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政朝穆空青望来,其间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他目光所及之处,众人便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穆空青亦是拱手垂眸应是。
此时已有人将那考生的考引奉上,学政接过之后却未细看,只对着那人道:“你若是将你所为从实道来,兴许还有活命的余地。”
这话自然是来诈人的。
现在又没从那人的身上搜出什么切实证据来,若是他咬死了不认,就说自个儿是在夜间外出闲逛,撑死了算他意图舞弊。
可现下正是考生群情激奋之时,这人又摆明了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若是用这么个轻飘飘的罪名便将人放过,他们提督学院这群人怕是都别想好过。
这时,穆空青又插口道:“学生发现此人时,此人正在学生的号房外徘徊,亦不知所为何事。”
学政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为官多年,对许多事情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当即便问道:“你与此人可曾相识?”
穆空青也不隐瞒,直言道:“此人与学生乃是同乡,县试时曾有过龃龉。”
这听起来,像极了是私人恩怨。
可仔细想想,这事儿却有太多不对。
今夜春雨寒凉,寻常人淋上一场,再合着潮湿的衣物吹上一夜冷风,一病不起都有可能。
便是运气好,只头疼脑热个几日,也多少是要影响第二日答题的。
何必为了些许龃龉,便做出这等拿自己身家性命玩笑的事?
只需略一思忖,便可知此人必不可能是为私怨。
但若不是私怨,后头可讲究的门道就多了去了。
眼下清江府的局势不算太平,在这档口出了事,很难叫人不多想。
况且这三更半夜的,也不能就这么窝在考场上审案。
“先将此人革去科考资格,送入大牢,押后再审。”
无论此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在科考上动手脚,便是要刻意同他提督学院为难。
有那知机的衙役见大人显然不欲在此地多言,直接上前堵住了那学子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眼见这事儿有上官收场,且上官也没有发作自个儿的意思,那值守的考官也松了口气。
等学政带着人走了,立时挥手叫人都散去。
穆空青对这草草收场的结局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只是再一次细细查过自己的答卷与笔墨后,合衣靠在号房的墙壁上。
揪出来的是那人,穆空青还是有几分讶异的。
观那人之前的所作所为,明显是对科考一事几近疯魔。
这回他好容易坐了提堂号,眼见着得中的几率不小,只因嫉妒二字,当真值得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是以,穆空青虽直言自己与人有私怨,心里却并不相信此事是因私怨而起。
眼下看来,不信的人不仅是自己。
第44章 一场宴席
即便是人已经揪出来了, 穆空青也还是一夜未眠。
考场之中无小事,一不小心就是个前途断绝的下场。谁也不知道对方安排了几个人,穆空青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撞运气。
果真, 到了晨光微熹时, 穆空青再一次发觉了号房外不同寻常的响动。
不过这回不用穆空青拉铃。
自打出了先头那档子事, 考场内的巡查就严密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头穆空青刚察觉响动, 那头就有衙役发觉不对,向此处靠近。
没等穆空青做出反应, 人就被惊走了。
短短一个晚上,两拨人夜探考场,简直是将主考人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第二日主考官回到堂上时,那面沉如水的模样, 看得底下的考生们心中惴惴。
穆空青在简单洗漱过后,带着湿意的脸迎上晨风,登时吹得他一个激灵。
此时雨已经停了, 可微风带来的寒意却未消退。
穆空青的早膳同样用得很少。
不仅是戒备心作祟, 更是因为他在此时,需要一定的饥饿感帮助他保持清醒。
穆空青坐在桌案前细细研墨, 誊抄时的动作极慢。
原本带着些洒脱的字迹, 也因此添了几分沉稳意味。
誊抄完毕,再细细查过一遍有无错漏,穆空青就未再多等候,直接拉铃, 使小吏前来将试卷糊名入匣。
这次的穆空青,一反先前两场那恨不得坐到最后的姿态,成了头一批过龙门之人。
这两天一夜的考试实在熬人,费心答题的同时, 还要时刻提防小人作祟。
甚至连着两天时间,穆空青都是在饥//渴交织中度过,所用食水不过是能保证他可以正常运笔写字罢了。
出了考场,见周勤他们就在外面等着接他,穆空青一直以来提着的心也终于落地,在马车上便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穆空青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佥事府中。
“总算是醒了。”说话的人是福伯。
那位佥事一直都在城外军营中,这处私宅里只有一些负责日常洒扫的下人。
因此,先前穆空青从周府搬来佥事府时,除了周勤三人之外,福伯也跟着一同过来了。
穆空青揉揉脑袋,看外头天光正好,不由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福伯给他的床边放了一套干净的衣物,笑道:“已经是第二日辰时了。小少爷现下抓紧些,用的还是早膳。”
居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这偶尔一次熬夜,当真是把他累得不轻。
穆空青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迫不及待地跟着福伯去了堂厅。
接连几天都靠着小块馒头过活,穆空青现在觉得自己饿得手脚发软。
这头刚出门,今日值守的周勤也跟了上来。
见穆空青精神头虽足,可举手投足间却是透着一股子无力的模样,不由调笑了一句:“看来小少爷当真是该好生练练了。听闻那后头的考试,还有要在考场中连住几日的,可别将身子骨熬坏了。”
穆空青这回虚弱成这样,自然不仅仅是考试的缘故。
不过这是在旁人府上,保不齐隔墙有耳,无论周勤是当真未曾想到,还是有意谨小慎微,穆空青都不会在此事上说穿,于是便点头应道:“是该好生练练。否则日后进京赶考,路上遇到山贼可如何是好。”
周勤被他逗得大笑:“不愧是我家小少爷,文当拜相,武可封侯。”
穆空青一脸严肃地点头:“这是自然,不能丢了老师的脸面。”
熬过了府试,哪怕现下还未发案,穆空青也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若是能得中前十自然最好。
若是不在前十之列,他一个此届得中考生,年岁又这么小,欲要拜见知府应当也不会被拒之门外。
何况现下出了夜袭考场那档子事,看那位提督学政的脸色,就算清江知府那条路走不通,也能从那位学政那儿想想办法。
至于不中?
穆空青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答府试题时的轻松感和县试时极为类似。
即便府试时各地才俊众多,穆空青觉得自己也不应落到百名开外。
府试发案一般在府试结束九日后。
这期间周秀才给他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家中一切情况都好,只是李家近日行事愈发癫狂,嘱咐他如无必要,绝对不能离府。
穆空青本也就不是头铁的人,当然不会在这时候跑去街上挑衅人家。
府试发案前一晚。
与佥事府一墙之隔的院落,是位已逝武官置的私宅,宅院空置已久,却在今夜因仆从疏忽意外走水。
因着是在东城区内,是以各府下人发觉不对后,唯恐祸及自家,纷纷抽调人手灭火。
没等这场大火蔓延开来,便被各府下人扑灭。
虽未波及到旁的宅邸,可那座院落却被毁了个彻底,连负责洒扫的仆从也未见能有生还。
事后有官差前来查探起火的因由,发现院中水缸皆空置已久,便只当是仆从惫懒,这才叫火势起时无水可用,最终害了自己。
横竖这院落的主人都不在了,也无人会为此多费心神。
也正是这场大火,叫穆空青在第二日放榜时,也只是坐在自己的临时书房之中,静静等着周文带回消息。
周文身手敏捷,看榜的速度比穆空青想得都快。
穆空青早晨照例看完两篇策论,还没来得及铺开纸笔静心练字,便见周文一脸喜色地敲开了书房的门。
穆空青见他神情便知自己的成绩应当不错,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周文道:“得恭喜小少爷,再得案首。”
穆空青一时反应不及。
再得案首!?
穆空青睁大了双眼。
周文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出了声:“小少爷若是不信,不若我等带您出去亲自瞧瞧?”
穆空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紧随其后的周勤也笑道:“当初县试发案时,小少爷的反应也是这般。老爷是私塾中也出过不少案首,怎的小少爷对自个儿拿案首的事这般讶异?”
穆空青心道,还不是你家老爷干的好事。
周秀才对他文章的评价,撑死了也就是一句“尚可”。
就这么一天天的“尚可”下来,他自然也就以为自己的水平当真只是“尚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