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福伯有法子。
穆空青不禁在心里叹道。
这种天气里考试,能有点儿凝神静气的东西,其助力简直顶得上灵光一现了。
这杂文题便是普普通通地地志风光。
若是考生经历不多,写写山间野趣也别有意味。
若是有那曾阅遍山河的学子,自然也能借名山大川搏个出彩。
穆空青前世倒是去过不少地方旅行,但无奈他今生只是个没出过清江府的小土包子。
不过这倒是叫穆空青忽然想起了先前。
先前沈墨相邀,约他去清溪踏青那次。
虽然穆空青防备着沈墨,没在哪里待上多久,但那一次的经历,也确确实实给了穆空青在诗赋上的启示。
穆空青想想先前对那位提督学政文大人的印象,再想想这雅文书院山长的传言,还是决定小小赌上一把。
就写自己苦于诗赋不佳时,那山间野趣带给他的感悟。
横竖这样的题材也确实是他目前最擅长的。
相较于那隽秀迤逦的文风,这样带着些许诙谐幽默的风格,他写起来也更加顺畅。
那二位主评人瞧着都不像是一板一眼的,这样的风格哪怕不出彩,也必不会招那两人的眼。
穆空青对自己的认知一贯挺准,这篇杂文作得妙趣横生。
尤其是中间叹自己自诩“敏而好学”,实则“为赋新词强说愁”时,更是叫他自己写着写着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苦笑。
院试会发下两根蜡烛,供考生们夜间答题所用。
不过穆空青却不准备赶这个夜工。
一则是已经写了一天,再好用的脑子,都免不了有些混沌。
二则是……
“啊!我的卷子!”
夜色降临,有考生点蜡,预备挑灯夜战。
这已经是穆空青听到的第三次悲呼了。
就这小小一支蜡烛,且不提什么烧了试卷之类的,便是一阵风吹过,都有可能直接叫那烛火熄灭。
烛火骤熄,届时考生难免要受惊吓。
这一受惊吓,手上一抖,答卷可不就毁了么。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穆空青将试卷、稿纸,甚至是笔墨,统统收拾好了,放在号房最里头,然后借着亮光,将考场发下的薄被铺好,直接就这么倒下睡了。
睡前将所有东西全部摆放到号房最里头,是穆空青在府试时养成的习惯。
那时是为了防备有人刻意毁坏,现在却是为了保证若是旁人出事了,不要殃及己身。
试想若是在半夜里,他边上的号房有人烧了试卷,那救火之人一盆水下去,直接波及到他这儿来,那他得有多冤枉。
于是穆空青就这么将桌案整个收拾干净,在整个考场不时的骚乱动静中,埋头睡了过去。
他今日睡得早,第二日起得自然也早。
他睁眼时,天边也只隐约可见天光,考场中除了廊下零星几个灯笼,并不见烛火。
院试的考场正中有一水缸,里头的水都是清水,未曾煮过,是供考生们研墨、洗漱所用,可自行取用。
穆空青轻手轻脚地洗漱,又借着夜幕简单擦拭了一下四肢,好叫自己更清爽些。
之后又听身后有了动静,他一回头,沈墨竟也起了。
昨日他并未同沈墨有什么交流,直待沈墨也走到水缸前,穆空青才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薄荷味。
看来这盛夏里应试时,用薄荷熏衣裳,应当是这些人家里通用的法子了。
穆空青已经打理完了,也无意同沈墨多言,便只是点点头,就回了号房去。
一豆烛火亮起,穆空青将蜡烛放在了靠墙的地方,仅仅只做借光用。
穆空青微微吐出一口气,待沈墨那边的动静停下,他刚好磨好墨汁,天色也到了可以看清试卷的程度。
清晨静谧,唯有几声蝉鸣不时响起。
晨风带了些许清凉,不似白日里的燥热。
加上穆空青方才略微擦拭了一番,此刻还算舒适。
趁着眼下难得的静谧与凉爽,穆空青开始最后一遍润色。
经历过一夜的休息,再加上晨间的清凉,此刻穆空青整个人的心情都是与昨日里不同的。
尤其是四书文上,昨日有些略显浮夸之处未能觉出不对的,今日也统统都改了过来。
润色之后的《志士仁人》一文,穆空青通篇读下,只觉充盈磅礴之气,却也不乏锋芒内敛之意。
以穆空青当前的水准来看,此文称得上一句张弛有度了。
也是穆空青认为,在自己能作出的范围里,写得非常满意的一篇了。
而那篇杂文,穆空青却未再多做修改。
那杂文本就求一个自然本真,改得太多,反倒失了味道。
最后一遍润色完成,天色已经到了不需要烛火,便能正常视物的程度了。
穆空青直接吹灭蜡烛,趁着自己这会儿心绪平和,提笔开始誊抄。
他这回落笔同样不快,只求流畅,不求迅速。
现下考场中已隐约有考生醒来的动静,他若是太过沉浸其中,难免会因着一些突发状况受惊。
这科考中,最冤枉的落第因由,恐怕就是卷面有污损了。
待到日头高起时,穆空青将将誊完四书文。
眼下热气已经起了,穆空青再一次以清水洁面,保持平和的心境。
早膳已经送来了,但穆空青没有用。
他这会儿只剩一篇杂文的誊抄了,要不了多久便能拉铃交卷。
若是这会儿用了食水,一会想要出恭反而麻烦。
这大夏天的,茅房在那儿放了一天,再多的尘土覆盖也盖不掉那股子味儿。
有那从茅房回来的学子路过穆空青所在的号房,那身上带着的味儿,都能叫穆空青埋头猛吸两口薄荷巾。
穆空青坐在原地揉了揉手腕,稍歇息了片刻之后,便提笔再写。
杂文不长,现下也过了考生们洗漱的时候,考场中再次恢复平静,穆空青落笔的速度也快了些。
未等到午膳时,穆空青便从桌案间抬起了头。
再细细查验过一遍卷面,确认自己并无犯讳之处后,穆空青拉动了号房外的铃,唤来小吏糊名弥封。
这盛夏里的燥热确实不是一句“心静自然凉”便能抵了去的。
穆空青来到龙门前,便见那里已经聚了一群学子,还有人用衣袖朝里头扇着风,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穆空青见人群围拢,不由有些好奇。
恰巧那儿还有个熟人,正是同在私塾甲班的蒋孟柏,穆空青便同他打听了一句。
蒋孟柏面带怜悯,对穆空青道:“有一考生今年已五十有三,这天气燥热,他实在是受不得,便中暑了。听闻是今日被发现晕倒在号房中,这才叫衙役给抬到龙门前,只待放排时将人送出去就医。”
这个年纪,便是放在现代,也不算年轻了。
这时候中暑还没法得到及时医治,确实是不大好了。
穆空青看那人群里头,有学子正用沾湿的帕子给他降温,想了想,穆空青便往人群聚集处去。
“我这儿有快浸过薄荷的帕子,若是兄台不弃,可用这块帕子试试。”
虽然未必有用,但沾过薄荷水的帕子,总能带出点儿清凉意。
那学子年岁不大,双目通红,接过穆空青的帕子之后同他道了谢,声音里略带些哽咽。
一旁有学子低声同穆空青道:“晕倒的那人是他祖父。”
难怪。
考场大门一旦关闭,不到放排时便不得开启。
这一次放排至少要满二十人,若是运道不好,等上几个时辰都未必能凑齐。
那学子不急才怪。
好在现下人数已经不少,应当是用不了多久,便能开龙门了。
穆空青透过人群,可以看见最里头躺着的老人唇色惨白,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这些粗浅的降温手段都没能起到太大作用,这老人的体温还在持续升高。
若是真这么继续升下去,只怕也是命不久矣
能撑到现在,怕都要谢这考场中的小吏还算善心,愿意给他们送水。
穆空青想着前世看过的中暑急救的法子,斟酌了片刻,上前开口道:“我家长辈乃是城中女医,我也曾从长辈那儿听过些救急的法子,不知兄台可愿听在下一言?”
穆空青也是不想见人明明有救,却因方法不当而在自己眼前去了,便随意扯了个借口。
那学子已经急红了眼,眼看祖父便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了,身上还烫得吓人,哪儿还顾得上旁的。
听穆空青说有法子,立时便点头应下了,只道若是能保祖父性命,他家必当千恩万谢。若是祖父命中当有此劫,他也绝不怨及旁人。
既如此,穆空青也不多犹豫,便叫他将那薄荷巾撕成几块,分别沾了水,塞进老人的掌心腋下,又令那学子将老人的衣衫敞开,将头肩部垫高,后再用凉水擦浴。
一通忙完,别说是那学子本人了,就是四周帮着扶人、扇风的考生,都是累得大汗淋漓。
好在,这老人家虽然中暑,但平日里应当也是身子骨健壮的。
穆空青把着人的脉搏粗浅计时,觉得心跳并没有过快,这才放下心来,只嘱咐那学子记得,若是薄荷巾热了,便取出再浸一浸凉水,后再放回去。
其实中暑之人要敞开衣衫散暑气,在现下也算是常识。
只是那学子也是一时急昏了头,先前也未曾碰到过中暑晕倒之事,便未能想起这遭,只一心急着给人洒水降温。
这大热天里中暑倒下的人,身上还好生生裹着两件单衣,仅仅依靠凉水敷面降温,怕是真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