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李从璟如遭雷击。
第7章 虎狼环饲亦前行
“一百从马直?这样开玩笑真的好么?”李从璟心中一阵哀嚎,“一百从马直能有何用?我又不是你李存勖,人往军前一战,霸气一阵侧漏,梁军就望风而逃……”
“你也知晓,现今我梁军主力都在镇州和幽州,本王此番挥师南下,仅带五千从马直亲军。眼下梁将段凝领数万大军在卫州,本王哪有一千从马直给你。”李存勖拍着李从璟的肩膀,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其实你此去卫城、淇门,关键不在战,而在俘。所以不用大军也可成事,只是成事大小有别罢了。”
“即便如此,一百人也远远不够啊!”李从璟哭丧着脸,若不是跟自己对话的是堂堂晋王,他真想把自己的鞋底印他脸上。
“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你都如探囊取物,这点小事该是也不在话下才对。”李存勖大义凛然道。
李从璟想掉头就走,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么。
“罢了罢了,何必如此。”李存勖摆摆手,这才停止逗弄李从璟,正色起来,“魏州守军也不多,且连日作战伤亡也是不小,你既为副指挥使,那也只能调拨给你四百人马,加上一百从马直,凑足五百之数。”
“谢晋王!”李从璟这才稍稍安心,心想这李存勖实在是调皮,竟然敢调戏自己。忽然想起一人,于是道:“昨日与末将同去侦探梁营的斥候队正李荣,于末将此番行动有用,还请晋王允许末将将其调来。”
“准了。”李存勖一挥手,“调拨的四百魏博军和百名从马直,明日辰时将在南门集结。届时大军开拔,本王自去相州,你便去卫城。此战虽无大凶险,却也不能大意,你当谨慎为之,莫要辜负本王心意。知否?”
“末将明白,谢晋王恩典。”李从璟拜谢。此战看似艰难,但若能成,实在是大机遇,李存勖的重视和培养之意不言而喻。
李从璟退出刺史府时,魏州城已是一片夜色朦胧。头顶繁星依旧,繁星下夜色如墨。
一场大战之后,被包裹在无边黑暗中的魏州城,如一颗突兀亮起的灯泡,重新焕发生机,灯火通明的街道,让李从璟仿佛看到了前世街上的霓虹。
李从璟默默前行,也不知走了多远,他轻轻停下脚步,孑然而立,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繁华,心绪有些茫然。他仿佛掉进时空的隧道里,被扔到了宇宙的平行空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地。
越是在人群中,越是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孤独。
翌日佛晓,天色尚未完全放明,将要出征的大军已经在城南完成集结。李从璟策马从牙城出了外城,身边跟着魏博军的一位指挥使。这位指挥使比李从璟年长不少,身板跟魁梧扯不上半分关系,面颊微微下陷,一双略微突出的眸子,眼珠总在不停转动。
魏博军调拨四百军士协助李从璟征战,这位名叫何冲的将领,便是这群魏博军的统率。不过何冲虽然是指挥使,但在此番行动上,却还要听李从璟调遣。李从璟虽然只是一个副指挥使,但毕竟是从马直的副指挥使,份量与地方镇军的指挥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最重要的还是李从璟的指挥权,是李存勖指定的。
只是何冲虽然面上恭敬,李从璟却总能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并非百分百诚心待自己。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敏感,对别人的敌意和善意,总有一些莫名的直觉。
李存勖还没到,李从璟先去自己的军阵前瞧了瞧。四百魏博军,只有差不多两队是骑军,不过这也正常,骑兵本来就贵,方镇军中不多也是正常——关键是就算有很多,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给他用。
百名从马直,正是一个都的编制,都头叫李绍城——作为晋王亲军的从马直,为保证其忠诚度,半数以上的军官都是李姓,即便本身不姓李,也会被赐李姓,这也是这个时代一大特色——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端正的五官上尽显冷峻之色,整个人立在马上,与战马浑然一体,充满铁血之气。
“奉晋王令,末将率一百从马直,听从李指挥使调遣!”李绍城上前两步,声音中正而响亮。
“有劳李都头。”李从璟点头道。
须臾,一队十来人的骑兵行过来,为首一名正值壮年的将领,鹰一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煞气,正是李荣。
“李指挥使。”李荣下马向李从璟抱拳,“奉军令,斥候队正李荣前来听命。”
李从璟微微一笑,没有多言,一挥手,“入列。”
至此,天际方升起一丝霞光。
李存勖在一众亲卫护卫下出城,简单交代了一番,便让大军开拔。临行时,李存勖把李从璟叫过去,又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周全为上,切忌逞强斗狠。”
从马直和魏博军主力南下之后,李从璟看到红日正从山脊后露出头来,他对自己笑了笑。旋即肃然转身,颁布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道指挥使军令,“李荣,本将着令你率斥候先行赶往卫城,探明内外诸番情况,为大军开路!”
“李荣领命!”李荣抱拳应诺,随即率十余斥候,风驰电掣而去。
凡行军,斥候必然远放五到十里,若是大军,则斥候侦探的范围还要广得多,这是标配斥候,无论是从马直还是魏博军,都不缺这类军士。而被李从璟派遣出去的李荣,却不是随大军以正常速度向前推进,而是全速直赴卫城,去摸清卫城情况的,因而任务更加艰巨。
随即,李从璟一挥手,“全军开拔!”
轰隆的脚步声中,李从璟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白发将军吴靖忠还站在城门前,在和身边的人谈论着什么。
“将军,晋王让李从璟去攻打卫城、淇门,可是相当于白送军功,倒是偏爱得紧。”吴靖忠身边的心腹酸酸道。
“晋王行事,岂是你能议论的?”吴靖忠冷冷道。
“属下失言……”心腹连忙收回话,却不知道吴靖忠又是生哪门子气。
吴靖忠负手望着离去的南征军,脸上的表情跟慈眉善目绝无半分关系,半晌,终问道:“事情都给何冲交代清楚了?”
“将军放心,您的意思属下一字不差传达给何冲了。”心腹道,笑容阴险,“何冲是个心思伶俐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吴靖忠点头“嗯”了一声,不复多言。
心腹拢拢衣袖,心中冷笑:李从璟啊李从璟,你真以为有了晋王抬爱,少年英雄就能横行四方了?魏博军与梁军苦战多时,城池都差点儿丢了,你一来又是万军中杀敌主将,又是连复失镇,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梁军在你面前不堪一击,你让魏博军的脸面往哪儿搁?
共城距离魏州不过八十余里,便是大军行军,也不过一两日路程而已。李从璟这回去收复共城,一共才五百号人,且没有带上多少辎重,全军轻车简从,将士只带三日军粮,攻城器械更是一个都无。这就使得军队行军速度得以大大提高,在他的刻意要求下,五百人清晨出发,太阳还未落山便快到卫城。
李从璟既已擢升指挥使,虽然还只是个副职,但从他这回领五百人出征就可看出,此战之后,必为指挥使。作为指挥使,可有卫兵了,李从璟也不矫情,在出发前便将自己之前任队正时所在的队,请调到自己身边,做了临时卫兵。
如此一来,他身边实际上有一百二十来名从马直。
之所以是临时,还是因为从马直是李存勖的亲军,李从璟不知道事后李存勖会不会将这些人收回去。但李从璟明知如此还向李存勖要这些人,可见他是打算把这一百多从马直给懒下来的——到嘴里的肥肉哪还有吐出去的道理?即便届时懒不下一百多人,至少也要懒下这一队卫兵二十来人。
“指挥使,李荣回来了。”亲兵队正张小午指着官道上回奔的两骑道,他刚被李从璟临时任命为这队从马直的队正。
李从璟也看见了李荣,方才前方斥候就打过旗号,告诉大军有自家斥候回来。
“指挥使,属下回来了。”行军途中,李荣也没下马。
“情况如何?”李从璟问道。
“根据卫城城防的情况来看,卫城的梁军约莫有两个指挥的兵力,城门已关,防备甚密。梁军斥候放得不远,但人数却不少。”李荣将情况一一说明,李从璟听完稍稍皱了皱眉:一千梁军,有些多了。
卫城只是一个寻常县邑,晋军当时驻扎在此的镇军也不过一个指挥,此战中梁军作为进攻方,怎会在卫城驻扎一千梁军?
而问题的核心是,五百人攻一千人的城,这仗怎么都拿不下来啊。
“属下经过勘探发现,卫城外有大量人员活动痕迹。”李荣继续道,“昨日大军在魏州城外大败梁军,梁军溃逃不少,又因为失去主将,行动无法统一,应该是有不少人逃到了卫城。”
李从璟闻言暗暗点头,如此倒也能解释卫城为何会有一千梁军了,再看李荣时眼中流露出一抹赞赏——这就是老斥候与寻常斥候的区别了,老斥候总能看到一些寻常斥候看不到的东西。
念及于此,李从璟心里已有了接下来战斗的腹稿,当下将从马直都头李绍城叫过来,细细交代一番,说完之后叮嘱李绍城和李荣二人道:“事成之后往南行十里,在落雁口与大军汇合。”
两人纷纷抱拳应诺,拔马就走。
之后,李从璟向全军下令:“大军绕过卫城,向南行十里,在落雁口宿营!”
默默行在军前的何冲,看着李从璟调度各方却不明所以,凸出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两转,陷入思索之中。
第8章 奋起于乱势之中
落雁口的地形颇似雁型,官道背靠缓坡,到此相对宽敞,缓坡边还有一条溪流,水流清澈。
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站在山头的李从璟,身影被拉得很长,在山坡上弯弯曲曲的。
李从璟想起前世。他童年时,乡下夕阳也是这般景致,每到这个时分,在地里劳作一日的乡亲,便会扛着锄头等家伙什,说笑着回家,其中便包括自己的父亲。而家里土灶上飘散的菜香,能传出去十多米。
在他脚下,五百号人已经开始扎营,行军之法:“行则为阵,止则为营”,而“下营之法,择地为先”,李从璟选择在落雁口宿营,自然是因为此地各方面条件都适合。
“指挥使,我等既来进攻卫城,为何不在卫城之外扎营,反而宿营于这荒郊野岭,这其中有何说道?”亲兵队正张小午跟着李从璟在山头站了许久,便忍不住问道。他和李从璟在一个队里时间已很长,彼此都很熟悉。
正好何冲也从山坡下走上来,听到张小午这个问题,也静耳聆听。
李从璟将自己从回忆中拉扯出来,“时机到了,你自然就能明白。现在却还不是明说的时候。”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张小午听的,还是说给何冲听的。
“李指挥使。”何冲见李从璟向自己看来,笑嘻嘻抱了一拳,“夕阳无限好,指挥使好兴致啊!”
李从璟对何冲缺乏好感,但也仅此而已,于是问道:“何指挥使找在下何事?”
“哦,在下来是跟李指挥使说一声,营地差不多已经布置完毕,顺便问问李指挥使还有无其他指令?”何冲客客气气道,看那样子,倒是把自己此战中的从属位置,摆得很端正。只不过,此番特意往李从璟面前跑一趟请示指令,怎么都有些刻意为之的多余。
“有劳何指挥使。”李从璟道,对何冲表示的亲切,他并没有很得意,因为他本身就很谦逊,“暂时没有其他指令,待大军用过餐,有事我自会说明。”
“李指挥使运筹在胸,倒是在下心急了。”何冲一记马屁奉上,说着便告退下去。
“何冲倒是明事理,这一天下来对指挥使始终是笑脸相迎,言听计从。”张小午看着何冲离去的背影道。
与从马直绝大部分军士“俱是雄杰暴武之士”“流寇、亡命之徒”不同,张小午是难得的良家子,也正因此,李从璟才放心让其为自己亲兵。只不过如此一来,张小午的阅历方面就差了些。
李从璟看着何冲下山的背影,淡淡道:“对你笑脸相迎的,可不一定就真和你亲近,那只能说明他想和你亲近,至于他抱着什么目的就难说了。越是狡猾的狼,就越会隐藏自己的爪子,把自己扮成羊。”
才二十出头的张小午一时不明所以,一脸茫然,显然是没听明白李从璟的话。
李从璟也不赘言,下山去安排众将士进餐,诸事完毕之后,李从璟下了一道军令:除斥候和当值军士,余者皆休息。意思是可以洗洗睡了。
这道军令一下,大军上下一片不解之色。辛辛苦苦绕过共城到此,吃完就睡算是怎么回事。从马直在这个时候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没一个军士有二话,反正吃饱喝足,一个不落都跑去睡了。如此,魏博军才陆陆续续执行军令。
何冲再次询问李从璟夜里有何安排时,李从璟也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难道等梁军把人头军功送到你面前来?”没有战斗就没有军功,所以何冲也不免暗自腹诽。
如果李从璟听到何冲这句话,一定不介意夸奖他一句:兄弟,你真是太聪明了。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李绍城和李荣双双赶来与大军汇合,李从璟在听完了他们的汇报之后,露出满意之色。随即,李从璟让李荣速作休整,而后又将他派了出去。
当日夜里子时刚过,李从璟接到前线军报。
今日亥时,李存勖率大军到相州,占领相州的梁军守将,一见是晋王亲临,立马弃城南逃,走得那叫一个干脆。
丑时,李从璟突然下令全军集结。
正睡得香甜的军士,一个个被从被窝里揪出来时,脸色黑得像焦炭一样,不少魏博军将士骂骂咧咧,情绪很是不满,对李从璟莫名其妙的军令颇有微词。乱世之军,多为桀骜不驯之辈,魏博军战力在方镇军中也算出色的,因是兵骄将悍。
军营乱糟糟一团,像一锅沸水,没有半分章法,军令难行。
而前面不久还在李从璟身边“鞍前马后”的何冲,此时却不见踪影。
眼见魏博军拖拖拉拉,一个个歪歪倒倒,完全没有好好集结的样子,李从璟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也不多话,更懒得出声呵斥,因为他知道那没用。
李从璟将李绍城叫过来,眼神狠戾的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出生豪杰之家,少年时因仇杀人逃亡,最后被李存勖招进从马直的李绍城,这时候露出他狰狞的獠牙。李绍城一挥手招来身后百名从马直,自己也下了马,提着马鞭就朝那些骂的最凶的魏博军走过去。
魏博军看见李绍城等人凶神恶煞大步过来,也不示弱,只当没看见,仍旧是松松垮垮。一副老子是大爷的模样。
待到得这些魏博军军士面前,李绍城一个字不说,挥起马鞭,对着为首一名军士,一鞭子狠狠挥在他脸上!
“啊!”马鞭顿时在对方脸上抽出一道血槽,那军士顿时惨嚎出声。然而,在他声音刚发出的同时,李绍城第二鞭又狠狠抽在他身上。
以他为首的百名从马直,自然是有样学样,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根本就不理会面前魏博军的嚷嚷,一通鞭子下去,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揍得魏博军鬼哭狼嚎。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缺出头鸟。一名魏博军队正“不甘受辱”,拔了刀,气势汹汹指向一名从马直,吼道:“直娘贼,老子取你狗命!”
他拔了刀,立即吸引了大批军士目光。拔刀这个举动的严重性,跟拿枪指着人家脑袋没有区别,在军中这是大忌,更严重触犯了军法。
但魏博军众军士眼睛都亮了,大家都准备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好戏,这个魏博军队正是个狠角色,魏博军大多知晓,因此不少人嘴角都开始挂上了冷笑。
李从璟冷冷看着这一切,眼神深邃。
“娘希匹的,你他娘的再给老子狂……”这名队正咆哮起来,只是的刀还没举起,忽然声音断了。因为他脑袋毫无预兆从肩膀上搬了家——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魏博军将士都愣了,预计的冲突没有发生,无头尸体缓缓倒下,仿佛在宣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