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根生道:“村子后面有个山谷,那里有个石潭,如今正是鱼肥虾壮的季节,为何不去那里试试?”
顾青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越来越发觉宋根生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如果“朋友”二字像游戏一样能升级的话,在他心里已悄悄将宋根生从陌生人升级为狐朋狗友,离真正的朋友尚有差距,努力攒攒经验值,年底以前大约还能再升一级。
“稍停便去,这个坑还是要挖的,做事不能半途而废。”顾青埋头挖坑,挖得很认真。
宋根生也上前帮忙,二人合力挖了很久,约莫挖了三尺左右的深度才停下。
他们不得不停下,因为挖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顾青抬起双手,手上一片漆黑,惊讶地道:“这是什么?”
宋根生看了一眼,神情颇为淡然:“石墨,也叫石炭,早年间听村里的老人说,青城山附近有石墨,不过无甚大用。”
顾青神情古怪地盯着漆黑的手,缓缓道:“你读过书吗?”
宋根生露出傲然之色:“我祖父在世时教过我一些,他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人。”
“我读过书吗?”
“你当然没读过,村里读过书的只有我祖父和我,我爹都没读过,他说他不是读书的料。”
顾青语气愈发缓慢,指着大坑中间那块黑漆漆的物事,一字一字地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这东西你们管它叫‘石墨’?它难道不叫‘煤’吗?”
第四章 风水宝地
《山海经》称煤为“石涅”,魏晋时称煤为“石墨”“石炭”。
“煤”这个称谓首次被提出是在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
两人的说法都没错,宋根生不知后世,顾青不懂前史,于是围绕着“煤”究竟该如何称谓,两人进行了一番彬彬有礼的君子之争。
争论不算太激烈,顾青只觉得手疼。
宋根生捂着疼痛的肚子,欣然附和了顾青的决定,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煤”这个称呼简直就是天赐之名,与它本体漆黑乌亮的冷酷气质完美契合,拒而不用,必受天疚。
“没错,它就叫煤。”宋根生蹲在地上,表情有点小委屈。
顾青很欣赏宋根生能屈不能伸的性格,这种人很随和,两人如果下饭馆,不管谁请客,他一定是主动把菜单递给别人做主的那类人,特别懂事。
只不过挖了一个三尺来深的坑,意外地挖到了煤。顾青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座山。
山不高,海拔不到一百丈的样子,山上林木茂密,灌木丛生,与别的山头并无区别,可偏偏他们却在这里挖到了煤,很显然这是一个露天的产煤矿带,目前看不出多少储量,估计储量不大,毕竟这座山并不大。
不知算不算好运气,从宋根生的态度来看,唐朝人早已知道什么是煤,只是称谓不同,但他们对煤似乎并不太重视。
顾青初来乍到,他仍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状态,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仍在小心翼翼地摸索了解,所以顾青如今的习惯是遇事先问,多问一问终归不会犯大错的。
“你知道煤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吗?”顾青试探着问道。
“用来烧啊。”宋根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很好,至少知道用途。
“烧来做甚?”
“官府常有采买,用来炼铁,我们农户若能弄到,倒是也能用,但用处不大,通常在冬日用来取暖,煮饭亦可,但不能在屋子里用,听说早年有几户人家在屋子里烧石……煤,第二天一早全家都死了,中了炭毒没法救。所以我们还是习惯用柴火,煤这东西一来不好弄,二来容易出人命,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青疑惑地问道:“你们为何不用来炼铁呢?”
宋根生吃惊道:“你疯了吗?民间谁家敢私自炼铁?被官府查到便是流放千里的大罪,城里的铁匠铺都是官府办的。”
顾青懂了,唐朝知道煤炭是用来烧的,但其作用仅限于炼铁和取暖,而且这里的法律很严苛,民间不准随便炼铁,估摸是怕民间炼铁铸造兵器。
这就有意思了。
顾青前世很少跟煤炭有过接触,但再怎么废材,至少还是知道一些关于煤炭的其他用途。
而顾青知道的那些用途若实践出来,恐怕这世上很多人便知道煤这个东西的珍贵了,那时说不定会有很多人来争抢这个露天的煤矿,流血拼命怕是免不了的,没准会有更大的麻烦,比如被官府觊觎……
所以此处产煤的秘密要死死瞒下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罪恶的目光淡淡地朝宋根生一瞥,顾青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根生啊,你觉得此处风景如何?”顾青和颜悦色地问道。
宋根生莫名其妙的环视一圈,道:“你我从小便生在此处,山啊水啊看都看腻了,哪里来的风景?”
顾青深情地注视着面前刚挖的大坑,喃喃道:“躺在里面一定很舒服吧……你要不要躺进去试试?”
“我为何要躺里面?”宋根生一脸莫名其妙。
看着宋根生懵懵懂懂的样子,顾青叹了口气。
算了,实在是不忍心对一个傻得可爱的家伙下毒手,尽管他对这家伙并不太熟悉。
“先把这个坑填上,然后下山,你带我捉鱼去。”顾青意兴阑珊地起身。
二人填好坑,走到山脚下时已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快到石潭边时,宋根生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把使劲拽住了前面的顾青,顾青回头看着他,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直哆嗦,神情布满惊怒之色。
“你刚才在山上是不是想埋我?”宋根生颤声问道。
这孩子的反射弧好感人。
顾青断然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你你你,为了那个叫煤的东西,居然要埋我?”宋根生的身躯跟三观一样摇摇欲坠。
顾青下意识脱口而出:“因为这个煤真的很重要啊……”
宋根生虎躯一震:“所以你真要灭我的口?!”
一把掐住宋根生的后脖颈,顾青将他摁在地上,宋根生惨叫出声,琼瑶附身的戏精顿时魂飞魄散。
“我说,你闭嘴,不听话就揍你,听懂了吗?”
宋根生乖巧地点头,此时的他终于回到了现实,立马想到眼前这位已不是他的发小兄弟,而是冉冉升起的新一代村霸。
“咳,首先呢,我和你并不熟……”
宋根生的目光很受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跟我不熟?”
“前天丁二郎揍我,我逃命时摔了一跤,脑袋磕到了石头,流了很多血,记得吧?我额头上的伤口现在还没消。”
宋根生有点迷糊,但还是点头。
顾青严肃地道:“我脑袋磕的那一下,不仅仅是外伤,事实上,我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包括对你的记忆也忘记了很多。所以,我和你并不熟其实是真的。”
宋根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勉强信了。
“至于刚才呢,我忽然迷了心,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想埋你,对不起,我先向你道歉,——其实那个坑的风水真的挺不错,聚风藏气,旺子孙荫百世,你不妨考虑一下……好好,你不同意就算了。总之呢,在我眼里你如今只是陌生人,我心生贪念,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是我不对,幸好只是个构思,我并没有实际行动,对吧?”
宋根生怒视。
顾青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所以,我们友谊的小船没翻,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撞上冰山……”
顾青嘴里时常冒出来奇奇怪怪的词儿,宋根生不懂,但能领悟些许意思。
此刻的他余怒未息,瞪着顾青道:“你还要埋我吗?”
“不埋了不埋了,我们的友谊坚如磐石,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宋根生此时竟智商上线,补充问了一句:“也不会用别的法子灭我的口吗?”
顾青停顿了一下,脑海里闪过“这家伙是不是蹬鼻子上脸”的念头,结果他的停顿看在宋根生眼里,顿觉惊怒交加。
“你犹豫了!你竟然犹豫了!”
第五章 谷底的光
读书人多疑,敏感,而且很容易投入一段自己编造出来的情节里,并在这段情节里完美地发挥着演技。简单的说,读书人就是矫情。
没关系,揍一顿就正常了。
顾青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他都不会哄。在他看来,“哄人”其实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是一种言语上的诈骗,就像渣男的山盟海誓一样不可信。其次,哄人这种行为造成了双方的地位不对等,一个有恃无恐,一个委曲求全,成全他人委屈自己这种蠢事,顾青是万万不愿干的。
事实证明,用拳头治疗矫情病很有效。宋根生捂着身体的各种痛处,一瘸一拐领着顾青走向石潭,一路洒下杠铃般的哎呀呀痛呼声。
痛呼声很开朗,没有任何矫情的成分。
石潭的水很浅,大约只到膝盖,二人没带工具,但宋根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捉鱼这种技能还是很娴熟的。
二人在石潭边用石块围出一块浅水域,面朝潭水的方向开出一道口子,然后二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慢慢朝口子围拢,一次又一次后,浅水域里果然多了几条小鱼螃蟹和虾米。
宋根生将一些个头比较小的鱼和虾双手捧起,放生回石潭,留下的都是个头比较大的。
顾青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些感慨。
自然赐予人类的礼物,人类学会回赠于自然,这个道理古代人比现代人更明白。
宋根生熟练地用路边的野草搓成绳,又在石潭附近的山坡上采了一把野菜,将鱼虾蟹和野菜串起来递给顾青。
“都给我?你不分一半吗?”顾青有点不好意思。
宋根生仰头望天,幽幽叹息:“都给你,算是谢过你今日的不杀之恩吧。”
顾青正色道:“我不是一个挟恩图报的人。”
宋根生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时红时青,在“爆发揍不过”和“不爆发憋着伤身”之间挣扎,又怂又刚的样子像极了爱情。
二人往村子里走,一路沉默了很久。
顾青忽然道:“根生,我刚才说忘记了很多人和事,不是骗你的。”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道:“我相信你。”
“还有,我不会杀你的。下午在山上,我只是闪过了这个念头,到现在仍充满了罪恶感。”
宋根生呆了片刻,终于释怀地笑了:“你这两日变化很大,我差点不认识你了。”
顾青也笑:“变化确实很大,别人若再欺负我,我断不会忍气吞声了。别人若欺负你,我也不会忍气吞声。”
宋根生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说的那个‘煤’,真的很重要吗?”
顾青想了想,道:“很重要,不过我还没想好用它来做什么。”
宋根生担心地看着他:“你千万莫用来炼铁,会被问罪的。”
顾青笑道:“不会的,我没胆子挑战王法。”
顿了顿,顾青又道:“发现煤的那个坑已填平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保密,对任何人都别说,包括你爹,行吗?”
宋根生指天发誓:“打死我也不说。”
发誓的样子太像渣男,顾青顿时有点担心了,定定地看着他。
宋根生不自在地道:“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