然名不虚传。当年北魏曾经定都在此,以云中精兵南慑中原,北服草原诸部。
虽然百余年过去,大隋统治重心南迁,随着国势衰弱投注在边地的资源越来越少。但是这些世代戍守在此的边地锐卒,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带队火长目光紧紧的锁住面前这一支小小队伍中最为显眼的徐乐,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这样一支八九人的队伍,怎么就让小苑校尉追得跟条疯狗一样,二三百名伏路鹰扬兵,连八九个人都拾掇不下,还让他们来到云中城之前。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得罪了小苑校尉,怎么还敢直撞来云中城寻死?
……
城外那些错落布列的帐幕当中,同样有人被官道上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动。
一个并不起眼,还有几个缝补破洞的牛皮帐幕之中,帘幕一掀,走出两人。
这两人都是皮毛皮袄,窄袖皮靴。脑后编发垂下,一副九姓鞑靼中人的模样。
塞外草原上虽然此刻是突厥人的天下,阿史那家金狼旗震慑四方。但草原上种族繁多,现在居于云中之北的主要是九姓鞑靼。而突厥始毕可汗治下另一个突厥大族执必部则是这些九姓鞑靼名义上的统治者。
虽然突厥和大隋可以说处于战争状态中,官方往来早已停止。但九姓鞑靼和马邑雁门等地的贸易从来未曾停止过,九姓鞑靼需要中原的粮食盐铁器,而中原也需要草原的马匹毛皮和各种特产。
而突厥人通过九姓鞑靼的贸易获利,甚或装作九姓鞑靼混入大隋,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战事起时,大家操起兵刃拼个你死我活。九姓鞑靼诸部也在大隋和突厥之间摇摆不定选边站。战事结束大家就坐下来谈生意,已经成了边地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生态。
这两人一个年轻些,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长胸阔,结实得有如铁铸一般。加上那双久在马背上必然会有的罗圈腿,就是一副典型草原青年的模样。但却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穿着敝旧皮袄,但洗刷得点尘不染,腰带上还佩着一个汉人常用的玉佩,玉色青碧澄澈,放在长安洛阳也值得大价钱。
另一个三十出头的年纪,草原上生活辛苦,三十出头的年纪人已经像一块饱经风吹雨打老树根,凹下去的眼睛精光四射,与之对视,少有人能不心中生寒。更有一种久在上位操人生死的杀伐之气自然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