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让开身子,屋内孙氏听见声儿,问了一句:“空青,是谁来了?”
穆空青应道:“是我同窗,姓秦的那个,上回来过咱家的!”
孙氏一听,立刻出了屋子来迎人,身后的穆老二看媳妇这慌里慌张的,也赶忙拿着袄子追了出来。
秦文启规规矩矩地见了礼,身后一个灰衣小厮也送上礼盒,言称叨扰。
孙氏出门一见,这当真就是个孩子,秦家的大人一个也没来,也不知这是怎么个路数。
穆空青见孙氏穿得少,赶紧将人推进烧了暖炕的屋里,同她说道:“就是同窗间见个面罢了,咱家堂屋里没炕,我将人带去我屋说说话,娘你放心吧。”
孙氏想想,这一个半大孩子,身后跟着个小厮,确实不像是有什么正事的。
于是便应下了穆空青的话,只不放心地问道:“那可要用些什么点心?要不娘去给你那儿泡壶茶?咱家买的茶也不知人家能不能喝得惯……”
穆空青摆摆手:“他不爱喝茶。娘我去招待同窗了,可别把人一个人丢院子里了。”
秦文启这次来,还真算不上什么正事。
他真就这么同穆空青七零八碎地一直闲谈。
直到穆空青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心机过于深沉的时候,秦文启忽然拍了拍穆空青的肩头,唉声叹道:“我自诩也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却差了你那么多。”
穆空青被他这不着边际的话弄糊涂了:“倒也不至于吧?说不准咱俩明年便又同班了呢?”
这小少爷平日里可不是这种性子啊。
秦文启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将这普通的温水喝出了借酒消愁的架势:“你用不着安慰我。我都从我爹那儿听说了,你今年就准备下场了。”
说完,他便觉得无比丧气:“想我当初还一心想同你争个高下,却没想到被落得越来越远。”
穆空青简直摸不着头脑。
他今年下场?他今年下哪门子的场?
县试一般在每年的二月开考,考期会由县署提前一个月公告。
这都正月初六了,要不了多久,县署便会公告考期,考生们也当前去县署礼房报名了。
穆空青在策论方面的进度,也就仅限于他背下的那些范文,他上哪儿去考什么县试?
穆空青试探道:“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真是你爹说的?”
秦文启瞪他:“那还能有假?我知晓你性子好,你不必顾虑我,总规要不了多久,我也会知道的。”
穆空青瞠目结舌。
“那,你爹还同你说了什么?”
秦文启提起这个便郁郁:“我本是想着先同你递个帖子,过两日再上门的。可我爹说我们就是俩半大孩子,叫我少装腔作势。”
秦文启说这话时,看着还有几分委屈。
“然后我爹便告诉我,你明日一早便要去见周夫子,后头怕都有的忙了。我若是想同你见面,还是今日直接过来的好。”
明日去见周夫子?
穆空青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秦家这是十成十地在借着秦文启的口,向他传递消息了。
只是,有什么事儿不能直说,非要这么九转十八弯地呢?
穆空青垂眸。
就算是秦家想要藏什么消息,不愿叫人知晓,可他明日往周府上那么一走,不也还是什么都瞒不住?
穆空青想不明白。
第37章 一次报名
送走秦文启后, 穆空青同他爹娘说了明日去寻周夫子的事。
孙氏与穆老二自然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的。
穆空青想了想却道:“我明日且在家中等等吧,夫子说不准会叫人来家里接我。”
既然都从秦文启那儿传话,而不是找个主事人, 例如之前的秦管家上门, 那就证明对方定然是不想引人注意的。
若是对方想要避开的人恰巧也正盯着穆家, 那穆空青一届平头百姓, 也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从门外一站, 再大咧咧地敲开周府的门,还不是什么都露了个底儿掉。
所以穆空青揣测,既然对方特意同秦文启说是“一大清早”,那八成是已然有了什么谋划, 至少不大可能叫他这么大咧咧地上门去。
当然,若是猜错了,那了不得就是错过了“一大清早”这个时间, 晚些上门罢了。
事实证明, 穆空青抓重点的本事,还是非常过关的。
私塾定下的早课时间一贯是卯时三刻, 因此, 穆空青也习惯了卯时起床的日子,哪怕是年节里也不例外。
因此,在穆家小院的大门被敲响时,穆空青已经衣衫齐整, 正借着烛光研读周秀才年前叫予他的几篇策论。
冬日里太阳出得晚,现下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
穆空青开门时,穆老二与孙氏的屋内也亮起了灯。
站在门外的人穆空青瞧着有些眼熟。
那人见穆空青正打量他,当即理了理衣领, 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轻声道:“小公子,是先生吩咐我来接您的。”
正是常在周秀才书房伺候的小厮。
穆空青并未马上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小厮见状又是一笑,抬手翻过衣领内侧,上身微微下倾,好叫穆空青方便看见。
穆空青定睛望去,绣在衣领内侧的,是个精巧的“博”字。
穆空青略带些歉意地冲小厮一拱手,又去同他爹娘说了一声,这才在孙氏的叮嘱中跟着那小厮出了门。
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寒风凛冽的正月里,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呜咽的风声中,夹杂着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那小厮体格健壮,直接将穆空青抱在了怀中,口中低声道:“冒犯小公子,还请见谅。”
穆空青并不在意,只是将衣领向上拉了拉,遮住了自己大半面容。
他们走的并非是穆空青往常去私塾的大道。
小厮抱着穆空青,先是往穆家所住的巷子深处走去,接着又拐进了一条小巷里。
他的步子走走停停,时慢时快。
绕是以穆空青的记性,也被绕得有些晕乎。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那人才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笃笃两声。
那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进了门,穆空青的双脚才终于落了地。
那小厮引着他走了几步,穆空青才发现,这里的位置离周秀才的书房极近,只需穿过一片竹林,便是周秀才的书房了。
此刻书房内的烛光不算明亮,透过窓纸,隐隐可见一人影立在桌边。
小厮只将他带到门口,轻敲了两下门,得了里头一个“进”字,便将门推开了半扇,对着穆空青做出“请”的手势。
穆空青冲那小厮微一颔首,悄声入内。
“老师。”
穆空青见到那立在书桌边的人,当即恭声行礼。
自打周秀才将那封信交到他手上之后,穆空青私下里便改口唤他老师了。
“坐。”周秀才给他递了杯热茶后道:“你应当也知晓了。”
屋内的火盆像是烧了许久,烘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穆空青接过热茶,抿了一口,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老师,我不大明白,为何定要今年下场?”
入室弟子和合作者,这二者之间的分量绝不在同一位置上。
穆空青不觉得周秀才会因着秦家的原由,就如此仓促地让自己下场。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黄河决堤?”周秀才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这么一句话。
三年前,穆空青也就四岁多。
若他当真是个孩子,那八成是不记得的。
“记得。当时村人已经预备上山避难。清溪县运气好,未曾受到洪水波及,再下游的几个村镇县城却是遭了灾。”
也是那场灾难,让穆空青对自己目前所处的地理位置有了大致的估算。
周秀才淡淡道:“河堤贪腐案事发了。”
穆空青呼吸一滞。
穆空青对那场灾难的全部了解,都来源于穆家村那些日子里的风声鹤唳。
每逢大灾大祸必有难民。
许多地方长官为保政绩,都会拒绝难民进入城镇。
无法进入城镇的难民就会在旁的地方寻求生路。
好一些的沿途乞讨,恶一些的落草为寇。
穆家村没有高墙厚瓦,又害怕有难民为恶,村中便组织起了青壮男子,轮流在村口守夜。
那段日子里,有地窖的人家便睡在地窖旁,没有地窖的人家便在井中吊着木盆,生怕出了事无处躲避。
不过据穆空青所知,历史上黄河泛滥本就是常事,究竟是堵之一字本就不得长远,还是旁的原因,他现下也难以定论。
“三年前的那场祸事,当真是人为?”穆空青下意识想到的,便是这事。
他虽未看到过邸报,却也知晓此事少说也当涉及近千条人命。
若是人为,却要等到三年之后才突然事发,实在叫他齿寒。
周秀才摇头:“是与不是都不要紧。秦家收到消息,彻查贪腐一案的钦差已经自京城出发了。”
“钦差出京奉的是密旨,查案却不是。待县署公布考期之后,钦差抵达清江府的消息,应当也就瞒不住了。”
穆空青大致摸到了些头绪:“老师是意思是……这清溪县令,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穆空青虽然不是历史专业出身,却也知晓科举舞弊是何等严重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