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之又站出来阻拦,将褚太后的诏书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最终,朝廷仍按司马昱临终遗诏执行,让桓温辅政。
就这样,东晋王朝在太原王氏(王坦之)、琅邪王氏(王彪之)、陈郡谢氏(谢安)等几大家族的周旋下勉强得以延续。
那么说,在这个紧要关头,桓温的代理人郗超又干了些什么呢?遗憾的是,郗超像个透明人一样完全没出头。很可能,郗超也倾向让桓温辅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维持现状。而现状,对郗氏家族而言,无疑是最佳局面。
司马昱驾崩、司马曜继位的当天,身在姑孰的桓温接到了遗诏。
他看毕,大失所望。
“到头来只落得个辅政啊……”
原本,桓温认为司马昱临终前会直接把皇位禅让给自己,就算退一步,也能让自己摄政,但万没想到仅仅是辅政。这件事,让他再次见识到建邺那几大家族对政局的控制力,而郗超也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离婚风波
前文讲东床快婿时提到过,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娶了自己的表姐——郗昙的女儿郗道茂为妻,作为郗王两家政治联盟的延续。然而,就在司马曜登基后不久,王献之突然与郗道茂离婚,随后娶了司马昱的女儿——安愍公主司马道福。
首先必须说明的是,王献之和郗道茂感情笃深。王献之不愿跟郗道茂离婚,不想娶司马道福。他甚至把脚烧成重伤,以自残的手段来抗拒这事。但最终,王献之还是身不由己,被迫与郗道茂离婚,娶了司马道福。郗道茂离婚后则终身未嫁,在思念和悲伤中度过余生。
这桩离婚风波,意味着延续近五十年的郗王联盟正式宣告瓦解。
究竟是什么人给这对夫妻施加了如此巨大的压力?
表面上看,王献之娶司马道福,貌似有皇室从中促使的意味。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毫无疑问会把琅邪王氏和高平郗氏得罪不浅。如果是皇室的安排,最终的结果到底能不能起到笼络琅邪王氏这个预期效果?
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是某人想借这事故意挑拨琅邪王氏和皇室的关系?如果这种猜测成立,那唯一的目标将指向桓温。可是,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手段也玩得太过火,且很可能把高平郗氏,连同郗超一起得罪。料想,桓温应该不会这么干。
既然皇室和桓温都不大可能,那么还有谁拥有这么大能量且从中受益呢?
当时,朝廷里最有话语权的人除了郗超外,非谢安莫属,会不会是谢安暗中撺掇皇室?这种可能性极大,首先,谢安对郗超阳奉阴违,非常希望琅邪王氏跟高平郗氏划清界限。但如前文所讲,这事肯定会得罪郗王两家,搞不好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谢安便把皇室推到了前台,两家就算怨也是怨皇室,赖不到自己头上。
不过,王献之事后很可能知晓了其中原委。
在《晋书·王献之传》中,离婚事件后紧跟着就写了谢安意图拉拢王献之,并聘请王献之做了自己的幕僚。几年后,一次皇宫翻新太极殿,谢安想请王献之为太极殿题字却不敢直说,而是婉转地旁敲侧击。王献之察觉出谢安的意图,一点面子没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谢安是王献之的顶头上司,让下属写几个字按理只须下个命令就行了,但显然,王献之对谢安恨意难消,而谢安更像亏欠对方一般。
总之,几大家族之间的关系可谓错综复杂。
这么深的水,对于出身三流士族的桓温来说,自然是很难蹚得过去。
底牌
公元373年初,桓温决定亲自去一趟建邺探探虚实。
4月2日,他率军来到建邺。谢安、王坦之等公卿朝臣伏道迎接。每个人心里都忐忑不安。
“文度(王坦之字文度),文度!”谢安拍了拍王坦之的肩膀。
“啊!”王坦之一个激灵,“干什么?”他瞪了谢安一眼,很气恼对方把自己吓了这一大跳。
谢安低声提醒道:“你的朝板,拿倒了。”
“哦,哦!”王坦之有些尴尬,赶紧把朝板正过来,嘴里犹自嘀咕着:“丞相这回入京肯定要找咱们兴师问罪。怎么办啊……”
谢安深深吸了口气:“还能有什么办法?一会儿你跟我去面见丞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晋室社稷存亡,在此一举!”
桓温入建邺府邸先行安顿。不一会儿,谢安和王坦之携手揽腕前来拜见。
二人进府,穿过庭院,只见到处戒备森严,士兵皆拔剑张弩,犹如战场临敌。这阵势任谁看了都会心惊胆寒。
王坦之朝谢安努了努嘴,悄声说道:“你看,正厅墙后藏着人呢。”
谢安扫了一眼,果然,旁边的墙上时不时闪过兵刃的反光,隔着墙都能感觉到杀气。
“丞相这是要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啊……”
二人进了正厅,拜见桓温。
谢安意识到:如果谈判处于桓温的武力威慑之下,将无法顺利进行。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言道:“诸侯当率军镇守边关,桓公怎么反倒把军队藏在自家墙后?”
桓温回道:“情势所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安和王坦之一语不发,以沉默应对。
桓温也不想局面就这样僵住,遂冲墙后喊了句:“都退下吧。”言讫,一队士兵从墙后纷纷撤了出去。
对谢安和王坦之而言,这算开了个好头。只要没有武力相逼,接下来就什么都能撂在桌面上谈了。
三人整整谈了一天。在这场谈判中,双方均亮出底牌。谢安和王坦之表面上对桓温低眉顺目,但说的话却是柔中带刚,绵里藏刀。他们让桓温明白,如果桓温真要以武力威逼朝廷,建邺的几大家族绝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免不了两败俱伤。而目前对双方最有利的局面,即是维持现状,如果桓温真有本事,自能循序渐进,以和平手段让皇位缓慢过渡。
谢安和王坦之二人所言不虚。想当年魏朝时,司马家族权势无人能及,却要经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祖孙三代四人,耗了几十年才迫使魏朝禅让,开创晋朝基业,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桓温回想着晋朝建国的经历,不禁由衷钦佩司马懿父子,他曾担心自己不思进取会让九泉之下的司马师、司马昭耻笑,可今天,他明白,如果自己心急气躁,跟朝廷闹得鱼死网破,才真的会让这两个篡国权臣的鼻祖耻笑吧。
九锡之礼
桓温在建邺住了十来天,整日忙于和几大家族谈判周旋,只觉身心俱疲。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桓温出身不好,要融入一等士族圈子总觉得困难重重,比起建邺,他更喜欢在军营里待着。桓温只想返回姑孰驻地。临走前,他决定先去拜祭先帝司马昱的陵墓。
这天,桓温率领一众公卿来到建邺近郊的高平陵。解释一下,东晋国都建邺的城门、皇宫、陵墓等命名基本照办前朝旧例,这并非洛阳附近的高平陵。
近来,桓温精神高度紧绷,身体已是非常虚弱。他跪在司马昱的陵墓前,磕了几个头,抬眼向墓碑望去。
这人跟自己斗了二十多年……
一阵冷风袭来,桓温只感到头晕目眩,两眼昏花。突然,他觉得墓碑旁仿佛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这人影越看越像司马昱。
你到死还不甘心吗?
司马昱的人影嘴唇微动,似在说话。
桓温屏息凝视,侧耳倾听。不知不觉间,他的头越垂越低,以致紧贴地面,不敢起来。
两旁的同僚隐约听到桓温口中念念有词。
“臣不敢……臣不敢……”
公元373年4月15日,桓温离京回到了姑孰。
三个月后,桓温病情加重,他知道自己等不到称帝那天了。他给谢安、王坦之等人传出口谕,要求朝廷授予自己九锡之礼。一方面,他要在自己死前进一步巩固桓家权势;另一方面,这也算是他最后一个心愿,给他这一辈子来个完美的总结。
谢安和王坦之满口答应。
几天后,桓温连连催问九锡之礼的筹备情况。
朝廷使者答复:“谢大人和王大人一直在加紧筹备。整个环节中,赐礼文章至关重要,谢大人特命文采出众的吏部郎袁宏草拟。”
“让他们快点。”
连日来,袁宏被这事搅得焦头烂额,赐礼文章已不知递上去多少次,可每次都被谢安挑三拣四,要求重写。
袁宏被逼得没办法,便将文章拿给他的顶头上司——尚书仆射王彪之看。
“王大人,您看这文章写得怎么样?”
王彪之看毕,拍案叫绝:“文辞优美!举世无双!”
袁宏愁眉不展道:“可谢大人总是不满意。”
王彪之笑了。
“袁君,你这文章写得固然是好,但你要是让这种文章流传于世,难道不觉得愧对于社稷吗?”
“但是……丞相那边如何交代?”
“丞相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劝你就再多改几遍吧……”
8月,桓温躺在病榻上接见了朝廷使者。
“九锡之礼准备得怎么样了?袁宏的文章写完没有?”
“启禀丞相,朝廷正为这事日夜操劳,丝毫不敢懈怠。谢大人更是对袁宏写的赐礼文章精益求精,字字斟酌。”
“唉……”桓温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九锡之礼了。
在梦中
使者离去后,桓温最仰仗的五弟——江州刺史桓冲言道:“想是谢安和王坦之对兄长阳奉阴违。兄长百年后,我是否要处理掉这两个人?”
桓温回忆起王敦的往事。当年,王敦临终之际对后代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回武昌固守兵权,但求保全门户。面对桓冲的询问,他缓缓言道:“谢安、王坦之不是你能制得住的。别去得罪他们了,这也算给咱家留条后路。另外,我打算把兵权交给你。我那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别说成大事,恐怕连家门都保不住。你以后切不可与朝廷为敌,好自为之吧!”
《晋书》把桓温与王敦并列在一个章节内。身为一个对上不敬的权臣,自然免不了被后世口诛笔伐。有个关于桓温的小故事。
一次,桓温从北方胡人领地救回一个老妇人。询问之下,才知道这老妇人年轻时曾侍奉过西晋抗匈奴名将刘琨。
老妇人一见桓温,当即潸然泪下:“您长得可真像刘司空。”
桓温一直把刘琨视为偶像,他听罢,甚是高兴,赶忙追问:“你快说说,我哪像他?”
“脸型像,但薄了;眼睛像,但小了;胡须像,但没刘司空乌黑油亮;身形也像,但比刘司空矮;连说话声音都像,只是没刘司空雄壮。”
这番存心找碴儿,挤对且言辞规整的排比转折句,难道能出自一个刚被桓温从胡人手中救出的老妇人之口吗?老妇人是脑子进水,还是无理取闹?抑或是恩将仇报,闲得找死?毋宁说,这番恶心桓温的话是出自后世史家之口吧。
此时,桓温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桓温突然看到远处闪着一点光芒,他向着光的方向跑去,一瞬间,他又矗立于广袤的中原大地,身后跟着百万雄师,他重新回到了那个荡气回肠、波澜壮阔的北伐时代。
一位老妇人站在桓温面前,笑着说道:“您长得可真像刘司空。”
桓温也笑望着老妇人。
“我以前长得更像。只是这些年,相貌不知怎的有些变了……”
公元373年8月21日,东晋丞相、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扬州牧、徐兗二州刺史、平北将军、使持节、南郡公桓温薨。享年六十二岁。
桓温死后,谢安任尚书仆射兼吏部事务,王彪之任尚书令,二人总揽尚书台政务。王坦之任中书令,成为中书省首席大员。政坛基本被陈郡谢氏、琅邪王氏、太原王氏三大家族瓜分。
桓温五弟桓冲则继续担任帝国西线最高统帅。谢安与桓冲虽互有猜忌,但二人还是本着东西平衡的原则,携手共抗胡人。
十年后,公元383年秋,前秦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下,意图吞并东晋。
当时,桓冲在西线牵制敌军,而东线兵权已尽归陈郡谢氏之手。谢安任最高统帅,侄子谢玄在淮南一带阻击前秦前锋。
该年12月,谢玄率五千北府兵(前身即郗鉴组建的京口流民军)强渡洛涧,阵斩数万前秦军。来年1月,谢玄率八万北府兵在淝水一举击败十倍于己的敌军主力,挽救了东晋王朝。
尾声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江南下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深夜,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安睡,但漫山遍野的雪反射着月光,将天地间照得仿佛如白昼一般明亮。到处都是自然纯洁的白色。
毕竟地处南方,虽然下雪,湖面却没有冻结。就在扬州会稽郡曹娥江上,一艘小舟正顶着大雪缓缓溯流而上。
舟头站着一个人,这人身穿裘皮大衣,口中咏颂着西晋名士左思(“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的《招隐诗》。他时不时抬头仰望皓月,又时不时四周眺望,极尽贪婪地欣赏这绝世美景。他甚至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处景观,致令遗憾终生。
这人名叫王徽之,便是“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他雪夜行舟只为去见个朋友,不为别的,全因随性,而且,他觉得在此情此景之下,也唯有去找那位朋友才不会玷污了这份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