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容肃看向她明澈的眼睛,解释道:“如今市面上常用的油都是动物油脂,用牛、羊的脂肪做出油称‘脂’,猪肉油脂炼出猪油则称‘膏’,从西北传入的则是胡麻油,路途遥远,而部分人用芝麻磨出油入菜,更少的便是杏仁油。”
万宝妆想了想自己吃的油,好像是这么回事,一直在吃猪油和芝麻油,她有些好奇地问:“这边不是盛产大豆吗?为何不做大豆油?”
“大豆也能做油?”战容肃用明亮的眼神盯着她,“宝妆可否仔细说一说?”
“我不知道大豆如何榨油。”在战容肃有些失望的时候,万宝妆指了指旁边的茶油树,“但是我见过这个茶油籽如何榨油,大豆也能够试一试吧?总是要多尝试才能找到方法。”
“大概每年九十月份油茶籽便成熟了,摘下来曝晒或者是小火慢烤,外壳会自然开裂,这个时候将里面的茶籽取出来,外面的壳堆积在一旁。”
“取出来的茶籽用石碾研碎,磨成细腻的粉状,然后将其放置蒸笼上隔水蒸熟,在其滚烫未降温之前,快速压紧实压成饼状,然后丢到铁器里。”万宝妆描述不出那种铁器,只能指手画脚地和他说,“或者你之前有没有驾驶过轮船或是关过城门,拉着链锁,一圈圈地转着,城门便开始紧闭压实,大概就是这种人力拉动铁器可达到的力度,将里面的油都压出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能用胡麻榨油,器具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吧。”
“不过这样榨出来的油里面会有一点杂质。”万宝妆仔细回想那种除杂质的白色粉末叫什么,她紧皱眉头,回忆着初中化学知识,突然想起自己吃的米粉,她知道圆粉里加了明矾才能十分弹牙,而清除杂质的东西叫:“白矾!”
“往里面加入白矾,静置一夜,可以去除杂质。做好的油可以用热锅试一试,锅热下油,若是有异味就是油坏了,这个油榨好了是很香的。”
土法榨茶油其实吃了很多年,不过慢慢地被市面上大豆、花生、菜籽等其他油类瓜分了市场。
战容肃看着那位细细回忆作法的女郎:“宝妆,你又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万宝妆回过神来,笑了笑:“是吗?这也是家里人告诉我的,不过这边不是不适合种茶油树吗?”
“只要有地区适合便好。”战容肃又问,“我可以将这个方法上奏吗?”
万宝妆欣然同意:“当然可以啊。”
战容肃笑了笑:“那还是不署名,像之前的‘救助方法’那样吗?”
万宝妆举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嘘,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她调皮一笑:“你只要把赏赐偷偷分我一点就好了。”
战容肃宠溺一笑:“好,赏赐都给你。”
“不用,分我一点点就好了,如果没有你,这些东西其实都不会被世人广泛知晓。”
战容肃只管看着她:“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做到,只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你的身上有很多的秘密,也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与勇气。
万宝妆笑着道谢:“还是要多谢你帮我捂住秘密。”
她只想过简单平凡的日子,这样的闲适安稳就很好。
望津云生,万里寒色卷秋,霜降时分,凉日消风飕飕,陋巷闲居,烟逐残阳弥辉。
万宝妆站在窗边,踮起脚尖把那些挂在过梁上的柿子串取下来,柿子外面已经晒干,外硬内软,捏下去也没有发汗现象,变成了带点褐色的干皱模样。
这个时候就该放在坛子里捂霜了,霜降以后温度也会骤降,天冷时节,便是最好的捂霜时间。
将柿子梗部的麻绳都取下,拿出一个合适的大缸。两饼顶部相合,萼蒂部向外,一层干柿皮,一层柿饼。柿子皮干皱着,万宝妆抓着将它散开些,总觉得这样的行为带着些许神奇,秋日的橙黄色都团在这口褐色的缸里,像是将秋日余温的味道收集了起来,捂在里面,等待开启的那一天,柿饼里的糖会慢慢渗透到外面表皮上,成为一层白色的糖霜粉末,便能在冬日里回味秋日的气息。
前些日子阿婆说的捂红薯霜,也是差不多的操作,几人将晒好的红薯干都收起来,也一层层叠放至干燥的缸中,再把大缸存在阴凉的地方。
院子里还堆积着许多大白菜大葱,如今的万宝妆已经不会对满街满巷拖着板车来卖白菜的这种行为感到震惊了,甚至迎接着新雨买来的众多过冬食材的时候,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奇妙之感。
新雨正在一旁处理白菜和白萝卜,打算腌酸白菜酸萝卜,腌酸菜不能沾油,不然白菜会烂掉,也不能过水煮一道,这样腌制出来的白菜软趴趴,一点都不脆嫩。
除了白菜,还打算腌制一点长豆角,加点杜康酒,再放一些干辣椒,过两周就变成了酸辣可口的酸豆角,用来炒肉就是极其下饭爽口的一道菜。
清泉一边递过红薯干,一边说着今日学院里发生的新鲜事:“阿姐,你知道吗?好像是平定侯献上了一种“‘茶油’的可食用油,还上奏一个折子,朝廷现在鼓励大家尝试用大豆和花生榨油,若是有人能找出这两种作物榨油的方法,赏金千锭,并封爵、蒙恩荫......”
“封爵,不封侯啊?”
“阿姐,封侯很难的。”
万宝妆惊讶地问道:“封侯很难吗?”
“当然啊。”清泉歪着脑袋和她解释,“‘侯’仅次于皇室宗亲,之前夫子说只有开拓疆域、平定边疆、威慑异族等重大功勋才能封‘侯’,如今平定侯已经献上了茶油的方法,大家只要仿造如此方法,迟早能找到大豆和花生榨油的方法,并不是第一份全部的功劳.......”
夫子偶尔会提到往来科举的策论问题,有时也会将经义或政事问题当做学子们的作业,年幼的孩童总有些新妙的角度。
清泉便将那些学到的时政策略,朝代里的官位配置,仔仔细细地告诉阿姐。
尤其是这位平定侯的来历,在海域边关告急之时,少年将军顺应时势,义无反顾征战海域,屡立战功,骁勇无畏,尤擅兵法,示弱于敌,避实就虚,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在鸭绿江防线崩溃之时,迎难而上,渡鸭绿江歼敌近百万,掣肘敌军于渤海岸,而后一战成名......
万宝妆只想起很久之前,那个青年坐在书房里,一本正经地告诉自己,只要稍有作为就能封侯。
她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咂舌喃喃道:“稍有作为啊~”
“阿姐?怎么了吗?”清泉有些不解,“什么是稍有作为?”
万宝妆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第81章 平定侯 他们都是主角
万物开始枯黄的时候, 庭外的木芙蓉还傲霜凌放,纤细妖娆,难怪又叫拒霜花, 又过了几日,战容肃拎着一壶深橙色的茶油去找万宝妆。
战荣景和涂月跟在后面笑嘻嘻地打招呼:“万姐姐,我们来玩啦~”
战容肃将茶油递给她:“这个茶油已经吃了月余, 的确很香, 过段时日便会慢慢推广开来。”
万宝妆看着这颜色澄清的茶籽油, 哦了一声:“原来这段时间是去试验了一番啊。”
“不过你们能将油提炼到这种程度, 真的是很了不起。”
战容肃笑了笑:“也是那些匠人厉害。”顿了顿,他又解释道, “茶籽油毕竟从未出现过, 在推广百姓前, 需要有人试验一番,有些需要减刑或是立功的人,他们会主动试吃这种茶油。”
听见青年的解释,万宝妆笑了笑:“我明白, 不会胡思乱想的,这样很好。”
不过呢, 万宝妆话锋一转,调笑着看向青年:“原来稍有作为就能封侯拜相啊, 平定侯~”
青年握拳咳嗽了两声, 眼神飘忽地往天边看去。跟在后面的战荣景和涂月两人懒散地站在一旁, 看着侯爷的笑话, 偷偷地笑出声。
万宝妆抱着一坛茶油:“今天吃芋荷鸭吧。”
因着芋艿喜温暖湿润的地方,所以这边芋艿产量较少,便少有人吃芋头, 喜吃芋荷梗的便更少了,将芋荷梗外面的一层薄膜撕掉,便可入菜,清脆可口。
嫩绿清脆的芋荷,辣椒提味,新鲜的鸭子,几种食材相融合,口感丰富,最妙的是加入一点茶油,色浓却不味重,是一种岁月沉淀,多种食材混合在一起的厚实味道。
当然,这也许是万宝妆的家乡滤镜,她是极其喜欢这道家乡菜的。
涂月在厨房里帮新雨处理鸭子,清泉和小景在一旁洗着葱花和姜蒜。
而万宝妆看着青年卷起衣袖站在院子里仔细撕去芋荷梗外面的薄膜,又调笑道:“哦~平定侯过来也是要亲自处理芋荷的啊。”
青年笑了笑,看着那位女郎坐在一侧调笑自己,解释道:“其实从我外祖父这一代,我们便一直镇守边疆,守护百姓。”
“父亲袭爵后,又因百战百胜,收回草原,被封为‘镇武侯’。”
万宝妆有些惊讶:“一门双侯啊。”
“嗯。”青年垂眸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八年前,我被封为‘平定侯’,同年,圣上迎娶我的表姑母做继后。”
“继后?”
“是,圣上原配已病逝多年,后宫中宫空缺,而恰巧表姑父战死沙场,为了他们一门的荣耀,也是为了鼓励寡妇再嫁,还有多方考虑之下,圣上迎娶我的表姑母做继后。”
万宝妆惊叹道:“真是危险的满门荣耀的,若是还诞下嫡子就更危险了。”
战容肃像是对那位女郎大胆发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两年后,嫡次子诞生。”
“嫡次子?”万宝妆微皱眉尖,“难道还有一位嫡长子吗?”
战容肃颔首应道:“先皇后留下一名长子,而表姑母诞下的自然是嫡次子。”
“两年前,嫡次子五岁,正式入太庙进学,并挑选伴读,所以小景才跟着我来此躲避一番。”
万宝妆咂舌:“嫡长子,嫡次子,还不同生母,这几个词就是腥风血雨啊。”
“这在网文小说里面,是需要写几百万字的阴谋阳谋呢。”
战容肃有些疑惑:“网文小说?”
“就是话本。”万宝妆笑了笑,“几百万字可能都写不下那些疯狂杀戮的凶险气氛,还有那步步为营的恐怖气息。”
战容肃只觉得她的脑子里都是些神奇的东西,每每都能将那些荣华富贵拐到一个微妙的角度。
万宝妆有些好奇:“所以你才困居于此吗?”
战容肃敛神思索了一番,否认道:“我并不是困居,我是主动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并甘之如饴。”
“一门双侯,嫡子外亲,满门荣耀,太过了。”战容肃看着外面的云卷云舒,“我退居于此,小景同样退出权力中心,就让这一门慢慢没落下去就好了。”
“过这样安心的平凡日子,不用再担心头顶的刀何时落下。”
万宝妆抿着嘴角:“会怨恨圣上吗?”
战容肃放下手上的芋荷,同她一块坐下来,认真说道:“不会。”
“圣上其实很辛苦,他一路走来十分艰难。”
“先帝重文轻武,遭遇倭寇侵犯时一步退,壮大了对方的野心,导致步步退,只能退。”
“八分风雨,形势骤然变幻,朝堂上下动荡不安,先帝又一次割据城池后一病不起,圣上是临危受命,被时局赶着上去的。”
“圣上登基后,主战,不能退,必须战。才有了我们这些武将的发挥。”
“可是水域中将士水性不足,船只落后,能人极少,不仅如此,冬日里,西北方游牧民族反目。贪官当道,军饷不足,南方水患,北方干旱,天灾人祸,风飚道阻,内忧外患汇聚一起,好几次听闻圣上劳累过度,快要撑不下去了。”
“陛下又撑了起来,免税收,开恩科,设武举,除奸臣,三请贤士,不拘一格重用人才,寻能人巧匠,以工代税,以劳换粮......杀戮果断,雷霆手腕。”
“但是先帝实在是将这场战争拖到了一个很不利的局面,时间太长了,我们只能以战养战,边练边战。”
“抢夺对方的船只和武器研究,扒出对方的粮草,占据对方的取暖工具和医药,红薯和玉米便是那个时候找到的,这两样东西救了不少人,缓解了极大的粮草压力。”
“后来父亲一举端了北部游牧民族的老巢,打到了极北端,将里面的珠宝和财物带回来,更多的是战马带回来,才缓解了国库空虚和边疆战马不足的难题。”
万宝妆心中震荡,耳边似乎响起嘶吼怒号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年少时学习的历史书,在她面前慢慢铺开来,分明是一步一个血印,鲜血淋漓地流淌着,用血肉铸造的历史书,从漫长岁月里沉淀为白纸黑字。
她一共听到过三次他说过去的战争,第一次是红衣,那时只觉得将士难为,为他们难过;第二次是在院子里轻描淡写说着过去的故事,她只觉得有些心疼朋友的过去,感及自身困在过去的自己,只有感同身受的死亡分离的悲痛。
可这一次看着青年,她竟觉得心脏密密麻麻被攥紧,每一次跳动都要挣脱出藤蔓般的痛苦。
战容肃想起自己年少时,见过的那位太子殿下,温润可靠,时常走入京城街道和普通百姓聊天聊民事民生,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年轻的太子殿下会临危受命,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而打马街头的少年,也奔赴边疆,几经生死。
“圣上在如此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怀疑我们,一直信任着我们父子二人,甚至多次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又连夜赶回京城,主持大局,我们自当是结草衔环,死而后已。”
“圣上很累,也很辛苦,我能理解他。”
战容肃垂眸娓娓道来,抬眼才发现面前的女郎红着眼流泪,他有些踌躇,抬手为她拭去眼泪,有些歉意地说道:“抱歉,我没想惹你哭。”
邵燕城里会下雪,她想起初雪落下的时候,也是这般的轻柔。
万宝妆笑着带泪:“抱歉,我也没想哭来着。”
只是有些情绪有些心情,人为不可控。
战容肃拿出那块绣着黄色海豚的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痕迹:“都过去了,我如今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