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大司农桓范接到了一份诏令。
“大司农桓范,官拜中领军。”先前司马懿已经让王观行使中领军的职权接管曹羲兵营,他让桓范挂名中领军,乃是意图拉拢。
倘若接旨,应该会有一线生机,可这么干,道义何存?桓范思绪翻腾。
桓范的儿子劝道:“陛下现在洛阳城郊外,您理应去投奔大将军平定兵变!”
义士难做啊!桓范在儿子的劝说下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备马!跟我出城!”
桓范带着儿子骑马飞奔至洛阳城南的平昌门前,却发现门口早已戒严。他勒住缰绳,对守城门候喊道:“陛下有诏命我出城,速开城门!”
“太后命令全城戒严,十二座城门皆不得放任何人通过。”守城门候答道。所谓太后有令,自然是指司马懿的指令。
“混账东西!你难道忘了当年是我提拔的你吗?”这名守城门候乃是桓范昔日的故吏。
趁门候迟疑之时,桓范一把抢过门候手中的长戟,夺路奔出城外往曹爽的方向而去。
“启禀太傅,大司农桓范从城南平昌门逃出!”
司马懿听罢一惊:“智囊逃了!”桓范素多智谋,故而司马懿以智囊相称。
一旁,蒋济感慨了一句:“驽马恋栈豆。”这话的意思是说曹爽顾恋洛阳的家人,肯定不会做出极端行为。他既反感曹爽,又顾念当初和曹真的交情,内心无比纠结。
司马懿点了点头:“是啊,纵使有桓范出谋划策,料想曹爽也难成事。”
在这场兵变中,除了被载入史册的桓范、鲁芝、辛敞之外,还有众多官吏也逃出洛阳投奔到曹爽身边。
正始年:伊水之誓
曹爽驻军在洛阳南郊的伊水河畔,他已经从那些投奔自己的官吏口中得知京城兵变的消息。
眼下,洛阳城内的皇宫禁军和受朝廷直接管辖的各中央军营无不被司马懿控制,曹爽只有征集驻扎在城外的屯田兵临时充当禁卫军。东汉末年曹操创业伊始在各州郡屯田,现今这些洛阳郊外的屯田兵成了曹爽仅有的依靠。随后,曹爽在伊水河岸边构筑起防御工事。他知道,司马懿很快就会跟自己兵戎相见。
之前,大司农桓范曾多次告诫曹爽道:“曹氏兄弟万万不能同时离开京城。”可曹爽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现在他只有后悔的份儿。
要是当初听进桓范的话就好了。
曹爽正想着,只见远方尘土飞扬,两匹快马向自己这边飞驰而来。是桓范父子!
桓范跑到曹爽跟前滚鞍下马,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急切言道:“请大将军赶紧护送陛下移驾许昌,并召集各州郡将领勤王,剿灭司马懿!”许昌作为魏国第二都城,驻扎着大批可供调遣的军队。
曹羲在一旁听了,心想:这样干势必会造成内战,况且,身在洛阳的家人可如何是好?他狐疑道:“这事非同小可。目前我们尚不知道司马懿到底要干什么,这么做是不是太冒失啦?”
桓范一听急眼了。“都到这个地步,你还看不出司马懿要干什么?曹家门户眼看就要崩塌了!去许昌是唯一的生路啊!”
曹爽的心思和曹羲差不多,他冲桓范摆了摆手:“桓范,容我们再好好想想。”
“都被逼到绝路了,你们还以为能全身而退?你们的书都白读了吗?就算是一介匹夫也不会自投死路,你们!你们简直连匹夫都不如!”桓范气得暴跳如雷。
除了桓范之外,之前和辛敞一起逃出洛阳的鲁芝也力劝曹爽:“陛下在咱们这边,您奉皇命号令天下谁敢不听从?不能束手待毙啊!”
该如何是好?也许桓范和鲁芝说得对。可这想法在曹爽脑中刚一闪现就熄灭了。
不对,桓范和鲁芝一定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与其说这是曹爽的分析,莫如说是曹爽为放弃抵抗虚构出的理由。别看他在跟司马懿争权夺利时闹得鸡飞狗跳,但真到了临危之际,他还是暴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本就不是一个能豁得出去的人。
与此同时,司马懿正苦口婆心地劝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和殿中校尉尹大目:“拜托诸位一定要说服曹爽让他放弃抵抗,避免伤及陛下的安危。”陈泰是陈群的儿子,许允是夏侯玄的挚友,尹大目(大目是他的字,其名已无从考证)是曹爽心腹。他们都是深受曹爽信任的人。
“太傅打算怎么处置曹爽?”陈泰等人问出了和蒋济一样的问题。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曹爽一命,这是大部分魏国臣子心里的底线。
司马懿手指洛水言道:“我对洛水发誓!只罢免曹爽的官位,绝不会伤害他性命。”接着,他又跟三弟司马孚说,“陛下风餐露宿,可别伤了身子,你赶紧准备帐幔和食物给陛下送过去。”
这举动让陈泰等人误以为司马懿仍心系皇室,而且,他们自己的家族都被司马懿控制,此时也由不得他们反抗了。旋即,陈泰、许允、尹大目星夜赶赴曹爽营帐。
三人走后,司马懿又把蒋济请了出来:“子通,麻烦你再给曹爽写封信劝他投降吧……”
少顷,陈泰、许允、尹大目来到了曹爽营中。
“请大将军以社稷为重,放弃抵抗!倘若魏国因此引发内乱,您怎么面对九泉之下的令尊和先帝啊!”陈泰和许允反复劝说。
尹大目也信誓旦旦地说:“下官亲眼见太傅手指洛水发誓,绝不会害您性命……”
曹爽仍在两难间徘徊,但他心中的天平已逐渐倾斜。
须臾,侍卫禀报:“太尉蒋济有书信送到。”
曹爽慌忙拆开信,只见上面写道:“……太傅亲口许诺,只想罢免您的官位,绝无加害之意……”
在这场政变中,司马懿强行拉上蒋济入伙这招棋走得相当漂亮。蒋济,这位魏国极具重量级的资深元老,自打上了司马懿的车,就身不由己地帮司马懿贡献了不可估量的成功条件。现在,他这封劝降信对曹爽产生了巨大影响。而无论是蒋济,还是陈泰、许允、尹大目也并非昧着良心说这番话,他们乃是在得到司马懿的承诺后,确信曹爽放弃抵抗会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他们或许有些吃不准,但在武力的胁迫下也只能强迫自己相信司马懿了。
曹爽反复读着蒋济的信,内心也在劝说自己:眼前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了。可眼前明明有两条路?不!只有投降一条路!
2月6日凌晨4时左右,曹爽营帐内仍烛火通明。曹羲、曹训以及众多幕僚公卿仍在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
到底该怎么办?曹爽只觉得心绪凌乱,他有一种强烈的逃跑欲望。我想远离这一切……他的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剑,缓缓拔剑出鞘……旁人见状,顿时鸦雀无声,齐刷刷盯着曹爽的举动。
曹爽抽出宝剑。
桓范等人期待着。举起来吧!只要振臂一呼,我等必誓死相随,不惜跟司马懿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咣当一声,曹爽将宝剑扔到地上。
“放弃抵抗!”
“大将军请三思啊!”
最无法接受的是桓范。他原本是司马懿笼络的对象,却为了道义,冒死前来投奔曹爽,如今竟被告知放弃抵抗。桓范万念俱灰,指着曹爽怒叱:“我这回就因为你招来了灭族之祸啊!”
曹爽不敢直视桓范。他步履沉重地走进魏帝曹芳的帐中:“请陛下免去臣大将军之位。”
“准……准奏!”曹芳十七岁,自继位以来,他几乎从没有机会说过一句“不准”。可此刻,即便如他这样稚嫩的头脑也隐约感到,这绝不算是个明智的决定。
司马懿得知曹爽放弃抵抗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回忆起五十年前的往事。当时,司马朗苦劝家乡父老逃出河内,可乡人执意不肯,最终身陷兵劫。“世道太残酷了,大部分人都不敢面对呀!”司马朗这话深深烙在司马懿的记忆中。他冷笑了一声:“曹爽,与当年那些乡人一样,终归只是个凡庸匹夫罢了!”
而另一边,曹爽正宽慰着自己:只要能活下去就行,司马懿绝不会食言的。归根结底,他缺乏拼死一搏的魄力,强迫自己相信司马懿。这其实是大部分人的思维定式。
曹爽、曹羲等人回到洛阳后马上就被软禁起来。史书中记载,司马懿派了八百民兵围住曹爽的府邸。为何是民兵?而非皇宫禁军?想必,这是因为皇宫禁军隶属曹爽多年,不被司马懿信任的缘故,而这些民兵,如果没猜错,正是司马师豢养的死士。八百民兵在曹爽府邸外围修筑高楼,昼夜不停地监视着曹爽兄弟的一举一动。
“曹爽往东南墙去了!”
“曹爽回到厅堂了!”
无论曹爽干什么,高楼上的民兵都会高声叫喊。曹爽惶惶不可终日,急于想知道司马懿会如何处置自己。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决定主动试探司马懿的意思。于是,他给司马懿写了一封言辞卑微的信:“贱子曹爽诚惶诚恐,前几天家仆买粮至今未归,特向太傅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曹爽的试探手段幼稚又缺乏骨气,甚至司马懿都觉得这实在有辱他亡父曹真的脸面。他当即派人给曹爽送去一百斛米。
米是有了,曹爽却没有命把米吃完。然而,司马懿毕竟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指着伊水发过誓,他绝对要杀曹爽,但怎么才能杀得名正言顺又不脏了自己的手呢?
正始年:冤案
曹爽被俘后,司马懿起用卢毓担任司隶校尉,钟毓担任廷尉。前面说过,司隶校尉负责监察弹劾京官,廷尉负责审理重大案件,眼下,魏国最大的案件便是如何裁定曹爽的罪名。卢毓和钟毓都饱受曹爽排挤,二人对曹爽恨之入骨。此刻,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向曹爽一党报仇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曹爽到底有什么罪?结党营私、擅权自重、收受贿赂,想来想去也就是这些了。姑且不用提几乎所有官员都会结党营私,即便这些罪名属实,说实在的,也不足以判处死罪,更何况之前司马懿还发誓说不会取曹爽性命。卢毓和钟毓暗中筹划了一番,最后,他们决定给曹爽及其党羽安上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有活路的罪名——谋反。
魏国建国至今,最大的一桩冤案即将出现了。
两天后,司隶校尉卢毓弹劾宦官张当贿赂曹爽,廷尉钟毓依法将张当缉拿,开始审理这桩贿赂案。
在廷尉大牢内,张当饱受酷刑拷打:“我招供,我当年曾贿赂过曹爽,我全都招供了!”
“还有什么隐瞒的?”行刑者并不甘心。
“我贿赂过曹爽,除了这事之外再无隐瞒。”
就这样拷打了许久,张当已经皮开肉绽,案情仍滞留在收受贿赂这个问题上。
“不对,曹爽、何晏他们企图谋反,你知不知情?”
张当吓傻了:“从没听说过啊……”
“继续打!”
张当几度昏死过去又几度被冷水泼醒,他痛苦难耐,最终屈打成招:“我招供,曹爽是篡逆谋反,我全知道……”
“谋反定在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啊……”张当实在无言以对。
“是不是定在三月?”
“是,是定在三月,曹爽密谋三月称帝!”张当痛苦得唯求一死。
“同谋者有谁?”拷问仍然没有结束。
你说有谁就有谁吧……张当再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了。
案情审理完毕,朝廷火速将曹爽及其亲信全部收监下狱。
钦差给桓范戴上枷锁,牵着他急匆匆地往廷尉走。
“不要推搡!我乃义士!”桓范大义凛然,内心却在哀叹:义士难做啊!
最终,廷尉正式公布此案定论——曹爽、曹羲、曹训兄弟,以及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等人密谋三月谋反,证据确凿,按律夷灭三族。
《魏氏春秋》中描写司马懿让何晏审理曹爽,何晏尽其所能给曹爽党羽罗织罪名,以期得到宽赦,但最后自己还是被下狱定罪。这段故事是对何晏最大的诬蔑。《通鉴考异》中对此提出质疑:司马懿怎么可能让何晏审理曹爽?首先,何晏官拜吏部尚书,并不负责司法审案。而曹爽就范后,也明确记载是由廷尉负责审理案件。再者,何晏难道不知道自己和曹爽关系最近?奢望苟活完全不合情理。
所谓夷三族,根据东汉名儒郑玄的解释指父族、子族、孙族,也就是说,以上这些人再无后代留存于世了。不过,有一个例外,便是何晏年仅五六岁的幼子。
早在高平陵政变发生前,金乡公主曾带着儿子亲自面见司马懿。
“我夫君为非作歹,我想把这孩子托付给太傅大人。”金乡公主哭哭啼啼地恳求。她与何晏感情不睦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有先见之明的到底是这位金乡公主还是何晏呢?司马懿揣测着,他不再深究,只是笑笑,接受了金乡公主的托付。
“看在沛王太妃和金乡公主的分儿上,就留下这孩子一命吧。”司马懿最终放过了何晏的后代。
连日来,太尉蒋济一直为曹爽苦苦求情:“曹真是大魏元勋,不能让他绝后啊!”然而,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2月9日,也就是曹爽向司马懿束手就擒的第三天,在魏都洛阳东市,号哭声、叫骂声响彻云霄。
“司马懿骗了我!”曹爽恨得咬牙切齿。
在曹爽旁边,何晏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他的目光沿着自己身体周围的地面画了一个圈。此是我何氏之庐……然后,他静静等待生命的结束。
这天洛阳东市地上血流成河。魏国的权臣、改革者、曹氏社稷的支柱——曹爽,和他的党羽——义士桓范、玄学领袖何晏等八族总计数千口人,无论老幼妇孺皆被屠戮殆尽。
桓范的宗族——谯郡桓氏因为跟曹氏、夏侯氏同乡本属一等士族之列,但由于桓范牵扯进曹爽谋反案,这个庞大家族从桓范到他的子侄辈基本被杀光,只有极少数人逃脱性命。至此,谯郡桓氏完全走向没落。不过在很久以后,我们仍会见到一位桓氏后人的惊天壮举。
以上,就是魏国高平陵政变的始末。在魏晋时代,这场政变也被称作“典午之变”。明朝著名学者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解释道:典,意即司;午,十二地支中为午马,故此,典午隐指司马。
在这里,我们可以将曹爽、何晏等人做个总结了。
无论任何史书都把曹爽描绘成贪婪奢靡的腐朽势力。曹爽一党作为失败者,尤其是何晏,在史书中尽显小人丑态,他和邓飏、李胜等人都被冠以“结党营私”的恶名。客观来说,只要涉足政界就必然要结党,孑然一身根本无法立足,所谓“结党营私”,也就成了那些失败者的罪名。
回过头来说,曹爽的手段确实值得商榷,比如他对待郭太后、外戚甄德郭建、重臣蒋济、幕僚孙礼等人,因为他强硬的风格,将这些本可以拉为盟友的人直接踢到对立阵营。说到底,从曹爽最后束手待毙可以看出,他只是一个心存远大政治抱负,充满干劲,却缺乏权谋的平庸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