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不信。”
宋根生急了:“我非无信之人,如何你才肯信?”
“我只相信死人。”
宋根生:“……”
顾青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吓你的,莫当真,活人里面你算是比较像死人的。”
……
回到家的顾青心情是喜悦的。
今天终于能吃上肉了,想想就觉得幸福,幸福里又夹杂着一丝心酸,心酸里又掺进了几分对未来的忧虑,毕竟明天的肉还不知道在何处。
过日子要精打细算,顾青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习惯了家里摆满了各种日常用品,无论用得上或者用不上。
现在最大的不方便就是家里的日用品太少,家里没铁锅,只有一个煮饭用的破陶罐和一个陶碗,做菜的调料更是少得可怜,顾青翻遍了整个家,只找到了一小坨粗盐,除此再无其他,甚至连油都没有。
不可置信自己的前身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难道他每天真的只吃米饭,别的都不需要?难怪自己长得细胳膊细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丁二郎那种货色都能让自己受伤。
顾青想给自己做一道红烧鱼,然而没工具,思来想后只好决定做简易版的鱼汤。
盛了小半罐清水,将鱼和虾放入水中小火慢炖,待水沸以后放入白天在山林里采来的一把野菜,以及少许粗盐,竹箸轻轻搅拌,很快陶罐内散发出浓浓的鲜香味道。
顾青鼻翼抽动,满足地叹了口气。
坠落人生的最低谷,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便是阴暗谷底里的一线光亮。
盛满一碗汤,顾青双手捧着陶碗,小心翼翼地凑到碗沿轻轻啜了一口汤,鲜美的味道在舌蕾炸开,顺流入腹,温暖着一颗孤寂的心。
顾青咂咂嘴,给自己添了半碗米饭,鱼汤泡在饭里,他吃得很慢,每一口汤,每一粒米,都要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不舍地吞咽。
粮食危机近在眼前,如今真的是吃一口少一口,所以他对每一口入嘴的食物都非常珍惜。
咀嚼得再慢,半碗饭终归还是吃完了,肚子不到三分饱,顾青又端起陶罐,将里面的鱼虾捞出来吃,仍然吃得很慢,鱼刺虾皮也舍不得吐出来,嚼碎以后吞下去。
如今是八月,正是炎夏时节,这年头没有冰箱,做出来的饭菜必须当天吃完。顾青于是省了心理挣扎的过程,很快将鱼汤也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仍没饱,但……只能如此了。家里有存粮,可必须要有严格的计划,因为顾青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从别的途径挣到钱或粮食。
吃过饭,顾青将陶罐和碗洗涮收好,然后坐在门槛上托腮望着夜空里的星月。
都说人在吃饱喝足后,精神会陷入困乏,容易对人生产生迷茫,可他只吃了不到三分饱,此刻竟也迷茫了。
前世在孤儿院里一如今生此时这般孤寂。伤春悲秋的人总喜欢将自己比喻成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长痕,顾青呢?短短三十年的人生逝去,他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一无所有从孤儿院出来,读书,工作,升职,后来有了成绩,有了属下,也有了一群为他开疆拓土的年轻人,整个团队以他为灵魂,忠实而彻底地执行着他的意志。世界刚给了他一丝暖意,转瞬又将他推进了冰窟。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下一步做什么?
顾青很迷茫,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若只为了温饱而活着,他觉得不甘心,若走出去搞什么皇图霸业,他又觉得很中二。
自己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注定不会平庸下去,没准时代的大浪潮会推着他走向高处,那时的他,身不由己地站在世界的巅峰,一脸人生寂寞如雪的俯视芸芸众生,心头掠过“输了她,赢了世界又如何”的沧桑念头。
啧,更中二了,抖鸡皮疙瘩……
总之,好好活着吧,命运怎样捉弄他那是命运的事,此生若有幸,但愿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炎炎夏日,夜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山村里很清凉,夜风拂过,甚至有一丝寒意。
顾青坐在门槛上,回首自己这个破败的家,看着家里简陋到发指的摆设,破破烂烂的床榻桌子,他忽然决定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
先解决粮食危机吧,然后把这个家充实起来,若能盖个新房子,添上新家具,各种日用品齐备,做几件合适的衣裳那就更好了。
至于娶老婆生娃这件事……
肉不好吃吗?大房子住着不香吗?挖坑埋人不快乐吗?
要老婆干啥?
第六章 所谓盛世
如今是大唐天宝九年,距开元盛世已过去整整九年,开元盛世既然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有它的底蕴。尽管年号变了,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性格可能也变了,但天地间仍回荡着几分盛世的余韵。
大唐的兵锋仍然所向披靡,只是暮气已现,征伐敌国时不再频传捷报,偶尔也听说了一些败绩。
历朝历代军队征伐敌国的胜负,似乎都与天子勤勉的程度有关,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将韦后集团诛灭,两年后登临大宝,手持国器,坐北面南而王,登基后的李隆基励精图治,力挽大厦之将倾,亲手打造出了赫赫有名的开元盛世,不得不说,早年间的李隆基是个了不起的帝王。
可是后来,盛世变得不那么像盛世了。
早年的政策埋下的隐患,渐渐露出了征兆。将大唐边疆划为十个藩镇,各镇节度使大权独揽,军政财民诸权集于一身,藩镇渐渐成为一方诸侯,中央朝廷对藩镇的掌控越来越弱,藩镇为了扩充军备拥兵自重,对子民的徭役赋税也越来越重。
当底层子民的负担越来越难以承受,所谓“盛世”看似光鲜,实则烈火烹油,危若累卵。然而那位稳坐长安龙庭的圣明天子,却仍沉浸在亲手打造出大唐盛世的成就感里不可自拔,他沉醉在杨贵妃的温柔乡中,对待朝政民生不再像从前那般勤勉用心,将相权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奸臣,而他的心思却已渐渐转移到华清池里,梨园乐班里。
盛世看起来仍是盛世,没人察觉大唐万里疆土上,渐渐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暮气。
顾青定下的小目标,对石桥村的田舍农户来说,难如登天。
盛世里的石桥村,农户们大多是无法保障温饱的,若遇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若是遭了灾,村里农户的日子就难过了。每年交完官府的赋税后,剩下的粮食必须有计划的吃,每天只能吃那么一点,同时他们还打猎,捉鱼,挖野菜,将所有能吃的东西混在黍米里,如此才能跌跌撞撞活过一年。
年复一年,这便是石桥村的现状。没人想过改变,因为农民靠天吃饭,没人知道如何改变。
顾青不想当农户,他并不歧视农户,他只是不懂种地。从个人利益出发的话,种地无疑是回报率特别低甚至为负数的一种职业,而且还要承担不小的风险,农户无法改变命运,是因为他们除了种地和卖力气,便没有别的能力了,但顾青不一样。
想要改变现状,首先要赚钱。
可是顾青现在手里的筹码不多,唯一能利用的便只有今日发现的煤了。民间炼铁等于作死,顾青目前没胆子挑战王法,剩下的还能用煤做什么呢?
顾青坐在门槛上,望着夜空里的星辰呆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夜晚的凉风拂过肩头,顾青觉得有些寒意,起身叹了口气,回屋睡觉。
脑瓜子疼得厉害,想事情太累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无所有的开局,如果这一世的人生是个游戏,而命运是操纵游戏的人,那么一定给他调成了地狱级模式,想要不丢人头打通关的话,一定要八字够硬才行。
第二天一早,顾青走出了屋子,他打算在村里逛逛,找找赚钱的灵感。
这是穿越以来顾青头一次在村里亮相,效果很感人。
村民们三五成群聚集各处,顾青刚露出友善可亲的微笑,村民们却轰的一声惊惶四散,好像顾青变成了一个屁在人群中炸开,把人全熏跑了。
顾青的笑容僵在脸上,呆立原地久久不动。
这就是人生寂寞如雪吗?这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吗?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霸啊。我暴力,我打人,我挖坑,可我知道我是一个好村霸。
站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顾青的表情有点尴尬。
大抵还是前天揍了丁家兄弟的后遗症,小绵羊突然黑化成了大老虎,想必村民们都不大适应,尤其是丁家兄弟双脚都差点被废,这般手段令大家有点畏惧了。
此刻的冷场跟顾青想象中的不一样,在顾青的认知里,自己打败了旧版本村霸,救乡亲们于水火之中,按理应该被众星拱月般拥戴,为何乡亲们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一样?
心情有点郁闷,顾青冷着脸转身往回走,走到家门口,宋根生正在自家柴扉前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见顾青回来,宋根生迎上前,拽着顾青的胳膊进了门。
“丁家兄弟要害你,你……出去躲躲吧。”宋根生焦急地道。
顾青皱眉:“我只不过废了他们的脚而已,多大个事,为何要害我?”
宋根生瞠目结舌:“……”
脑海中依稀听到三观碎裂的声音,是幻觉吗?
废了人家的脚还不算事?
“你为何知道他们要害我?”
宋根生回过神,叹道:“今日我出门,见几个人聚在大槐树下窃窃私语,不时朝你的屋子指指点点,我看了他们一眼,都不是本村人,听说这两日丁家兄弟在家养伤,托人去邻村捎了口信,估摸是找了帮手来治你,今早我遇到的那几个外村人,便是丁家兄弟叫来的。”
见顾青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宋根生叹道:“前日我便跟你说过,丁家兄弟断然不会善了,他二人向来气量狭小,有仇必报,你差点要了他们半条命,怎能不被他们记恨。”
顾青沉吟片刻,道:“一直忘了问,丁家兄弟究竟有多坏?”
宋根生吃惊道:“你难道不知?”
顿了顿,宋根生又释然:“忘了你有脑疾,忘记很多事了……”
顾青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脑疾”跟“脑残”是一个意思,又拿不出证据,不方便打死他……
“丁家兄弟也是孤儿,阿娘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病死了,父亲在五年前入了府兵,征战吐蕃时死在沙场上,留下丁家兄弟二人,俩兄弟没人管教,开始时为了一口吃食跟别人争抢,后来慢慢的习惯了用拳头来得到一切,如今他们已不亲自种地,靠发一些偏门财来维生,日子过得比寻常村民还好……”
顾青感兴趣地问道:“他们发什么偏门财?”
宋根生叹了口气,道:“村里贫苦人家多,养不活儿女的人家便将女儿发卖出去,十一二岁便让她们嫁人,或是卖入大户人家为妾为婢,丁家兄弟便在中间牵线,村里很多女儿家就是被他们带出村的,签了契书,按下手印,女儿便被他们带走,回来时扔几十文钱,也不知他们在中间扣了多少。”
顾青皱眉:“这是人贩子勾当啊,丧天良的。”
宋根生无奈地道:“能怎么办呢?家里确实养不活,不给她们寻个好人家,一家子都会饿死,卖出去反倒是有条活路,其实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不能说丁家兄弟错了,乡亲们恨他们是因为他们在村里太霸道,恨他们欺凌乡民鱼肉邻舍的行径,对他们牵线卖女儿倒是没什么忌恨的。”
顾青深吸了口气。
这便是盛世?百姓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卖女儿了,哪里有半点盛世的光景?
第七章 避其锋芒
见顾青脸色难看,宋根生又解释道:“他们干的事确实丧天良,可这也算是一门行当,听说县城里有专门卖人的行当,叫‘牙行’,都是卖活人的。反过来想想,若是没有丁家兄弟卖人,咱们村说不定会饿死更多人,而且会死全家,说起来丁家兄弟算是积德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
他第一次感受到相隔千年的代沟,大家的三观存在很大的差距,自己认为错误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很正常,作为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顾青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
人贩子就是人贩子,理由再冠冕,终究是断子绝孙的勾当,洗不白的。
顾青很痛恨人贩子,前世的他在孤儿院长大,见过太多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得救后却找不到亲生父母,只能送来孤儿院,好好的家庭被人贩子害得骨肉分离,实在是罪孽深重。
“丁家兄弟找了多少外村人来报仇?”顾青忽然问道。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今早随便瞟了一眼,大约五六个人吧,看着便不像善类,顾青,双拳难敌四手,你还是躲一躲吧。”
顾青冷笑:“躲?我是那种遇到危险就躲的人吗?根生,你太小看我了,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深吸口气,顾青目光湛然生辉,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炽热的火焰。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纵横天下,无坚不摧,岂有畏缩避难之理!”
宋根生立时送上崇拜的目光,深深觉得那一声“爸爸”没白叫。
……
半个时辰后,村子后山挖坑的旧地,顾青蹲在灌木丛中,嘴里叼着草茎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其实那几个外村人聚在大槐树下一直有意无意地监视着顾青的一举一动。
但宋根生毕竟是村里的土著,对地形自然很熟悉,领着顾青进了屋后,二人从屋子的窗户爬出来离开,绕了一段弯路,爬上了半山腰。
宋根生的表情已由崇拜变成了屈辱,怒其不争地瞪着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