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遇见宗琪时将披风给了出去,陪着琪郎在园子里找了大半天的玉佩, 又在华章门的风口下跪了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情绪波动大,一时悲痛难抑,便昏了过去。
眼下贵妃浑身发热, 彻底起了烧, 人虽短暂地醒了,但很快就昏沉过去。
陈则安不让人再叫, 只说:“贵妃伤怀,醒来也是哀思缠绕, 倒不如好好歇一歇。臣去开驱寒解火的药方,待贵妃自然醒来,再服侍贵妃饮下就是。”
宗朔沉默地陪在谢小盈床畔, 淑妃最后遗留的那张绝笔, 他本想夺去烧了,但顾念谢小盈的心情,最终还是轻轻抚平,叫人找来了一本书, 夹在其中,放到了谢小盈的枕边。他交代荷光,“你记好了,朕是放在此处。若贵妃醒来还想寻个念想,便告诉她。”
荷光冲动过了,眼下已勉强能忍住泪,不失态,跪地向宗朔称是。
宗朔指腹抚着谢小盈哭得发肿的眼皮,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他的盈盈,始终是个简单的性子。是软肋,亦珍贵。
他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半晌,似是纠结,又似挣扎,凝视着女人的睡颜,久久未语。
……
谢小盈虽发了烧,一夜过去,倒也退了。
翌日晌午,她悠悠转醒,只觉浑身疲软酸痛,整个人被人敲过闷棍似的,头脑发胀。
她低咳一声,还没等坐起身,外头听见动静的宫婢忙不迭进来侍奉。
荷光手脚最快,抢前到了床边,亲自将谢小盈扶着坐起来,嘴里念叨着,“娘子总算醒了,奴要担心死了。”
谢小盈有些发懵,大脑里像是断了片,全然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在寝殿内转了一圈,见到窗边的高脚花几上摆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盏,怔忡片刻,骤然间忆起了全部。她眼泪失控地夺眶而出,手指禁不住抬起来,指向那枚玉盏,哽咽问:“荷光,那个是……”
荷光顿了顿,视线垂下去,“……是青娥送来的,道是淑妃夫人留了话,若她没了,要记得将这枚玉盏还给娘子,好与那套白玉的茶器凑成一对,免得好好的东西,浪费了……”
是谢小盈刚怀上宗珩时,淑妃送来的那套贺礼。
谢小盈攥着被角,想起旧事,心口都生起一阵绞痛。
淑妃自尽了。
她本该料到的,那样骄傲的人,如何甘愿等到最后一刻,如何甘愿伏在掌权者的脚下卑微的乞饶。
谢小盈冷静下来时,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从最初的到最后,淑妃始终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画上句点。这是一段不由淑妃自己书写的故事,她是那个被操纵的人偶,被家族,被皇帝,被命运。而淑妃能做的,是在有限的篇幅里,以最嚣张的姿态,留下属于她自己的笔墨。
淑妃与青娥,早都想定了自己的结局。因此周全交代,从容而去。
末路之终,未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谢小盈眼泪无声地往下淌,顺着纤细的颈子,湮入寝衣。
荷光看着谢小盈这幅神态,同样忍不住鼻翼发酸,她极小声地说:“娘子……青娥昨晚回去,她也……自尽了。青娥其实还给我带了一样东西……因陛下在,昨日我没敢说……”
“是什么?”
荷光左右看了看,将侍奉的宫人寻借口支了出去,方从贴身的香囊里取了出来。
是一粒褐色的药丸。
“杨家原先的世子夫人进宫时给淑妃的,青娥说,淑妃共得了三粒。两粒她们主仆各自留了,陛下因察觉淑妃用毒,已下旨在查。只世子夫人被赐死,陛下恐查不出什么,所以淑妃让青娥将这一粒转呈娘子。”荷光悄声解释,“淑妃说,娘子根基浅,不管坐到再高的位置,未必会有凭恃。此毒供娘子迫不得已时所用,即便被发现,来路也无迹可寻,对娘子而言最是安全。”
谢小盈盯着那丸药,禁不住思忖:淑妃与青娥,便是服了它赴死的吗?这是杨家送进宫的毒,杨家如何送进来的?他们送进来最初时,这药总不会是为淑妃而备的吧?他们一开始,是想要淑妃用此毒来毒杀谁?
万千猜测塞进谢小盈的大脑,有些昭然若揭的结果近在咫尺,谢小盈却不敢去信。
若当真是她猜的那样,淑妃该是多为难、多挣扎,最终却将这药喂给了自己呢?
谢小盈的眼泪彻底止不住,心口闷得她连喘息都觉得有些困难。
荷光见谢小盈这般难过,实在有些怕,她试图将丸药重新收起来,谢小盈却吩咐:“把炭盆端过来。”
荷光以为她是冷,未加思索便去做了。
殊不知,谢小盈却是让荷光将那毒药掷了进去。高温迅速将丸药融化了,谢小盈不知冒出来的烟会不会有毒,立刻又让荷光将炭盆端了出去。
“毒药的事,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就当不知道了。”
“那娘子……”
“害人害己的东西,我不需要。”
淑妃已做出了她的选择,人的一生,有千百种身不由己,能决定在哪一刻结束,恐怕是淑妃为数不多能自己做的选择。
谢小盈竭力擦掉眼角的泪,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使劲,眼泪流出的却越多。
……
宗朔挂念谢小盈,因此派人留在了颐芳宫,贵妃一醒,便有人往崇明殿去传信。宗朔当即放下了手里的事,命人传辇。
赵良翰随奉在宗朔左右,昨日贵妃一病,常路内侍省少监的衔儿就被陛下给摘了,这会子已赶出了御前,送到了杂役院养伤了。至于能不能养得好,那就是两说。
宗朔从大殿内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对赵良翰吩咐:“去玉瑶宫,接大皇子过来一道。”
片刻,一行人行至颐芳宫。
宗朔没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口等了一会,直到内侍省的人把大皇子半押半陪地接过来。
淑妃是戴罪赴死,大皇子不能为她披麻戴孝,只穿了一身素白的衫子。
他大约是一宿没睡,眼底通红,布着血丝,见到宗朔还要强撑着,跪地向父亲行礼。
宗朔眼尖,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内宦怀里抱着一件女子的披风,他没立刻把儿子叫起来,只问:“那是什么?”
宗琪垂首回话:“启禀爹爹,贵妃夫人昨日陪儿在园子里找东西,将那披风借给了儿,儿听闻爹爹在颐芳宫召见,便想着一并带来,还给贵妃夫人。”
宗朔想了起来,昨日侍奉贵妃的婢子说过这一茬儿。
他脸色淡淡地望着宗琪,沉声道:“琪郎,你知道你母亲是为何而死,知道朕是如何下的旨吗?”
男孩闻言眼底霎时有了泪,但他强忍着,点头回答:“儿知道,外祖家犯上谋逆,罪诛九族。儿的母亲……同是罪人,不忠君父,所以爹爹废了母亲,赐鸩酒,也令儿幽闭反省。”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宗琪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虽开蒙进学有些年头了,淑妃也教了他不少道理与深宫之中的生存法则。但这一刻,他还是没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望过去,又在父亲严厉冷峻的目光里,敬畏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讷讷半晌,秉着往日里先生与母亲的教训,哽咽道:“儿不敢,谋逆是重罪,儿……儿虽知母亲并无此念,可……”
后面的话,宗琪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宗朔并未苛责,只说:“贵妃与你母亲情同姐妹,昨日得知此事,上华章门跪了一个时辰,欲要为你母亲求情。你可知,此案审查至今,贵妃是头一个胆敢为行刺重罪之人求情开脱的。论理,贵妃罪同谋逆,当处极刑。”
宗琪脸色骤变,一瞬间血色全无,他惊愕之下,更感到十分的恐惧。
自他有了记忆起,贵妃就是这后宫中最受父亲宠爱的嫔御。他听母亲说过许多次,也知道母亲与贵妃交好。
难道……就因为贵妃为母亲求了情,他的父亲便恼怒至此,连贵妃都不肯放过吗?!
宗琪怕极了,嘴唇都有些发抖,他脑子里有些发涨,想起无忧妹妹,还有刚学会走路说话的三弟弟,既内疚、又恐惧。他终于是忍不住,趴在地上向父亲叩首道:“爹爹,母亲……母亲罪该万死,可贵妃夫人她……她不知道的,她是女眷,所以她……请爹爹宽恕贵妃,儿愿代贵妃受过。”
宗朔满意地盯着宗琪看了两秒,终于伸出手,弯腰将宗琪从地上拽起,“朕没有要责罚贵妃的意思,宗琪,朕只是要你知道,贵妃为你母亲,愿冒死做到这般地步。你母亲身负重罪,死有余辜,但毕竟贵妃为你母亲求情,朕可以,为你母亲留一点死后的哀荣,也是为了周全你的体面。你是朕的长子,朕终归不愿你一生为母负罪,身背不忠不孝的恶名。”
宗琪有些没懂父亲的意思,只庆幸,贵妃不必再受牵连,否则他如何面对余下弟妹?
“朕已收回了废你母亲为庶人的旨意,但杨家罪大恶极,朕将你母亲降为昭仪,以昭仪之位葬入妃陵。待你长大,若思念母亲,亦可去祭拜。贵妃受你母亲临终遗命,要她代为照拂你。你要知感恩,侍奉贵妃如同侍奉生母,谨忠孝,无违逆,记住了吗?”
“儿谨遵圣训。”
宗朔颔首,“既记住了,便同朕一起,进去看看贵妃。他为了你与你母亲,昨日受寒晕厥,哀思过甚。你去宽慰贵妃几句,要她节哀顺变,想开一些,凡事要往前看。”
第161章 如释重负 终章。
谢小盈没想到宗朔把宗琪领到了她跟前来。
她几乎醒来就在哭, 眼睛肿痛,宫人进来报陛下至,谢小盈还有些郁郁赌气, 不想见皇帝。
但先进来的人竟不是宗朔, 是满脸都写着紧张与恐惧的宗琪。
赵良翰俯身在门口道:“陛下知道贵妃伤怀,特地领大皇子来与夫人说话。陛下就在正殿里等着, 若夫人愿意,他再来看望夫人。”
宗朔知道谢小盈心里有三分怨,恐会迁怒,并不贸然来扰。
反倒送上了小小的宗琪, 提醒谢小盈,斯人已逝,但还留下了血脉,成为了所有人与淑妃无法割舍的羁绊。
谢小盈一时既恨宗朔对她用这样的手段, 可见到拘谨沉默的宗琪, 心又实实在在地软到无处安放。她忙朝宗琪招手,未等开口说话, 眼泪却先往下流。
对着宗琪,她竟有种成王败寇的心虚。
谢小盈并非不理解宗朔, 朝堂之上风云际会,由古至今便是你死我活的倾轧。没有哪个坐稳皇位的人手上不沾鲜血,也没有哪个胜利者的路是一片坦途。
从前帝王权柄只是单属于宗朔自己的, 是遥不可及的。
而自打宗朔愿意推她坐上后位, 希望她的孩子来继承大统的的那一刻,谢小盈就该意识到,她已然是皇权的既得利益者,是站在宗朔刀锋之后的人。
宗朔对她的爱护之深, 便会成为伤害这六宫女眷的锋刃。她攫取了宗朔作为丈夫的爱意,作为帝王的庇佑,她与淑妃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是面对面而立了。
是她自己后知后觉,杨淑妃早早便料到了这一天。当初淑妃定要与她疏远隔绝,未尝不是因为淑妃的清醒透彻。
相隔得远了,那些本该对立的东西,便显得模糊了,真情方能长久。
谢小盈心中叹惋惭愧,看到宗琪便愈发觉得不忍。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反倒是宗琪见状,径自向前走了几步,直接跪在了谢小盈床边的脚踏上,“琪拜见贵妃夫人。”
“琪郎,不要与我多礼。”
谢小盈伸手要去拽他,宗琪看出她脸上的虚弱,没敢劳动她,自己乖乖站了起来。
宗琪十分冷静地问:“贵妃可否能屏退左右?琪想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好。”谢小盈应他,挥手让人退了出去。
宗琪望着谢小盈,他的眼睛与母亲实在相仿,谢小盈看着他,恍惚间都觉得自己能看到淑妃的音容笑貌。宗琪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开口:“外祖曾与我说过,想要我,做太子,做皇帝。母亲知道了,并不许,还责骂过我,叫我不要听外祖煽动。母亲一直说……做个藩王最好,远离京里,无忧无虑。她生下我,不是要我去走那个刀尖路,是盼着我锦衣富贵,一生安平。我答应过母亲,不会让她失望。从琪记事开始,夫人就是母亲最要好的朋友,琪尚且年少,还不懂事,因此来日想求夫人庇佑指教,护琪成人。”
昨日还在园子里抹着眼泪找玉佩的男孩,一夕之间,仿佛就长成了个大人。
他是那样懂道理,又是那么聪慧地体悟了母亲很早以前说过的话。
谢小盈不是听不出宗琪这一番话里隐藏的深意,小小的男孩,竟在向她示弱、向她剖白、向她乞饶。宗琪太知道如今宫里唯一能指望与信赖的人是谁了,或许是淑妃教得好,又或许是生在皇家的宗琪天生便有这样的睿智,他聪慧得令人心疼。
谢小盈眼泪往下落,宗琪看得忍不住,憋久了的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他低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惊惶。他知道他不该哭,尤其不能为身为罪人的母亲而哭。
可接连几日先后失去至今的痛,压垮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实在太过容易。
“琪郎,过来哭。”谢小盈伸手,将宗琪揽进自己的怀抱,像他小时候一样,谢小盈代替淑妃给这个孩子一个温柔的怀抱。
谢小盈摸着宗琪的发,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宗琪还是满院子疯跑抓泥巴的小娃娃。她唏嘘,微微外头,藏起了泪。
“琪郎,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了你。你永远都是你爹爹的孩子,于我,你和你妹妹与三弟弟也都是一样的。我会好好照顾你们,陪着你们长大。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