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天身后,除却一众官员外,还有望不到尽头的于阗国百姓,声势浩大,热闹非凡,无论官员还是百姓,俱都衣布帛,大多是唐装样式。
见此情景,直让李绍城怀疑回到了中原。
下马前驱,身着甲胄的李绍城,与李圣天马前相见。
“李将军!”李圣天作揖。
“国主!”李绍城抱拳。
这一个热闹而简单的相见,拉开了往后数十年间,双方并肩作战的序幕。
……
与李圣天同乘一车入城,李绍城为街道两侧拥堵的人群、载歌载舞的景象所震惊,这里面有人扮鬼神,有人着佛衣,一派普天同庆之色,就如在过最隆重的节日一般。
当日,李圣天于金册殿设宴,款待禁军将领,与此同时,城外,于阗国的官吏战士,也在慰劳禁军将士。
数日后,李绍城搬出仪仗,拿出李从璟让他带着的诏书,正式册封李圣天为于阗国王。由此,唐军进驻于阗城。
未及两日,李圣天正在宴请李绍城,忽得一军报,李圣天不避讳李绍城,与其一同观之。
“葱岭一直有战事?”看罢军报,李绍城讶异的问。
“葱岭西的回鹘,所谓的喀喇汗王朝。”李圣天冷哼一声,“一帮野蛮的异教贼子!”
“异教贼子?”
“我于阗国信奉佛教,这帮回鹘人也不知从哪里搞出个甚么‘穆斯林’‘伊斯兰’,还到我于阗国传法布道,本王一直都是驱逐以对,所以这帮回鹘蛮子脾气上来了,时不时扰我边境……”
第946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四)
洛阳,崇文殿。
李从璟接到李绍城的军报,已是傍晚时分,他在皇案后读完这份“战事”分外顺利的军报,虽然并不觉得如何意外,面上还是露出了笑容。仲云归顺,于阗受封,意味着塔里木盆地南沿已经基本平定,西域之地说起来广袤,葱岭以东、天南以南,不过就是塔里木南北两部分,如今南部安定下来,意味着西域已经打开局面。
今日宫中有“家宴”,李从璟因为李绍城的军报,在崇文殿逗留得久了些,太阳还没落山,李永宁就找了过来,提起西域战事,李永宁便拉着李从璟,要他给她讲解西域形势。
两人在坐塌上相对而坐,李从璟见李永宁兴致勃勃、倾身聆听,便大致给她说了一些:“西域之地,之所以为要害之所,是因其联系东西,别看西域曾有三十六国,似乎很强盛,实则都是城邦小国,一国人丁大多只有数万,少的甚至不到一万——昔年于阗国势最盛之时,人丁也没到十万。所以西域虽然势力庞杂、部族众多,但历代以来,只要我中国派遣小几万王师西征,几乎都是所向披靡。”
“西域局势之所以复杂,战争之所以频繁、难打,是因为有其它大种族侵入、与我中国军队相争,早先的匈奴,而后的突厥,前时的吐蕃,都是如此。所以我中国军队在西域的敌人,其实主要不是西域诸小国,而是这些大种族。”
“安史之乱后,安西四镇之覆灭,是覆灭于吐蕃野心勃勃,趁机倾举国之兵来攻,四镇的西域小国,大多都是与我安西边军一同奋战的。”
“彼时,河西、西域都被吐蕃攻占。所以一朝吐蕃内乱,张义潮便能趁势而起,复兴归义军,收十一州之地,当其时也,西域诸国,大多主动遣使东来,朝贡我大唐。”
听到这里,李永宁奇怪道:“那后来归义军为何又式微,甘、肃之地为何又被回鹘人占据?”
李从璟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这就不得不说回鹘了,本朝初,统一漠北的突厥被灭后,回鹘便在漠北设立王庭,臣服于我大唐。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前夕,回鹘王庭被黠戛斯攻破,回鹘贵族被迫分三支迁徙,离开漠北,漠北便成了黠戛斯的地盘——突厥、铁勒、回鹘、黠戛斯其实都是漠北部族。”
“迁徙的回鹘分为三支,一支到了葱岭西,一支到了西州,一支南下到了我大唐边境——后被我大唐边军击败,其民融入唐人和其它部族。到西州一带的回鹘,又有一部到了河西之地。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坐拥十一州之地,势力正盛,迁徙而来的回鹘自然不能在此时做甚么。后来,归义军内部争权,河西遂陷入大乱,河西的回鹘趁势占据甘、肃,吐蕃趁势重占鄯、凉等州。”
“在我十万禁军出征河西之前,西州回鹘势力日盛,西域许多小国都依附过去,对归义军也是虎视眈眈……”
李永宁恍然,随即咬牙切齿道:“如此说来,这帮回鹘贼子,当真是狼子野心,犯我大唐天威,攻我大唐边军,实为我大唐之敌,理应灭杀!”
李从璟纳罕的看了李永宁一眼,笑道:“你杀气倒是挺重。不过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叹了口气,李从璟继续道:“本朝初,突厥一统漠北,屡犯边疆,太宗灭之,兴起的回鹘臣服大唐,进贡不断,且袭扰边境的时候极少。安史之乱时,回鹘助朝廷平乱,亦有功劳——与主动万里东来勤王的于阗国不同,回鹘出兵的条件甚为苛刻,可以说是趁火打劫,我大唐和亲回鹘,也是自此开始。待到回鹘衰落,被迫迁徙,西州回鹘对我大唐又以‘甥’事之,屡有朝贡。”
不仅如此,事实上到了宋朝,西州回鹘也对中国朝贡不断,直至被辽金所攻占。
“那么眼下如何?西州回鹘可有归顺之意?”李永宁眨着眼关切的问。
李从璟饶有深意道:“归顺不归顺,怕是要打过才知道。”
李永宁露出了然之色,旋即又问:“眼下的西域,除却西州回鹘,可还有其他大敌?”
李从璟道:“自郭昕战死,安西四镇被破,西域南部便是吐蕃的势力范围,西域北部的情况就要复杂些,不过自打回鹘从漠北迁徙,西域北部便是回鹘的势力范围,差别只在于是不是受一个回鹘可汗节制。眼下,西域北部的大敌只有西州回鹘,天山南北的九姓乌护,也是回鹘人。其他的小国部族,则是不必担忧。至于西面葱岭一带……”
说到这,李从璟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又锐利,“疏勒之西,葱岭一带,则有大敌。”
“大敌?怎样的大敌?”李永宁注意到李从璟骤然严肃的口吻,觉得很是奇怪,以大唐眼下的国势,能让李从璟如此重视的,必然不是寻常大敌,“葱岭之西,不也是西迁的回鹘?”
“时至今日,这支回鹘,已经不是简单的回鹘了。”李从璟意味深长,忽而话锋一转,问李永宁:“你可知昔日的摩尼教?”
李永宁露出回忆之色,“摩尼教是回鹘信奉的教派,昔年也曾入中国,不过没有大肆传播,被朝廷扼制了……也有被佛教排挤的意思。”
李从璟微微颔首,“回鹘一直信奉摩尼教,但自打王庭被黠戛斯攻破,被迫迁徙离开漠北,其信仰就产生了变化。迁至西州(高昌)的回鹘,因为此地佛教盛行,已经逐渐转为改信佛教——其实不止西州,整个西域,都是佛教昌盛之地,于阗国不也信奉佛教吗?敦煌不就是佛教盛行的结晶?但是迁徙到葱岭一带、葱岭以西的回鹘,则改信了另一种教派。”
“甚么教派?该不会是道教吧?”李永宁笑出声。
李从璟无力的看了她一眼,“伊斯兰教。”
“伊斯兰教?”李永宁两眼茫然。
李从璟神色严肃,“不错,世人也称之为穆斯林。”
李永宁仍是满面疑惑,“回鹘人换了个教派来信奉,就变得厉害了?”
李从璟露出忌惮之色,“的确变得厉害了。而且改信此教之后,葱岭回鹘——眼下,应该叫喀喇汗王朝,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他们身后还有人。”
此时,李从璟想起一些“往事”。
喀喇汗王朝东侵,遇上“中国守臣”于阗国,双方爆发了“百年战争”。于阗国向北宋求援,北宋无力西顾,只派遣了一个一百多人的僧人团体,去聊壮声势。双方实力悬殊,喀喇汗王朝曾号召信徒,聚集十多万大军,攻打只有两三万战兵的于阗国,在这种情况下,在李圣天与李从德的带领下,于阗国却屡战屡胜,还曾攻破喀喇汗王朝的都城,杀其可汗——在这场旷日持久,而且浩大残酷的战争中,西州回鹘站在了于阗国一边。
“百年战争”后期,于阗国被战争耗尽国力,终于灭亡,但残兵残民,仍旧与喀喇汗王朝东侵势力斗争。
由此,佛教在西域渐渐消失,伊斯兰教取代其位置,但后者扩张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教徒转为以温和派为主,虽然在西域、河西取得成果,但却几乎没有传入中原。
而此时,中原佛教流派禅宗崛起,一改往日大占田宅人丁、与朝廷争利的做派,其地位便稳固不衰,再没被朝廷“灭佛”,遂持续发展千年。
“好了,话至此处,可以收住了。”李从璟站起身,“一言以蔽之,西域之地,吐蕃早已式微,唯回鹘尚且势大,平定回鹘,即平定西域。”
……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与冯道议事。
“西域虽然主要只有回鹘为敌,但安西都护府之外,还有北庭都护府,北庭之北,便是漠北,漠北的黠戛斯,也是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还有喀喇汗王朝,到底以何种态度去应对——葱岭以西的地盘,大唐是要还是不要,昔年的大宛都督府,重置或是不重置?”李从璟抛出议题。
冯道沉稳道:“草原上,东有契丹,西有鞑靼,要考虑漠北黠戛斯,先得解决契丹与鞑靼。臣以为,只要解决了契丹与鞑靼,黠戛斯便不是问题,自会归附。”
“如何会归附?”李从璟问。
“昔年,李陵出战匈奴,力竭被擒,被匈奴封王,治坚昆之地,他与其部将士,与匈奴通婚,遂有后人。黠戛斯者,赤发绿瞳,但也有黑发黑瞳之辈,黑发黑瞳者,自称李陵后人。而李陵又是李广后人,所以太宗时,黠戛斯曾入朝贡奉,与皇室‘认亲’。中宗亦曾对黠戛斯言,‘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可比’。武宗时,黠戛斯击破回鹘王庭,遣使来朝,请求册封,宰相李德裕拟国书‘赐黠戛斯可汗书’,书中有言‘可汗受氏之源,与我同宗’,宣宗亦曾册封黠戛斯可汗为‘英武诚明可汗’。”
冯道如是说道,“黠戛斯既然主动臣服我大唐,若是我大唐平契丹、鞑靼,打通道路,黠戛斯岂有不归附之理?”
“竟是这样!”李从璟恍然,对这段历史,他还真的不甚明了,如今听了冯道这句话,他对“民族融合”“汉唐国威”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既是同宗,自当一家,何须多言?”
冯道也连声称是,“陛下雄才大略,我大唐国势日盛,往后何愁不能再有贞观、开元之盛?”拍了一阵马屁,冯道继续道:“至于喀喇汗王朝,还是等平定了西域之后,再作定论。”
李从璟点点头,“如是也好。西域平定后,当复设安西都护府,西域形势与中原不同,诸国族民成分复杂,贸然设行省收大权不妥,且他们对安西都护府认可度高,自当喜迎安西都护府之统辖,另外,设安西都护府,这对往后的战事也有利……以安西都护府来作为过渡,至于安西行省之设立,朕打算用十年左右的时间来筹备,冯相以为如何?”
“善莫大焉!”
第947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五)
伊州之守将,陈姓,“其先自唐开元二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这是赵宋官员的记载。
“张帅复兴归义军时,伊、西二州皆在十一州之列,而后归义军内乱,回鹘击败想要趁机再占据西州的吐蕃,取得西州之地,而后四面扩张,伊州守将降之。如今西州回鹘势大,屡有东扩之意,伊州随之。伊州守将陈达良,本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说好听些,是左右逢源之辈,说不客气些,回鹘之将也!”
行军途中,曹义金如是对孟平说道。
“依照军情处的调查,伊州陈家式微,比不得沙州归义军,乱世之中为求生存,只得依附强者,这倒也无可厚非。”孟平道。
“话虽如此,但如今王师至此,陈达良竟无开城迎纳之意,却是说不过去。他的祖先本是大唐守将,受吾皇诏令守卫伊州,这些年来虽然命运多舛,但眼下王师既然来了,他不开城相迎,此等行径,与叛臣何异?”曹义金对陈达良的感官很是不好。
孟平笑了笑,不置可否,“当年西州回鹘大兵压境,他姑且降之,如今我王师到了,他焉有不降之理?他若不降,只能说明,在他看来,王师军威不如回鹘。”
听闻孟平此言,曹义金寻思片刻,旋即哂笑:“如此说来,陈达良的确会降。”
不日,禁军抵达伊州,于城外扎营列阵,准备攻城。
伊州,即后世哈密,州治伊吾县,地处盆地平原,乃沙漠绿洲,为丝绸之路要道,某种意义上的咽喉之地。
伊州城头,陈达良正在眺望禁军军阵,与身旁的将士一样,面有惊骇之色。禁军步卒大阵静立如湖海,万千精骑奔腾似江流,铁甲如壁,骏马似云,枪矛如林,无一不是触目惊心。
“报!将军,四面城墙外的劲弩数量已经点明!”
“多少?”
“每面城墙外皆超过千张,合有近五千劲弩!而且……”
“而且都是大弩?”
“是!”
“五千大弩……五千,都跟我守城将士差不多了……”
“将军快看,那是何物?”
“那是……攻城车?”
悠忽间,天空中一只巨大铁球落下,砸在城墙之外,轰的一声爆开,势若惊雷落地,火光烟尘四起,砸出七尺大坑。不等陈达良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铁球腾空而起,纷飞如雨,似陨石将落,相继落于城墙之前。一片震破耳膜的爆炸声中,火光如海潮,遮蔽万物,热浪迎面扑来,烧得人脸发烫。待得雷声停止,火光烟尘落下,陈达良与其将士,都是目瞪口呆,只见城墙前,已是一片坑坑洼洼。
“这……这是甚么东西?”
“没……没见过啊!”
“这要是落在城墙之上,城墙还不跟纸一样?”
陈达良忍不住双股轻颤,再看城外大弩阵,再看城外精骑洪流,再看城外湖海大军,他没有纠结太久,转身就问左右:“回鹘的兵马还有多久能到?”
“狮子王正在集结重兵,还未从西州出发。”身边的人回答。
“如此……怕是等不到了!”陈达良面色苍白。
“陈将军意欲何为?难道你准备投降不成?尔受可汗之恩,岂能不战而降?!”在陈达良身旁,有回鹘官员厉声斥问。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手指城外,“阁下若是不服,本将大可调拨人马给你,由你带军出战,如何?”
“你……”回鹘官员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不时,有百余骑奔至城前,当先骑将手持军令,不紧不慢的展开,也没看城头一眼,例行公事般展开,大声读道:“伊州守将陈达良,尔之先祖,受命于朝,为大唐镇守西疆,今,本帅领十万禁军西征,必复安西,重置安西四镇,你若愿为大唐忠臣,速降,若愿为大唐逆贼,速战!”
言罢,骑将收了军令,竟是也不问陈达良的意思,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
“这……此人怎能如此猖狂!”城上有将领恼羞成怒。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你想出战?”
将领语塞,脸色阵青阵白,最终只得怏怏退后。
陈达良环视众人一眼,“尔等谁敢出战?”
众人无不低头。
陈达良怒从心中起,忍不住吼道:“既然都不敢出战,那还杵在这作甚,开城门,出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