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何晏向管辂寻求解答的同时,在太傅府里,尚书令司马孚、中护军司马师、议郎司马昭、司徒高柔、太仆王观这五人正与司马懿筹划一件惊天大事。
五人中,太仆王观前文曾经提到过,他曾任河南尹,后来像皮球一样被曹爽踢来踢去。而司徒高柔则是初次提到,他是魏国四朝老臣,魏文帝曹丕时代,他官任廷尉(最高司法机构),曾因曹丕擅自诛杀大臣跟曹丕吵过一架。曹爽秉政后,他转任太常(掌管宗庙礼仪),手握几十年的司法大权遂被剥夺,后又官拜三公。
“过两天,陛下拜祭高平陵,曹爽、曹羲、曹训兄弟全部随同。”
“确定了吗?”
“确定了,先前大司农桓范还屡次告诫曹爽不能带着自家兄弟一起离开京城,曹爽开始还听,但自从李胜探望过太傅病情后,他就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司马懿又转头问司马师道,“你准备得怎么样啦?”
“总计三千死士,全部蛰伏在洛阳城市井,只等号令一下,半天内即可集结完毕。”司马师此言一出,听者无不暗暗心惊。这件事,别说是高柔、王观,就连司马孚、司马昭也毫不知情。
“嗯!三弟,奏表拟好了吗?”司马懿又询问司马孚。
“已经拟好了,请二哥过目。”
这是一封弹劾曹爽的奏表。大意如下:
“臣昔日从辽东赶回京都,先帝(曹叡)在床前拉着臣的手,嘱咐以托孤重任。臣答应先帝:‘武皇帝和文皇帝也曾把后事托付给臣,臣也从未辜负圣意,答应二祖以死奉诏。’(在这里,司马懿明显说了谎话,曹操临死前并未授命司马懿托孤辅政)如今大将军曹爽背弃顾命遗诏,败坏国事,僭越礼法,作威作福,擅自破坏诸营(指废中垒营和中坚营一事),将禁军据为己有,朝中要职皆安置亲信,结党营私,离间二宫骨肉(指将郭太后迁至永宁宫,和曹芳分离一事),导致天下动荡不安。臣受命讨伐逆贼,尚书令司马孚等人认为曹爽目无君上,其兄弟执掌皇宫禁军甚为不妥。因此,臣已奏明永宁宫郭太后(当然此时还并未奏明郭太后)。郭太后敕命臣率军废黜曹爽、曹羲、曹训兄弟兵权,将之罢免归家。”
司马懿看了一遍,他的眼睛盯在一句话上久久不动:“……尚书令司马孚等人认为曹爽目无君上……”
“有什么问题吗?”
“……尚书令司马孚等人……”司马懿总感觉有点不对劲。突然,他问道:“陛下祭拜高平陵那天,太尉蒋济去不去?”
“蒋济留在朝中,不会随行。”司马孚答道。
“好!那就在你的名字前加上太尉蒋济!”这份奏表不能给人司马氏讨伐曹氏的意味,有了四朝重臣蒋济挑头,将会把己方置于正义的立场。
“可是,蒋济没参与咱们这事呀?”
“你放心,到时候蒋济根本没有回旋余地。”
“谨遵兄命!”
旋即,司马懿对高柔和王观躬身而拜:“高大人、王大人,明日可要多加仰仗了。”
高柔、王观颔首还礼:“太傅尽管安心。”
司马懿、司马孚、司马师、司马昭、高柔、王观六人,便是即将到来的高平陵政变的核心策划者。
转眼到了曹芳拜祭高平陵的头天,司马懿一切准备就绪:“子元(司马师字子元)、子上(司马昭字子上),早点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就要迎来一场巨变了。”
这天夜里,司马懿穿过层层庭院,溜达到儿子的住处。他隔着司马昭房屋的窗户,看到屋里的蜡烛一会儿熄灭,一会儿点燃,他知道,这是司马昭因过度紧张睡不着觉。他又走向司马师的屋子,还没到近前,只听屋里鼾声如雷。司马懿欣慰地笑了笑,不禁由衷赞叹司马师的沉稳。他回想起四十年前,司马师刚刚出生的那天,自己曾立下宏愿,誓要将司马家族发展得无比壮大。
子元,为父绝不会食言的。
正始年:兵变高平陵
魏国正始十年正月初六,即公元249年2月5日拂晓时分,曹芳带着大批朝臣浩浩荡荡地出了洛阳城南门,前往高平陵祭拜,曹爽、曹羲、曹训兄弟悉数跟从。
高平陵位于洛阳城外南边的大石山,魏明帝曹叡长眠于此。
上午时分,司马孚、高柔、王观悄悄来到司马懿的府邸。
“时机已到!十年的隐忍终于到头了!”司马懿犹如蜷缩的飞龙,即将直冲上云霄。
随着司马师一声号令,蛰伏在洛阳城市井中的三千死士仅仅一个上午便集结于司马懿的府邸中。
“大哥,这……”司马昭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离开洛阳后,中护军司马师率领本部千余亲信禁军,再加上他暗养的三千死士,迅速形成洛阳城中一股庞大势力,这支军队以司马懿为首,声势浩大地往皇宫方向而去。很快,他们将要路过蒋济府邸。
“前头不远就是太尉府了。”司马师向司马懿附耳说道。
“好!全军列阵在太尉府门外。”司马懿坐在车里发出了号令。
数千人齐刷刷站住,府内的蒋济早已听到门外震耳欲聋的步伐声。兵变?他明白了。
是针对我吗?
应该不是……
这位官阶仅次于太傅和大将军的魏朝元老重臣此时浑身颤抖,他几次伸手欲开门,却又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他知道,无论来者何意,自己必须要面对。终于,蒋济缓缓打开府门,只见大批军队摆开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势,在大军前头的,正是自己多年的同僚司马懿。有那么一瞬间,蒋济仿佛忘记了司马懿的容貌,他看到那张略带笑意的脸充满杀气,竟变得完全像陌生人一般。
蒋济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实际上,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原来是太傅大人,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司马懿表情冷漠。“子通(蒋济字子通),你我历经四朝,半生相互提携,今天我要奉诏讨伐朝中逆臣,特来邀请你随我进宫面见太后。”说罢,他从车里站了起来向蒋济伸出右手,示意请蒋济上车,然后又转过头瞟了一眼身后的军队。这眼神分明是提醒蒋济已无退路。
蒋济一动不动。
“敢问谁是朝中逆臣?”
“曹爽!篡逆意图败露无遗!”司马懿仍然伸着右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蒋济,静得宛如一尊雕像。
蒋济愣住了。昔日,曹爽排挤自己的往事,以及曹爽的爸爸曹真跟自己大半辈子的深厚情谊全部浮现在脑海中。
他缓缓开口。
“请问太傅,事后打算如何处置曹爽。”
司马懿想了片刻,答道:“罢免他的官职,驱逐出朝廷,让他回家养老,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
蒋济缓缓吁了口气,心中暗思:子丹(曹真字子丹),倘若你在天有灵,可知我绝没有害你后代之意,我今天身不由己,但我发誓保你儿子平安,不会让你家绝了后。
“太傅一言九鼎。”他咬了咬牙,向司马懿伸出了手。
司马懿一把握住,把蒋济拉到自己车上,一直走出很远,他还牢牢地攥着蒋济,手心不知不觉早被汗水浸湿,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敢松开。
这一行人,官位最高的是太傅司马懿,和他同乘一辆车的是三公之首——太尉蒋济,后面还有一辆车,同样是位列三公的司徒高柔,再后面,是尚书令司马孚和太仆王观并马齐行,队伍的两旁,是中护军司马师和议郎司马昭二兄弟。大队人马引得道路两旁的平民百姓掀起一阵骚动,有极少数人认得这几位重臣面孔,更是震惊得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的不是太傅和太尉二位大人吗?后面还有司徒大人。”
“尚书令、太仆和太傅的二位公子也在啊?他们打算干什么?”
天下要大变了!
司马懿等人并没有去皇宫正南门,那里守卫最森严。他们从皇宫外一路向东北方而去。他们的目标,即是位于洛阳城东北角,存放武器装备的军事要地——武库。
去武库的路上不可避免要途经曹爽府邸。
这时候,曹爽的夫人留在府中,她已获悉洛阳兵变的消息,急得坐立不安地问帐下督道:“司马懿趁大将军不在发动兵变,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夫人勿忧!”帐下督说罢奔出厅房,径自登上府邸的门楼,他抄起弩,搭上箭矢,瞄准了正从府门外经过的司马懿。
在一旁的偏将孙谦见状赶忙拽住帐下督的胳膊。“你可别莽撞啊!”
“有何不可?”帐下督怒斥道,重新瞄向司马懿。
“天下大势,你还看不透吗?”孙谦一再拉扯,几次三番阻止帐下督射出箭矢。
帐下督动摇了。“天下大势……要变了……”他沉吟着,缓缓放下紧握的弩。
司马懿抬眼看着曹爽府中高高的门楼,他向孙谦和帐下督点了下头,一挥手,大军继续向武库而去。
不多时,武库被司马懿控制了,三千死士换上皇宫禁军的军服和武器。
司马懿率军从洛阳城东北角的武库就近来到皇宫北部的司马门。
“三弟、子元。”司马懿把司马孚和司马师叫到跟前,“你们率一千五百人守卫司马门,除了我们的人,谁都不准通过,否则立斩不赦!”
接着,司马懿与其他人继续往郭太后居住的永宁宫行进,其威势无人敢当。
皇宫宦官惊慌失措地跪在大军前,试图拦下司马懿。“敢问太傅要去哪里?”
“觐见太后,奉诏讨伐朝中逆臣!”司马懿随口应道,却未因此停住步伐,军队眼看要从太监身上碾压过去。太监见阻拦不住,只得闪身避开,然后慌不择路地奔向永宁宫禀报。
俄顷,司马懿等人来到永宁宫外。
“子上,你率五百人守卫永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太后在内。”司马昭领命,率五百人将永宁宫围得水泄不通。
司马懿拉着蒋济、旁边跟着高柔、王观,这四人在几十名死士的簇拥下直接闯入永宁宫内面见郭太后。
“太傅,你……你要干什么?”郭太后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臣弹劾大将军曹爽,败坏国事,僭越礼法,心怀篡逆……”
郭太后几乎没听到司马懿说了些什么,她只是隐约听到“曹爽”这个名字。看来不是要害我。郭太后只有这一个念头,她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下来。继而,她又看到了司马懿身后的太尉蒋济,有这位老臣在场,让她有了些许安全感。
“太傅要弹劾曹爽?”郭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正是!”
在曹叡临死前才刚刚得宠的郭太后并不算个成熟的政治家,更何况,不久前她刚刚被曹爽强迁到永宁宫,失去了垂帘听政的权力。虽然此刻她的身份俨然是被武力胁迫的人质,但她的立场却不知不觉向司马懿靠拢,脑海中浮现出和司马懿站在同一阵营痛击曹爽的局面。这似乎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反应——被胁迫者常会对胁迫者产生不合情理的依赖,进而萌生和胁迫者共同加害他人的想法。
“准奏,只是陛下跟曹爽在一起,太傅要对付曹爽可以,但须注意别伤了陛下。”
“臣领旨!还有一事。请太后任命司徒高柔代理大将军职务(指行使、取代曹爽的职权);太仆王观代理中领军职务(指行使、取代曹羲的职权)。”
“一切听凭太傅定夺。本宫这就传中书省下诏。”
“不必了。事态急迫,恕臣无礼,诏书已经拟好,只须太后恩准即可。”言讫,司马懿拿出事先写好的诏书呈献在郭太后面前。
郭太后点点头,也没太仔细看,顺从地在诏书上盖了印玺。这份诏书便是司马氏将曹氏踩在脚下的许可证。
司马懿昂首阔步地走出永宁宫外,随即,他根据诏书所写,让高柔代理大将军,王观代理中领军,分别稳住京都各营士兵。
二人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内,驻守在皇宫内的禁军全部改旗易帜,成了王观的部下,而留在京都的曹爽亲兵也纳入高柔之手。
这年,高柔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他的堂叔名叫高幹,乃是袁绍的外甥,在官渡之战后被曹操剿灭。高幹死后高柔归顺曹操。起初曹操对高柔很不信任,甚至多次想找借口把他杀了,可因为高柔忠勤职守而作罢。史书中的高柔,在归顺曹操后的四十年来一向以魏国忠直正臣的形象出现,可在正始年间却摇身一变成了司马懿的亲密党羽,且亲身参与高平陵政变,不能不令人侧目,想来似乎与他体内流淌的士族之血不无关系吧。在高柔心中,名门袁氏和高氏被曹操剿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或许这四十年里,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至此,司马孚和司马师率一千五百人守卫皇宫司马门;司马昭率五百人包围郭太后的永宁宫;王观控制了整个皇宫内禁军;高柔接管了曹爽的兵营。这几位高平陵政变的主谋者均已占据京都最关键的要地,在拿下曹爽之前,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擅离半步。
司马懿则紧紧攥着蒋济的手,率军从皇宫正南门鱼贯而出,同时下令将洛阳十二座城门全部戒严。他靠着太后诏书、武力镇压以及太尉蒋济的影响力,将这场政变朝着合法化顺利过渡。
正始年:曹爽的忠臣
这个时候,部分忠于曹爽的官吏正想方设法逃出城给曹爽通风报信。
“辛敞,快出来,跟我一起出城辅助大将军。”曹爽的幕僚鲁芝带着几名亲兵,在辛敞府门外招呼道。辛敞是在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战争中持节钺阻止雍州诸将出战的名臣辛毗的儿子。
辛敞没有立即回应鲁芝的邀请,他无比恐惧,慌忙向姐姐辛宪英求助。“太傅全城戒严,似乎图谋不轨,怎么办?”
辛宪英虽是一介女流,却有着过人的智慧。几十年前,她还仅有二十来岁的时候,正逢曹丕被立为魏国世子。曹丕得知喜讯,兴奋地抱住辛毗欢呼雀跃。辛毗一回到家就把这事告诉了辛宪英。没想到辛宪英连声叹息:“世子肩负治理国家的重任,理应心怀忧戚、谨慎小心,反而这么得意忘形,国运恐怕不能兴隆了!”
辛宪英可谓见解不凡。如今她已年近六十,见弟弟一脸慌张,只是镇定地说道:“太傅是想诛灭大将军。”
“那我到底要不要出城投奔大将军?”
“怎能不去?尽忠职守乃人之大义,即便看到陌路之人有难,也应该伸手援助,更何况你是大将军幕僚,抛弃主君违背道义这种事不能干。不过,你并非大将军亲信,所以,你只要随大溜,略尽职责也就够了。”辛宪英判断:司马懿剿灭曹爽后,眼前第一要务肯定是收揽人心,必不会牵连无关紧要的人,此举不至于让弟弟涉身险地,反而能成全弟弟忠义的名声。
“好!我听姐姐的!”辛敞相信姐姐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等,二话不说就与鲁芝逃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