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
“对同袍拔刀相向,乱军法者,斩!”李绍城面无表情,眼神中暴露的凶狠却如虎狼一般,“不执行军令,乱军伍者,斩!”
两声“斩”字落下,一阵齐整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百把横刀在从马直手中亮出。在火把跃动的火光下,这些从马直军士格外煞气重重,如同一群杀神。
魏博军众军士一时都有些愣神,愣神后不由自主生一股恐惧,当然也有愤怒。
马上的李从璟,从一开始就没有挪动半步,只是冷眼旁观,此时不由得心生冷笑:从马直乃精锐中精锐,岂是浪得虚名。震慑宵小,大材小用。
李从璟打马上前,环视魏博军一圈,冰冷的语气中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本将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从马直以一当十,杀一群不遵军令的废物,如屠猪狗!令不行者,无以成军;不尊将帅,不为甲士。动辄拔刀相向,视军令如同无物,尔等欺我年少吗?!”
如果说军规有底线,那么拔刀显然突破了底线。如果说李从璟有底线,那么大战之前鼓动军士不尊军令,那么显然突破了他的底线。
“大敌当前,本将约法三章,并令斥候呈报晋王:不尊号令者,斩!畏敌不前者,斩!聚众闹事者,斩!士卒有过,伍长诛!伍长有过,队正诛!队正有过,都头诛!战事若败,我与何指挥使诛!战事若胜,全军将士不分你我,同受其赏!”
说罢,李从璟喝道:“何冲安在?”
何冲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出,极不自然向李从璟抱拳,“何冲在此。”
“本使三章明令,何指挥使可有异议?”
“在下……无异议。”
“张小午何在?”
“属下在!”张小午上前轰然抱拳。
“本使着令你带本部军士为监军,但有不尊三章明令者,不论魏博军与从马直,先斩后奏!”李从璟一挥衣袖,道。他说的好听,其实还是针对魏博军,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体现他的公平,照顾魏博军的心情——毕竟接下来是要打仗的。
“属下领命!”张小午昂然应诺。
李从璟挥手让张小午退下,看着怔怔然的魏博军,面色森然,“大军集结,即刻开拔!”
……
李从璟的作战计划其实很简单——半道而击。
先前,他让李绍城和李荣一起行动,就是将卫城外围的梁军斥候尽数拔出。一方面是为了断其耳目,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制造恐慌。
卫城内的梁军迟迟得不到斥候反馈消息,派出去的人又总不能回来,自然知道城外有晋军。关键在于,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晋军,又是由谁领兵,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在必死之境,晋军又是什么作战意图。
梁军在魏州城外一溃千里,晋王亲临,其军心如何能不动摇,其战意又还剩下几分?逃到卫城的梁军,必然将这种负面情绪扩散到卫城的整个梁军中,而魏州败了之后,卫城,就已经处在前线,可以说随着晋军南下,他们必然深陷包围圈中。
这种时候,加之斥候尽数被杀,卫城的梁军已在崩溃边缘。
而带回李存勖收复相州消息的梁军探马,被李从璟有意放进卫城,这就成了压倒卫城梁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深陷敌境的卫城梁军,要想活命,若不投降,除了弃城而逃,别无选择。
要李从璟带着五百人去攻卫城,那是断然攻不下的。既然如此,何不换种思路,去梁军南逃必经之地,设下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以有心算无心,以斗志饱满之士,携大胜之威,击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梁军,何愁不能建功?
李从璟率领五百号人拔营而起,已经在落雁口完成设伏,黑衣黑甲的晋军与草木融为一体,化身成耐心的猎人,安静等待猎物上钩。
夜色如墨,月黑风高,端得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好天气。
李从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抱着手臂,嘴里嚼着一截草茎,怡然自得的模样,看起来分外轻松。不时有将士看李从璟一眼,总能感受到他的胸有成竹,内心便对接下来这场战斗的信心,又大了一分。
李从璟眉目如电,心里却在思考着另一些东西。
之前军营魏博军闹事,说没有人在背后捣鬼,李从璟是怎么都不信的。说背后捣鬼的人不是何冲,李从璟也是怎么都不信的。除了何冲耍心眼这个可能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合理解释,只有他能指挥得动四百魏博军。
在乱象出现之前,李从璟虽然对何冲有些防备,但却不曾想过,他竟会在大战之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要知道,方才要是李从璟一个处理不好,这仗就没法打了,若是事态失控,发展成军士哗变营啸之类,李从璟失职之下,被斩头都有可能。是以,李从璟先前才会那般愤怒。
但是很明显,何冲小瞧了从马直的彪悍,那群人从伍之前就没几个良善之辈,从伍之后更是杀人如麻,战争早已把他们养得一个个煞气比天重,胆子比地肥。区区几个地方军闹事,他们还真不放在眼里。正是因为如此,李绍城杀人才能毫不手软。
而李从璟这个从马直副指挥使,在狠辣方面,又怎会差了?
他根本就不担心,何冲在今夜战斗中还会使绊子,除非他不想活了。因为李从璟约法三章已经说得很清楚,若战事败了,他和何冲都要死。这份明令,可是已经经由斥候的手,送到了李存勖手里。
何冲不想死,就得督促魏博军力战。至少,今夜得力战。
这个一心想着陷害李从璟的指挥使,大概之前不会想到,他会有拼命帮李从璟建功的一刻。
而何冲,又是受何人指使?
李从璟脑海中浮现一个身影,不由得冷笑一声。
“指挥使,梁军来了!”张小午的声音打断了李从璟的思索。
他沿着官道望去,果然看见官道尽头出现不少移动的火点——无疑,那是火把。而举着火把的,只能是梁军。
李从璟眼睛眯了起来。
第9章 破军
这群梁军也算谨慎了,弃城而逃之前还往外放了几波探马,在无一回城之后,就再没有探马愿意出城送死。有迫不得已的,看到晋军斥候远远就下马投降,为求活命,还将卫城内梁军的情况尽数告于晋军知晓,这让李从璟对卫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
对于卫城内的梁军来说,出城凶险未知,但不出城,则必死无疑。况且李从璟既然没有攻城,梁军也就估摸着晋军不是太多,领头的两个梁军指挥使,不是没想过会在半路遇伏,但即便是遇伏,也不代表没有冲出重围的机会。
梁军已经进入李从璟布置好的埋伏圈。
这群梁军出奇没有将骑兵放在阵前,走在队列最前的,反而是一群握着大盾的步卒,看来这些梁军贪生怕死也是到了一定程度。
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看来是打定主意即便遇伏,也要冲出重围。
李从璟的眼神放在两名甲胄明显不同的骑兵身上,与梁军也算打过不少交道,他知道,那两人便是梁军的两个指挥使——这也是他的优先击杀目标。
待梁军走进,漫山遍野已经没有一点声响,只剩下晋军将士拼命屏住的呼吸声,和梁军的行军脚步。晋军将士甚至能够看到梁军士卒焦急紧张的面孔,能听见他们慌乱的心跳。此时,也不知多少晋军将士默默在心中下定决心,日后定然不能像这些梁军一样,做出半夜出逃的勾当——担惊受怕的那得多受罪啊。
李从璟从一棵大树后面现出身形,伸手接过张小午递过来的长弓,搭箭拉弦,瞄准了梁军一个指挥使。
昨日乱军之中,三十步的距离,李从璟一箭没有射中张朗要害,这让在从马直中都以射术夸能的李从璟,心中极为芥蒂。今日,他暗暗立誓,自己一定要找回场子。
视野模糊了周围一切景致和梁军,只剩下透着寒光的箭头,和那名移动的梁军指挥使,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停止在李从璟手中的铁箭上。
“咻”的一声,铁箭飞出。
李从璟看到铁箭从草木的缝隙里跃出,箭身旋转着,空间在它面前被撕裂,眨眼间,它就钻进了目标的脖子,带着目标一起掉下马去。
李从璟放下弓箭,却喝令道:“放箭!”
沉寂的夜,顿时如油锅中落了水,沸腾起来。
树林间的晋军如幽灵一般,凭空出现,手中弓弦无情拉开,这一刻,他们是冰冷的猎人。而面对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雨,梁军队列中顿时鲜血四溅,惨叫连连,将官们大吼着敌袭,然后鞭策着麾下军士进入防御状态,整个队伍乱成一团。
不少梁军抱头鼠窜,但在将官的呵斥下,他们好歹还知道,乱只能死得更快。在付出不少伤亡,丢下一地尸体之后,牛皮铁盾陆陆续续被举起,开始靠拢,梁军弓箭手先后寻找反击位置,剩下的那位指挥使一边躲箭,一边调度各方,力求稳住局势,寻机反攻或者逃命。
李从璟拔出横刀,吼了一声杀,便带人杀出树林。
梁军前方的官道上,出现一个大坑,一些重盾梁军已经掉落坑中,正在拼命往上爬。而在梁军两旁和身后,数不清数目的晋军,激扬的举着手中兵器,向梁军大步杀来。一时之间,漫山遍野都是晋军的喊杀声、鼓声、号角声,仿佛有千军万马。
“直娘贼,这该有多少晋军?”梁军指挥使急得满头大汗,却不忘传达军令,“全军听令,随本使杀出去!”
杀出去。这是梁军面对伏击的预定作战方案。唯有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官道虽然不窄,但也不宽,长蛇般的梁军被晋军斩成无数段,彼此不能呼应,每段中间的梁军根本没有梁军与其交战,而两端的梁军,却苦不堪言。
地段狭窄,李从璟索性没有拿长槊,提着横刀,在张小午等人的护卫下,就杀入梁军队列中。
连杀三人后,李从璟和梁军指挥使之间已只有几步之遥,那梁军指挥使也认出李从璟的甲胄,竟然向他冲过来,看来是想仗着自己胯下有战马,试图凭借居高临下之势,将李从璟斩杀。
李从璟自然不会后退,提着横刀助跑两步,在梁军指挥使出槊之际,就地一个驴打滚,借着前冲的速度,避过对方的长槊,横刀顺势挥斩,就将对方的马腿斩断!
那梁军指挥使也是个悍勇的,落马之后弃槊拔刀,一刀就向李从璟竖斩而来。
可惜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拍,李从璟手起刀落,他一只手臂和横刀就一起飞上天空。惨叫声传进李从璟耳中,他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跟上去膝盖跪在对方胸膛,将其死死压在地上,同时横刀在对方下颌下一挥,就将这位仅剩的梁军指挥使的头颅,斩了下来。
梁军指挥使战死,其亲卫立即红了眼,纷纷向李从璟扑杀过来。
一刀已是近在眼前,李从璟左手在地上用力一拍,配合脚下用力,身体倒飞而起。半空中,那名梁军长刀紧追不舍,李从璟落地前,一转身,避过刀锋,同时一刀斩下。
刀锋滑过地方的脖子,更将对方的锁子甲撕开,巨大的伤口,几乎将对方斩成两半。
“呵!”滚烫的热血喷在李从璟脸上,他低喝一声,向前一步,一刀格开又是一名梁军刺来的横刀,顺势刀锋又溜进了对方的脖子。
“为指挥使报仇!”那些个梁军呼喊着,面色狰狞,举刀涌向李从璟。
“来吧!”李从璟哈哈一笑,热血盈胸,握住横刀,带着身后亲卫,就冲向对方人群。
在这种战场并不广阔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阵法可言,就是三五成群,互相照看着死命冲杀。
李从璟斗志昂扬,只提一把横刀,左右开弓,杀得梁军血肉横飞。
他手下没有一合之敌,再加上他身后的从马直骁勇异常,逐渐的,梁军已经站不住阵脚。
这时,忽闻一声大喝,“滚开,让老子来!”接着,几名梁军举着大盾逼过来,在盾牌兵后面,还跟着一些长枪步卒。
这些梁军是打算用大盾逼退限制李从璟,然后长枪寻机刺出,将李从璟杀伤。无疑,这是很常见也是很有用的一种,针对李从璟这种悍将的作战方式。
李从璟看到这几面大盾,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的用意,当下大喝一声,“拿长槊来!”
本来横刀更利于这种狭窄地形发挥,但此刻,李从璟不得不换长槊了。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亲兵,除却和他一起冲杀,保护他侧翼外,干得就是端茶倒水的活,李从璟一喊,张小午立即递来一根长槊。
长槊在手,李从璟前进两步,槊出如龙,狠狠击打在当中一面大盾上。
“碰”的一声极为刺耳,那手持大盾梁军惨叫一声,大盾上传来的非凡打击力叫他支持不住,他后退两步,就要栽倒。
不过他后面早就有人,这些梁军将他抵住,这才没让李从璟一击破阵。
但大盾阵还是出现了缺口。李从璟手上动作不停,横挥长槊,身子一矮,对着大盾步卒脚底一记横扫千军。
当下就有一名防护不严密的梁军,被李从璟削掉了脚,痛得大声嚎叫,身子栽倒。另外一些防护严密的梁军,在李从璟手中长槊巨大的冲击力下,也是脚步后退,再把持不住稳定。
“稳住,给老子稳住!”有梁军在喊,“稳住就能宰了他!”
李从璟却不管这些,两击铺垫之后,趁大盾兵失去稳定的空挡,仗着他的灵活性,侧移两步,人已到盾牌阵侧面。抡起丈八长槊,在空中扫了个半圆,不留半点余力,狠狠击打在盾面上!
巨大的撞击声如炸雷般爆发,接着是数声惨叫,那些大盾兵顿时盾倒人翻,摔了一片。
李从璟这几手,不仅要时机把握的好,招招攻在要害,最重要的,是要力气足够大。所以说,力气不堪使用者,不足以为悍将,更无法带兵去冲击敌阵。
“杀!”一击得手,李从璟大吼一声振奋士气,长槊甩出,贯穿两名梁军,这又拔刀在手,再次杀上前!
这回李从璟气势更甚,已是无人可挡,他面前的梁军,根本提不起几分斗志。
“滚来,让本都头来!”又是那声熟悉的暴喝,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梁军中冲出来。这人生的五大三粗,比李从璟还要高上一个头,竟然不是用刀,手里握着一双锅大的铜铁锤!配合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当真是别有一番威慑力。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方才梁军的大盾阵,看来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如若不然,如丧家之犬的梁军士卒,逃跑路上半夜遇袭,谁不争先逃命,哪里还有如此斗志与李从璟拼死厮杀?更别说搞出一个大盾阵了。
“来得好!”李从璟冷笑一声,提刀迎上。
“呛”的一声,首先是横刀与铁锤撞击的声音,两道人影乍合即分。
那位高大的梁军都头,仗着自己铁锤质重体大,在战场上也不知占过多少便宜,有哪个敌军敢与他硬拼一记,好一点的情况是握刀不稳,差一点的直接兵器脱手。更有甚者,直接被他一击打飞的也不在少数。
但是这一次,碰面一招交手,对方怎么样梁军都头不知,但他自己,却是手腕如遭针刺,颤抖不已,铁锤都晃了好几下,差点儿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