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女子面色严肃起来, 她说:“倭寇已无返还之力,此战终结数十年来乱象......待七娘子身体好些, 摩酥小师尽可劝说她回城里静养。”
竹屏后响起几声轻咳,一袭腊染长袍的清弱身影缓缓显现眼前,她长袖未挽, 露出白皙近乎透明的指尖,女子抬起脸,眉目如旧模样,只是更添了几分病弱气:“方在岩上已经瞧见海上情形,全托诸位辛苦奋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逼的她不得不止话,摩酥适时上前,他手中端起个色彩奇异的铜炉,将艾塔点燃,一阵青烟袅袅升腾,他执艾塔点在女子小臂间穴位处,灸了数下。好半晌咳嗽声终于止住了,一番折腾,卓枝苍白的面上染出几分嫣红桃花色,反倒看上去气色好些了。
摩酥低声说:“劳请各位今日所见,不可对外人言说。”
“自然不会!若有人问起七娘子的事,众姊妹皆是一概不言的......”
——“报!圣女驾临。”
帐中诸位皆是神情一肃,匆匆俯身退出大帐。海宁人心目中圣女执掌密族,地位比之大昭正如圣人一般。众人甫一退下,范姝也就到了,她掀帘而入,直直望着卓枝憔悴病容,无声哀叹:“七娘,”她深吸一口气,还是直言,“寿春县主病重。”
闻言卓枝原本强忍的头疼愈发严重,晕眩不止,她捂着头慢慢坐下。摩酥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引出牵蛊照旧点燃,好半晌卓枝缓缓张开眼睛,仍是眼前花乱,她凝神问:“怎么回事?”
范姝脸色微沉,将手中明黄物什递上,说:“圣旨发到海宁,点名道姓要你前去侍疾。”范姝环顾四周,声音轻之又请:“你活着,这事承明帝怎么会知晓?”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范姝将圣旨展开,低声念了遍,心道卓枝的身体越来越差,即是大巫用尽办法,也只是勉力维持,可眼瞧着生机日日消减。“同生”的效力逐渐衰减,究竟是什么缘由?难道真如卓枝所言,她与燕同同属亲眷?可若是如此,同生根本就不可能种成,毕竟“同生”类生死契,亲眷之间是不能成的,通常只有妻夫之间方能成蛊。既然不是身份的缘故,那又是为何?
她垂下眼睛,想起那桩燕同大婚的传闻,心下不禁沉默,此事她尚未告知花卿,便是见她身体愈差,心中不忍。
摩酥是个急火火的性子,他忍不住开口:“姊姊,说不定是炸你的,你从前不是说过,兵不厌诈吗?我去!”他求助的望向范姝,”圣女尊上派人去探望姨母,一定没事的!”
帐内静默,卓枝虚弱的微笑,她声音微不可闻,但其中的坚定之意不容忽视:“无需担忧,我的身体,我心里清楚,今日便启程罢。”
范姝并未阻拦,她只是专注的望着卓枝,郑重的说:“千万保重,”她附身耳语,“卓大当家一行人与你兵分两路,各自赴上京,他那厢我已经交代过了,想法子偷天换日将姨母带回来,你多加保重。我以密族大巫去信,”
“不必,”卓枝打断她的话,她语气笃信,“不必如此,圣人不是要我性命。只是个人私事,不必将整个海宁牵进局中,二娘子,你且放心,阿娘平安无事最好,若如此说不得我这一回上京,病就全好了呢。”她眨了眨眼睛玩笑道。
范姝不愿惹她心忧,顺应着点首称是:“摩酥也一起去,你独身一人,我绝对放心不下。”
这时已是冬十一月,海宁四季温暖如春,丝毫感受不到寒意。可此时此刻,卓枝仍感到海的那一边似有寒风吹抚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抬手拢紧领口,最后望了眼一望无际的长平海。正午的日头高悬,海面闪烁着金色光斑,好似有一尾巨大异兽静静潜在海面之下,明光闪烁似它的鳞片。
不过片刻而已,刺得人眼睛生疼,卓枝闭目,她可能不会再回到此处了,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卓枝回身踏入马车,说:“时间不早了,走罢。”她口中说的笃定不已,其实心里没有丝毫确信,圣人想要杀她,或者是不杀,根本无从预测。
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一点。
卓枝看了一眼系统界面,硕大的倒计时直白的告诉她,她还有不到三个月的生命。所以此行无论圣人怎么样做,于她影响不大。她已经走到尽头了。只是她心中仍然有些疑惑,从前在上京的时候,她还能勉强感觉到东宫情绪,如今什么也感觉不到,那种隐隐牵连的感觉,也好似彻底消失了。
卓枝仰面靠在藤枕上,细细一想,方觉不对。她离开上京那时,两人曾在宗人府相见,那时她就没能感知到东宫的任何情绪。也许正如东宫说的那般“若真有此用,高祖□□早就千秋万代”,是她魔障了,亦或是两人分隔千里之遥,渐渐便也感觉不到了罢。
这样也好。
这几年她身体愈发差,久病沉珂,心情也时常郁郁不安,更别提再过几月,她备受病痛折磨又会是何等情形。若是东宫感觉不到此等情绪,便是唯一的幸事。
卓枝又望了一眼系统,如今不仅包裹地图天气等全部都不能查看,就连个人界面也打不开了。因她不肯配合系统开启支线任务,如今系统基本上停摆,什么作用也没有。金光一闪,她的目光移到右下角哪一行金色文字上,玩家已收集成就(9/10)。现下记录成就的功能尚在运行,只是不了解究竟有什么作用。
马车轮毂压在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卓枝就在一片单纯重复的杂音中慢慢陷入浅眠,人看似睡着了,实则还有意识,算是醒着。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摩酥小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尊上交代大婚之事。尊上神态严肃,好似是很要紧的事,还说我若不说,待姊姊到了上京也都晓得......”
大婚,上京。
卓枝清醒了些,她轻轻敲击马车壁数下,摩酥急急忙忙掀开藤帘,露出仓皇失措的眼睛,他讷讷:“姊姊,你醒啦?”摩酥像小松鼠般,探出头强行辩解:“姊姊,我刚才没说话哦。”
她默然无语,用力掐着掌心穴位,勉力抑制嗓间干痒欲咳的难受劲,缓了缓说:“说罢,我都听见了,大婚的事。”见此摩酥心一横,反正总是要说的,干脆趁机交代清楚算了:“尊上,说,说十月初上京,传来消息,”他偷眼看向卓枝,见她神色不变,方才继续说,“东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好似要大婚了......”摩酥不完全知晓卓枝从前的事,他以为卓枝不明白其中关系,还在依照海宁的情形,比照着细细解释。
似乎年前曾听说过齐王与杨氏女郎那桩婚事不成了,因为太常寺卜卦不吉,当时她心觉奇怪,皇室婚事怎么会因为这种堪称莫名其妙的理由不成呢?也许是为了更合适的婚事,才不成的?
卓枝垂下眼睛,只觉心中酸涩苦麻,她静静忍耐不语,好半晌才缓缓靠着藤枕,装作若无其事,她并不接摩酥的话,反倒问起了不相关的事:“摩酥,你现在会不会讲官话?”
摩酥立即忘记口头正在解释的大昭复杂难解的皇室关系,改为认真思考卓枝的话,他心中将学会的官话过了几遍,数了又数,有种被抓包的窘迫:“会一点,”他眨眨眼睛,从怀里摸出一本磨花皮的书,看了一眼,恢复了自信,他说:“现在已经学的差不多了!”
卓枝瞄了眼书皮,上面似乎写着官话百句通之类的......
摩酥反而打开了话匣子,他兴致勃勃:“姊姊,书上说上京天下漂下白色冰花,尊上说吃起来甜甜的,比椰丝糖还好吃,是真的吗?”
......
卓枝一行终于抵达上京,正好是腊月初八。上京城高池深,坚不可摧,卓枝提步下马车,抬眼望去,心中恍然上京与她离开那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样人潮涌动,喧闹繁华。
她拢袖立在梅花树下,静静等待守城小吏检查。天高云阔,却不知何时忽然几朵绒花随风飞舞,原来下雪了。今朝的雪格外温柔,雪片子似绒花悠悠然落下,一片又一片,晶莹剔透的冰花落在她的面上顿时融化。
既然是圣人召见,她也无需多做矫饰,衣着如她在海宁那般,襦衫长裙,外披一领白氅。何况她现身引得圣人注意,卓大当家那边便能一探建宁侯府,说不得能救得阿娘离开那座紧闭牢笼。
摩酥终于从车上跳出来,他兴奋至极,笨拙的伸手去接雪花......卓枝微微笑了,树下人在看风景,却不知有人也在看她。
紧邻城墙便是信德坊,坊内酒楼林立,如今上京城风头正盛的银楼就坐落于此。银楼高约五层,最顶上一层,人立于其中甚至可以俯视皇宫禁内,是故圣人敕令五楼封锁,不许设置客席。有眼尖的人发觉今朝银楼五层隐隐能见到人影。
李焕抱剑眺望一番,见到禁卫密信中所提及的马车之时,两眼发亮:“主子,该是那一辆吧!”他展开手中密信,仔细对照,还伴以连连点首。
果不其然,马车停下小门半开,缓缓迈下来个一袭白氅,身姿宛若柳扶风的病美人,行动之间隐隐看出抱病在身。李焕有些尴尬,怎么卓二郎出行还带着女郎?他悄然侧首瞥向东宫,却见东宫专注凝望着白氅仕女,看不出半点不悦之色。
今天倒是奇了,他暗暗的想从前若见到如此,他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李焕百无聊赖,迟迟不见卓二郎,他只得定睛细看,这一看才发觉不对,这这,这不是卓二郎吗?卓枝的身份有异,他是知悉详情的,只是从未想过今天这样的场景......他暗暗佩服,主子竟能一眼看破,眼力真是深不可测。
东宫不知他这番心思变化,或者说此时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立在梅树下那袭身影吸引,旁的什么也注意不到了。阿枝身体竟如此病弱,虽说早从密信中窥得一鳞半爪,可是未曾想到竟会如此严重,她面色苍白如雪,身子弱的更似一阵风都经不住。
怎么会这样?
他茫然地将手按在“同生”的印记上,隔着衣袍,仍能感觉到隐隐温热。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从前那种千丝万缕的联系,竟好似生生断绝。枉前些年他还安慰自己,许是两人分隔两地的缘故......
这是缘何?
忽而马车门侧大开,只见马车里钻出来个少年郎君,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肤色如蜜,踩着雪地,左摇右晃胡乱转圈,耳侧的秘银链携着细碎的各色珊瑚,闪烁作响。东宫目光微凝,这人一袭蜡染短褂迭裙正是密族装扮,他就是密信中所说的那个密族郎君罢。
听闻他唤作“摩酥”。
摩酥玩够了雪,见到梅树旁檐下结着一溜透明的冰柱,迎着光望去七彩光芒隐现,摩酥不禁被这幅从未见过的美景吸引,他忽而想起尊上的话“比椰丝糖还甜”,那种神秘的吸引力,教他情不自禁抬步跃起,折断一截,张口咬了上去。
“呜呜呜!”
冰溜甫一入口,便黏在唇舌上,他略略用力,只觉口中一阵血腥味,他慌张的跑回卓枝身前,比划着求助:“呜呜粘阻呜!灸窝!”
面对这番场景,卓枝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吩咐身畔人取来几盏温水,递给摩酥,不消片刻冰溜终于取出来,他捂着嘴痛呼:“尊上大骗子!姊姊也不要笑了!”
卓枝忍耐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这厢尽是欢声笑语,银楼之上气氛却有些凝滞。李焕原本忍不住也咧开嘴笑了笑,这是哪里来的活宝!他回首,却见东宫面无表情,只是垂眸,眼中看不出什么神色。
顿时,李焕敛容。
第119章 两道圣旨
春娘子正得盛宠, 这几日圣人连续数天歇在一川烟絮。方内侍跪在殿前,他擦了擦额头冷汗,踟蹰不已, 实在是,实在是卓枝胆大包天,她一个死人,竟然敢公然现身上京城,这事牵扯太大, 他赶忙前来回禀。
小内侍躬身出来, 低声唤:“干爷爷, 圣人传您进殿回话。”
一川烟絮丝竹声幽幽,乐声顺着水面飘荡, 殿内方内侍回禀的声音显得极为刺耳:“逆臣贼子卓枝,观其行踪正是去往建宁侯府......”
圣人面色莫测,眼皮子耷拉着遮掩全部神色。就在鎏金座旁, 跪坐着一位身段窈窕, 娇艳柔美的宫装仕女, 她双手捧起一盏定窑刻花瓷碗, 汗珠顺着美人玉臂缓缓滑落, 殿内地龙烧的极为热烫,就连空气中都涌动着阵阵暖意。
圣人终于接过那盏参茶:“先拘在建宁侯府,不准任何人进出!待元月十六派御林卫请她入宫, 朕在太真殿见她。”
“圣人?”方内侍错愕万分,头一次他质疑自个的听力, 鹦鹉学舌似的又问了句:“圣人请她入宫?”要知道自十一月起,他领了职,日日守在上京城前等待卓枝。那时他还嗤之以鼻, 卓枝死的不能再死了,圣人这项圣命堪称莫名其妙。
谁知,今天让他见着真的,一瞬间还以为青天明日见了鬼。
圣人淡淡呷一口参茶。
方内侍当即反应过来,躬身跪下叩首,口中恭谨万分道:“奴婢领命。”话罢他赶忙退出殿外,就在那刻,殿内响彻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圣人面色涨红,青筋直跳,几乎要将心肺咳出。春娘子敛袖慌乱起身,她声音急促:“太医官,去请太医官!”圣人张大口呼吸数下,才觉胸腔疼痛稍减,他一把掐住春娘子的手腕:“贱婢,你想要朕死吗?拿朕的仙丹来!”
春娘子手腕登时一片青紫,她几乎是扑向矮柜,手忙脚乱取出个錾花金匣,双手平托举起:“圣人明鉴。”
圣人含着一枚赤色丹丸,好半晌终于平复下来,他起身迈步走向庭院,说:“东阳王世子果真说对了,先去见一见他罢。”一川烟絮距离宗人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圣人精神好些了,披着灰鼠大氅,乘轿径直去了宗人府。
天寒地冻,雪越下越急,不多时青砖地面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圣人踏着落雪走进宗人府,管事内侍紧随身后,圣人停在正庭,他戏谑吩咐:“世子呢?还不将他请出来。”东阳王世子羁押宗人府的事,暂处保密,自然没人知晓。可是管事内侍却知圣人对这位世子的态度的,听话听音,他立即进到院子里,叫上几个身强力壮喂马的内侍,他命令道:“还不将贵人请出来!”
专司喂马的内侍,手下自然并不细致,他们粗鲁踢开门扇,一把揪住缩在墙角的卓泉,此处偏僻,距离正庭甚远,他们也不怕被人知道,口中不干不净叫嚷:“圣人降临,世子爷还躲在屋里学乌龟装孙子呢?”
肃王慌忙逃窜,一时间也顾不上旁人,卓泉便被河西节度使生捉了献给圣人。自他抵上京,圣人就见过他一次,这是第二次。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拖着他一路到了正庭前,管事内侍躬身谄媚道:“回禀圣人,世子到了。”他嫌恶地看着身旁瘫软在地的身影,当着圣人的面,一时也不敢放肆,赶忙跪下,双手用力按在卓泉脖颈,将他按在雪地,小声斥责:“还不向圣人请安!”
圣人才服下丹丸,面色红润,他望着跪在脚下卑微的人影,笑吟吟地说:“你归顺的心思果真赤诚,献计有功。卓枝却是活着,朕令人先后向各地发文,称寿春病重......今朝她已抵上京,请君入瓮这一计,很好。”
“你很了解她。”
地上那摊人影微动,他匍匐着抱住圣人的腿:“臣,罪臣还有要事禀报!”他身上仍穿着逃难那时所穿的伫罗单袍,一路奔波,衣衫早已破旧污损不堪,更别提逃难那时仍是夏月,如今已是寒冬腊月,他瑟瑟发抖:“要事禀告圣人。”
圣人饶有兴致,俯身看他:“哦?”
卓泉冷的浑身颤颤,这时却觉得胸腔之中好像点燃了一把火,他激动地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那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当日东宫殿下纵火私下放走卓枝,这其中是有些渊源的......两人暗中私通于侯府数次,更别提,太平行宫那夜,也正是她,那个消失难寻的侍女正是卓枝,她”一记窝心脚打断了他的话,晕眩良久,他勉力睁开眼,只瞧见圣人身影越行越远。
他压抑着激动,狂乱的笑出声。
管事太监又气又恨,劈头盖脸抽他几巴掌:“疯子,你污蔑殿下命也该绝!连累我们听见这惊天之言,日后可有你受的!”原本欺负辱骂几句不过是空闲无聊罢了,可如今管事太监是真的对他恨之入骨,此等秘闻,他知晓了,圣人能绕过他一条狗命吗?
污蔑?卓泉仰面躺在雪地上,那群饲马内侍接了命令,慌不迭拳打脚踢,似是要将他打死在这里。都想让他死,他恨不能仰天长啸。这一切怪不得他,都怪寿春县主!不能一视同仁,偏私偏爱......不对,他才不是耽于小情小爱的女子,他胸中有丘壑,根本看不上什么慈母情长。他恨的是寿春县主为何不早早告知他出身尊贵,也好叫他谋一番大业。不然,他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狂笑着忽然却哭了。
寿春县主并不知晓他才是真正的世子,自是不可能告诉他,这又怪谁?
他是东阳王的儿子,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东阳王忧心寿春县主不肯善待幼子,先是借药杀人,随后偷天转日,想方设法假言孩子生而有疾,这才换了孩子......那又怎么样?抵不过母子天性,她仍是最爱嫡亲女儿。东阳王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这一家人啊,骨子里流淌着都是相同的东西,这就是命运罢?
王朝霸业,什么都没了。他恨,却不知该恨谁,他眼珠直直瞪着一小片天际,好半晌才想到即使,既是寿春县主知晓他才是世子,恐怕也不会直白告知。还想着保命在前,女人终究是女人,不明白什么才是天下格局。这一切不怪他的,若他早早知晓,若他提前筹谋,一切定会不同,毕竟他身上才流淌着正统的天子血脉。
圣人凭何安坐尊位,东宫凭何继承大统?
他不要杀父仇人好生生活着。
阿爷,他的阿爷一番苦心孤诣,终究不能辜负。卓枝生而为盾也不能置身事外,此番不就帮了他吗?同生同长,他悲惨无虞,她也不该好命活着,慈母宠溺无度,更别提日后凭借裙带邀宠,前程定是坦途......就和他一道下地狱,待那时见面再行分说罢。
众内侍见他又是哭又是笑,涕泗横流,着实难堪,又不敢真将他打死了,几个人上手将他拖回屋子。念及方才,暗道几声晦气,遂各自散开。
炮竹声声辞旧岁,除夕的鞭炮声响尚存于耳,日月如梭,不知怎的转瞬就到了上元节。有诗云:年年乐事,华灯竞处。可元令九年却有些特殊,去岁腊月圣人大朝议昏厥数次,当时太医官施以金针之术,总算熬过腊月。可是元月以来,圣人接连半月卧病在床。圣人迷信道人炼丹施术,苦修长生之道,这算不上昏聩,毕竟上京城里人人都笃信于此。
去岁腊月,圣人初次昏厥不醒,东宫侍疾上书恳求圣人不服丹丸,未成想又遭了顿斥责。众臣看在眼里,心中不以为然,皆以为东宫有些不近人情。莫说达官贵人,就连那些乡野富户也尽是服散炼丹的。
原本上元佳节,圣人照旧例下敕令取消禁夜,准允万民进城玩乐,可今年圣人病重,此事定是不能承办。元月十六,天色微明,宫中值守的太监一一熄去宫灯,却见侍奉圣人左右的王内侍朝宫门而去,这种紧要关头,定不是因了私事出宫......
他猜测的不错,王德全此行却是领了皇命的,他出宫快马一路行至建宁侯府,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卓枝整衣以待:“等您多时了。”
闻言,王内侍微怔,眼前人面含病容,不仅未曾消减半分容色,反是多了几分凛凛风姿。她立在一片雪中,仿若映雪寒梅,积雪难抑,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他们轻骑快马,一路自小南门直入禁内,不多时便来到太真殿前。
自迈入元月起,天公风雪大作,积云压顶,纷纷扬扬直至过了初七方有些好转。太真殿金顶红门,御楼高阶,今朝雪花又起,雪片子仿若凝脂碎玉,一层又一层浅浅覆盖在屋脊瓦片间。王内侍躬身随在她身畔:“娘子,请。”
踏上九重高阶,卓枝立在殿前一眼望去,只觉天下尽收眼底。远处钟声清越悠然,自远及近,她眼含淡笑,施施然转身迈入大殿。
——“罪臣卓枝拜见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仿若一滴水,落入太真殿荡漾出层层涟漪。良久殿内最深处御座之上那团厚重的锦缎微动,发出了声音:“如今真相大白,东阳王谋逆案与你全然无关,你说是请罪,朕心中生疑,何罪之有啊?”
卓枝笼袖立在殿中央,闻言略想了想答道:“罪臣虽与案情无关,可是罪臣为求保命,借肃王谋乱之机,纵火逃亡,欺瞒圣上已是万死莫辞,怎能无罪?”这时爷娘早已出了上京,她孤身一人,再无隐忧。
圣人微微招手:“你上前来。”
卓枝依然披着一领长氅,缓步行至近前,隔着一道珠帘,卓枝依稀窥到圣人早已头发花白,面色不自然涨红,这是久病之相。殿内温暖如春,仅在榻前便特意增了数个精巧熏笼,炭块明暗不定,既如此圣人仍盖着厚重锦被,额上更不是不见丝毫汗意,他竟畏冷如此。
圣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却不以为然:“你仅凭一人之力,如何纵火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