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五日!”
“若是把朕的宫廷宿卫都派上去呢?”
“至多能多坚持三日!”
“那就派上去!”
“陛下!”
“耶律斜涅赤!”耶律德光忽然站起身,盯着耶律斜涅赤,“朕现在问你,你可敢走一趟古北口?”
“古北口?”耶律斜涅赤愣住。
“李重政就在古北口,若是能突袭将其擒获,则此战仍有回旋余地!”耶律德光目露凶光。
“陛下……”
“即便不能,唐军见我迂回奔袭古北口,也会回救,只要唐军背朝七老图山而退,我军就能趁势反扑!”
“臣愿去古北口!”
……
四日后,古北口,深夜。
关隘上火把通明,冷风习习,李重政矗立在星海下,一直望着北方,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殿下,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丁黑见李重政一时半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出声劝道。
李重政没有转身,他负手抬头,望向辽阔星海,“我大唐十数万将士,在七老图山与贼血战,本宫身为太子,又是招讨使,哪里能够酣睡?”
丁黑也知道李重政的脾性,索性不再多劝,“军报上说,大军即将突破七老图山,若是此战胜了,十五万大军兵临西楼,耶律德光也就没有负隅顽抗的机会了。”
他这话刚说完,李重政陡然目光一凛,凝视关外。
关外,点点萤火,悠忽点亮,汇聚成海,向关隘潮水般袭来。
不时,有游骑奔回,在关前即大喊:“贼军来袭!”
寂静的城头,顿时沸腾起来。
丁黑面色大变,“太子殿下,快走!”
李重政仍旧望着关外,不紧不慢的反问:“走?去何处?”
丁黑急切道:“自然是退回州城!贼军夜袭关隘,必是有备而来,古北口很可能有一场惨烈血战,太子怎能身处险境?”
李重政回过头来,看着丁黑,认真的问:“你觉得耶律德光傻不傻?”
丁黑一怔,“太子此言何意?耶律德光当然不傻!”
李重政笑了笑,复又看向关外,那火把连接成的海洋,已经分外波澜壮阔,马蹄声轰隆如雷,震得关隘都似在颤抖,“既然耶律德光不傻,此番奇袭古北口,只会是为本宫而来,惟其如此,他才能扭转契丹的不利战局。既然是为本宫而来,他怎么可能想不到,我有可能从古北口退回州城?既然想到了,他又怎么可能不做布置,安排人马半道设伏?大敌当前,本宫从古北口退回,能带走多少人马?若是半道遇伏,岂不正中耶律德光下怀?”
丁黑愣了半晌,“契丹兵马要闯关而入,在我们背后设伏,不可能没有动静啊!”
李重政徐徐道:“等着吧,不到天明,就会有军报传来。”
李重政所料不差,耶律德光为赢得此战,做了许多准备,其中就包括针对李重政的“斩首”行动。佛晓时分,有军报传到古北口,说一股契丹兵马,于昨日袭击了倒水沟军堡,从彼处而入,正向古北口杀来。
听到这个消息,丁黑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昨夜当真撤了,跟这支契丹人马碰上,必定危险万分。
李重政却道:“犯不着庆幸,那支贼军没有碰到我们撤退,必然会从背后袭向古北口,眼下,我等面临的,是被两面夹击之局。”
丁黑闻言急得满头大汗,“如此,太子的处境就危险了……需得立即遣使仪坤州,让夏帅遣军回救!”
李重政从坐塌上站起身来,“是该遣使仪坤州,不过却不是让夏帅遣军回救,而是让他一鼓作气突破七老图山,杀向西楼!”
丁黑大惊失色,“太子殿下,你……你这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自然是灭契丹的国!”李重政来到丁黑面前,与他对视说道,“耶律德光奇袭古北口,兵行险着,这说明在正面战场上,他已没有丝毫胜算!当此之际,大军正该一鼓作气,拿下契丹国,岂有因一人之难,令三军半途而返的道理!”
丁黑急得团团转,“可你是大唐太子,你若有些许闪失,那可是关系到国本……关外贼军势大,背后又有呼应,古北口形势危殆……”
“形势危殆,那就奋力一战!”李重政仰首挺胸,气宇轩扬,“丁黑,你是父亲身边之人,当知父亲南征北战二十载,为大唐流下了数不尽的鲜血,然父亲可有一次退缩?而今,贼军杀来,也是该本宫为大唐流血的时候了!此战,本宫决不后退,也绝不拖大军后腿!”
丁黑急得伏地而拜,哭诉道:“殿下!贼军势大,身为太子,不能涉险啊,一旦你有甚么闪失,陛下也会痛心!”
房里房外的侍者护卫,皆伏地而拜,大喊:“请太子三思,勿令陛下痛心!”
看着这些跪倒一片的人,李重政目光决然,不容置疑道:“我大唐,坐拥天下三百余州,有无数英杰俊彦,有无数英雄豪杰,李重政身为太子,不敢在天下英雄面前丢我大唐的脸!今日,本宫若向夏帅求援,贻误战机,贻害战局,那才会真的令陛下痛心!今日,大敌当前,贼军犯边,本宫岂有不战沙场之理!今日,大唐的太子可以战死,但大唐的尊严不容辱没!”
“太子殿下……”
“本宫心意已决,尔等毋庸多言,若有热血男儿,且随本宫一道,上城杀敌!”
言罢,李重政来到门口,耳闻关隘上的交战厮杀声,张开双臂,一字一顿道:“来人,为本宫着甲!”
……
戚同文站在洛阳城前,抬头凝望高耸入云的城墙,看见城墙上伫立如神兵天将的甲士,心潮如浪起伏,他复又看向宽阔如江海的定鼎门大街,眼神触及到车水马龙的人流,悠忽间不禁热泪盈眶。在他身旁,同行归来的李谷,也是双手轻颤,眼眶泛红。
戚同文喟然而叹:“定鼎元年,我等奉命前往河西,先行改善河西农事,为河西长治久安做准备,哪曾想,这一去就是七年……”
去时还是弱冠少年,如今已是青年俊彦的李谷,满脸风沙残留的痕迹,彼时的洛阳布衣书生,尚有稚气未退,而今,早已是活脱脱的边地粗糙壮汉,他眼中闪烁着荣耀的光芒,“七年之间,踏遍河西、安西,数经生死险境,如今终于再见巍峨神都,方知此行不负初心,方知此行虽有千辛万苦,终是不负男儿志气,不负国家所托!”
戚同文同有所感,颔首道:“七年前,我等挺直腰板去了河西,而今,我等也可以昂首挺胸再入定鼎门!”
在定鼎门外,早有官吏在等候迎接。戚同文与李谷说话的当口,相迎的官员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为首便是章子云,他对戚同文一行人深深一礼,“诸位先生,此行辛苦,陛下已在宫中等候,请随我入宫。”
戚同文与李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整整衣襟,昂首大步走进定鼎门。
他们已然知晓,此番再入定鼎门,大唐的青史上,必然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
见过戚同文与李谷后,李从璟接到了北边传回的军报。
他在崇文殿看完这份军报时,雨落洛阳城。
手持军报,肃立殿门,望着雨中的洛阳城,李从璟久久不曾挪动。
耶律斜涅赤率领契丹精骑,迂回奇袭古北口,太子李重政率古北口守军,在被两面夹击的不利态势下,与敌血战三日。
三日后,夏鲁奇突破七老图山,兵锋直进西楼。直到这时,夏鲁奇才令李从璋回援古北口。
李从璋赶到古北口的时候,雄关已成地狱,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火光遍地。
太子李重政站在血火关头,问李从璋,大军是否已经突破七老图山。
李从璋回答,大军已经突破七老图山。
太子笑了笑,而后倒了下去。
此一战,太子不避矢石,亲上战阵,与敌血战,刀伤四处,箭伤六处,其它伤口七处,终率劣势兵力,打退耶律斜涅赤进攻,直至援军赶至,才累倒在城头,一睡两日方醒。
雨声渐大。
李从璟又看了一边军报,临了露出一个笑容,“这就是我大唐的太子,这就是我大唐的儿郎,这就是我大唐盛极天下、威服诸邦的资本!”
……
定鼎七年冬,李重政、夏鲁奇率禁军十五万,并及卢龙军,灭契丹国。
……
定鼎八年,于契丹国故址设辽宁行省,以耶律敏为布政使。
耶律德光,押送洛阳。
同年,于鞑靼部设蒙古行省,以阿狸为布政使。
巴拉西,送洛阳。
定鼎九年,渤海国大明安自请为大唐行省,李从璟许之,设吉林行省,以大明安为布政使。
同年,蒸汽机在洛阳学院面世,引发科技浪潮。
定鼎十一年,郭威率禁军,汇同李彦超,出兵吐蕃。
定鼎十二年,平吐蕃,设西藏行省。
同年,改元复兴。
复兴元年秋,宰相莫离上奏,请重建大明宫,李从璟许之。
……
春日,风和日丽。洛阳宫城,李从璟与莫离在阁楼中对坐畅饮。
“历经近十载,大明宫终是建成了,离身上又卸去了一个重担。今日来与陛下畅饮,也是想借此时机,跟陛下告老还乡,回晋阳去闲居。”莫离饮尽了杯中的石冻春,放下酒杯的时候,对李从璟如是说道。
李从璟呵呵笑道:“从定鼎五年到复兴十年,宰相还没做够二十年,就想着要偷懒了?”
莫离抚了一把胡须,笑道:“宰相是没做到二十年,但离如今,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个时候回乡养老,还能再到处走走,看看我大唐的大好河山,若是再等一些年,怕是就走不动喽!”
李从璟又饮了一杯,咂咂嘴,不无调侃道:“辞了官,你倒是能落个清闲自在,我就不行了,便是想去四处看一看我大唐的锦绣河山,也是没个机会——总不至于到处巡游,或是微服私访吧?”
莫离笑道:“万里河山,不都在陛下心中吗?未必一定要在眼前的。”
李从璟笑骂了莫离几句,“年轻的时候没见你阿谀奉承过,临到老了倒是油嘴滑舌起来。”
言罢,李从璟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喟叹道:“从晋阳少年郎,到如今的帝王将相,莫哥儿,这三十多年来,亏得有你在身旁啊!”
莫离心有所感,也不禁大受触动,“晋阳少年郎,孟平,章子云,那些年身在市井,或者窗前温书,或者混迹街头,嬉笑怒骂,可真是意气风流。”
李从璟点点头,“淇门建军,多了李绍城、蒙三、王不器、卫道、李荣、赵象爻、丁茂、史丛达、林英林雄兄弟……当然,还有桃大当家,第五姑娘。”
“神仙山桃大当家,不仅把臣和孟平等人卷到了山上,神仙山下单骑长枪,还差些将百战军主将挑下了马。当年风姿让人至今思之,犹且神往不已。”莫离半是感慨半是打趣。
李从璟继续追忆,“到了怀孟,就有了郭威,有了两万百战军,而后就有了皇后,有了丁黑,出战河上,奔袭大梁,又是许多人许多事,思之不及。”
莫离笑道:“出镇幽州,就有了四大才子,八大骁将,办演武院,便有了无数杰出将校,安重荣、赵弘殷……”
李从璟站起身,来到窗前,“三十多年,太多人和事,如今历历在目,言之不尽啊!”
莫离也起身,站在李从璟侧后,同样望向窗外,“三十多年,当年的志向,可都实现了否?”
酒温香仍在,只待当年人。
临了,莫离向李从璟行礼告退。
待得莫离走出阁楼,行于走廊之上,李从璟转身望去,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折扇白袍的翩翩公子,潇洒无双风流万千,他禁不住喊道:“莫哥儿!”
莫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到阁楼里的李从璟,那个昔日青衫长枪的少年郎,似乎正站在晋阳小院的屋檐下,刹那间他喉咙硬如磐石,深深一礼,“李哥儿!”
……
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