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荷光陪着女儿回去,谢小盈略放了心,这才领着两个人顺着永巷直奔前廷去。
宗朔这个时辰还在崇明殿议政,多半不会在金福宫,谢小盈脚步走得极快,她几乎提起裙子要跑起来了。满头珠钗让谢小盈感到十分碍事,她一边疾走,一边将那些碍事的装饰通通扯了下来,随手塞给身后侍奉的婢子。
她这样在宫内快步疾行原是十分不合规矩的,然而一路宫人见是贵妃,都慌忙跪地避让,无人敢挑她的礼。
谢小盈就这样直冲到华章门上,最后是被内侍省的两个内宦赔着笑脸拦下了。
两个内宦一边赔罪一边道:“贵妃恕罪、贵妃恕罪,但再往前头就是崇明殿了,贵妃夫人有什么吩咐?奴定为夫人办到,前廷没有陛下旨意,后宫女眷是不得擅闯的。”
谢小盈的披风给宗琪拿走了,此刻不知是被风吹得发寒,还是紧张得在抖。她喘着气,扶着门道:“我要见陛下,你们去通传,我现在就要见陛下!”
内宦对视一眼,倒不敢真的把贵妃挡回去,只能一个跪在地上求她止步,另一个小跑着往崇明殿报禀了。
宗朔确实早就查到这事为英国公所为,按捺多日已近极限,而今人证口供俱齐,延京城内与杨家有姻亲或关联的世家尽在掌控,他终于下旨,要求从严从重处决谋逆案。英国公府乃是百年望族,姻亲无数,若不株连九族,只怕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宗朔必得要斩草除根,方能放心。
他正与大理寺卿拟定处决之人,常路进来报,贵妃求见。
宗朔的眉头深深拧起来,不必问,他都知道谢小盈来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是为了谁。
大理寺卿捏着手里那张写着百十来人名字的长长奏章,低着头,不敢搭腔。
宗朔沉默许久,方对常路道:“你去告诉贵妃,朕忙着,眼下无暇见她。你让贵妃先回去,有什么事,朕晚上到颐芳宫与她慢慢计议。朕知道贵妃想说什么,但淑妃的事,不可妇人之仁,令贵妃顾全大局,万事,都先想一想珩儿。”
常路俯身称是,欲要退出去,却被宗朔再度喊住。
“你记得,要与贵妃好好说,慢慢说。”宗朔盯着常路,叮嘱着,“贵妃与朕一样遇刺,死里逃生,你说话注意些,切莫惊到贵妃。”
常路将腰弓得极深,“陛下放心,奴省得。”
片刻,常路亲自走到华章门下,但见贵妃一袭纤影,茕茕孑立。他恍神间,只觉看到了多年前,曾再永巷等到陛下的那个小小的谢才人。他记得,那一次,便是陛下听闻才人与淑妃来往过密时,发作后的一晚。头一回,有人能在淑妃这件事上,从陛下跟前讨到了不一样的结局。
彼时,常路暗中钦佩才人的手腕。现今,他却有些看不起对方身为贵妃的眼界。
多大的胆子啊……竟敢来为谋逆之人求情?
常路没什么好气,假笑着,把皇帝的话三言两语地复述给了谢小盈。
谢小盈听完,只觉遍体生寒。
她与宗朔走到今日,却依然能被这样一个明明大敞着的门,彻底困住脚步。
宗朔一句不许,她就被轻而易举地挡在这里,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大颗的泪珠失控地从谢小盈的眼眶里落下来,可她根本不想哭。
谢小盈用手背,使劲蹭了一下脸上的湿痕。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常路脸上虚伪的笑,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见常路丝毫没有再为她斡旋的意思,当即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常路吓一跳,忙不迭闪身让开谢小盈直面的方向。他上前欲扶,谢小盈却使劲甩开了常路的手。
她梗着脖子开口,却换了另一种说话的口吻——
“臣妾谢氏,求见陛下。请常少监再为臣妾通禀一次,若陛下不肯见臣妾,臣妾便在此,长跪不起。”
第159章 淑妃绝笔 赵良翰故作惊讶,“啊?奴瞧……
常路呆怔地和贵妃对视了两秒, 半晌才反应过来,贵妃当真是恃宠生骄,这是要拿自己与皇帝的情分来要挟陛下不成?
这一刻, 他简直觉得滑稽。
往前头数, 得过宠的金充媛、林修仪,还有那些个美人才人的, 哪儿有一个敢这么和陛下顶?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谋逆重罪之前,陛下还能同一个内宫女眷讲情分不成?
常路扯了扯嘴角,心里感到嘲弄。只他面上仍恭敬着, 礼数上半点不缺,朝着贵妃一揖,淡淡地说:“那请贵妃夫人稍待,奴再去为贵妃通禀一次。”
他双手一抄, 转身从华章门走了。
常路回了御前, 门口值守的内宦低声交代,道是大理寺卿已告退了, 此刻在里头议事的则是京畿守兵的几位将军,问常路可要进去。宗朔议军务时, 等闲不让人在侧侍奉。但常路身份不同,且他领着差事,若要入内回禀, 总归是没问题的。
然而, 常路心里却暗自道了一句正好,不让人去扰,直接在大殿外跟着众人一起站班了。皇帝一忙起来,定不会再想起这事儿, 贵妃乐意跪着,就让她先跪一会儿……等这茬儿忙完,他再去回一声,定然也不迟。
天色渐渐暗下来。
今日皇帝旨意多,赵良翰从宫外匆匆回来,生怕没赶上宫门落钥。他去直房里喝了口水润了润嗓,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准备到御前复命。顺着廊庑走,赵良翰远远却瞧见一个发丝散乱飞扬的女子跪在华章门下。对方衣着颜色鲜丽,俨然不是婢子。这是哪宫的嫔御犯了忌讳?赵良翰有些稀罕地想,后宫竟还有人能犯事犯到御前来?这也算是个本事。
总不至于是淑妃吧?
淑妃……可不单单是罚跪就能解决的事儿啊!
赵良翰心里嘀咕着,满怀八卦地往近了走几步,想瞧个清楚。
只他刚眯缝着眼看清那女人,脸色猝然就变了——怎会是谢贵妃?!
这可真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他在御前能有今日的出息,一半都是靠着贵妃的关系啊!
赵良翰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敢往跟前儿凑,便抓了个内侍省跑腿的小子问:“贵妃怎么在这里?”
对方左右看了眼,因内侍省早已无形之中分了两派,一派偏着常少监,另一派则巴着赵常侍。赵良翰抓人问话,自然挑的是自己的额人。那小内宦悄么声儿道:“贵妃是来求见陛下的,常少监……给挡了,这会儿还没去回话呢。”
赵良翰闻言,非但不恼,反倒笑了。
常路跟着陛下二十余年,竟还看不出,这谢贵妃与后宫旁的女人不一般吗?
他摆摆手,让那内宦退了下去,立在外头思索片刻,轻轻将头上戴的发冠推歪了一点,随后才往崇明殿昂首阔步走去。
说来也巧,赵良翰刚到大殿外头,在里面回话的几位大将军正好称是告退。外臣退出来,内侍们便井然有序地重新回到大殿内侍奉。
说了这么久的话,常路去茶房亲自换了热茶,奉到了宗朔手边。
他余光瞥见了跟进来的赵良翰,瞬间有些警惕,只他观察,赵良翰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许是刚从宫外赶回来。常路到嘴边的话又忍了下去,任由赵良翰上前行礼。
宗朔见是他,便问:“差事办完了?”
常路提着心盯住对方,赵良翰果然只说公务,令他松了口气。
“回禀陛下,办完了。奴回宫前还去杨家看了一眼,杨家已查抄泰半,奴留了人手在那边点数造册,不日便将填入库里。”
英国公的爵位已经没了,昔日的国公府,如今只能称个杨家。
宗朔轻蔑一笑,颔首道:“杨家贪墨数具,怕要费上几日才点清楚。你这两日辛苦些,多出宫替朕看一看。”
赵良翰干脆地应了。
应完话,赵良翰却跪在地上,并没退下去。
宗朔抬起头看他,挑眉问:“还有什么事?”
赵良翰腆着脸对皇帝笑,“奴……奴斗胆,想为贵妃夫人求个情,外头天儿都黑了,风吹得大,陛下知道的,咱们贵妃身子骨儿不算硬朗,有什么错处,陛下回到颐芳宫慢慢训诫。奴回来的时候瞧着贵妃已经快跪不住了,陛下一向怜惜贵妃,求陛下开恩,先叫贵妃起来吧。”
宗朔听得一头雾水,“赵良翰,你说什么呢?贵妃跪什么?”
赵良翰故作惊讶,“啊?奴瞧着贵妃领着人跪在华章门上,难道不是陛下罚跪吗?”
宗朔蓦地站起来,脸色惊变,他鹰隼似的眼死死盯在常路身上,厉声问:“怎么回事!!”
常路气得磨牙,只能忙不迭跪在地上磕头解释:“启禀陛下,是贵妃不肯走,非要跪着求见陛下,要挟陛下,奴正要给陛下回禀呢,这不是赵常侍抢在了奴前头,所以……”
宗朔直接将手边最近的砚台抄起来狠狠向常路砸去,“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该报给朕!”
他绕过桌子,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常路起身想跟,宗朔却扭过身子,猛地往常路身上踹了一个窝心脚,他恨声咒骂:“贵妃若跪出个好歹,朕扒了你的皮!来人,把常路拖出去,杖二十!!”
说完,宗朔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果不其然,外面天已半黑了,红霞将将挂在天边最遥远的地方,映着最后一点色彩。
深秋时节北风凛冽,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吹。
宗朔还没到华章门便已然看到谢小盈臂弯的披帛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来,他脚步越走越快,直至谢小盈苍白冷淡的面孔印入他的视野。因她卸了不少发髻上的珠钗,此刻细碎的发丝凌乱地飘着,整个人形销骨立,有种说不出的落魄。
两人隔着几米远对视上,谢小盈身子微微晃了晃。
宗朔顿时慌乱起来,若是谢小盈一直没走,始终跪在这里等他,这过去了至少有大半个时辰了!!
这么冷的天,谢小盈身上怎连件披风都没有?
“常路这狗奴……”宗朔恼极了,快步朝谢小盈的方向赶去,人还没到跟前,谢小盈却已先行大礼,俯首拜了下去。
宗朔几步冲到谢小盈身边,使劲将人托住,他半蹲着身子仓促道:“盈盈,快起来,朕是不知你跪在这里,常路他……”
“陛下,臣妾求你。”谢小盈直接打断了宗朔的话,她一句自称,直接让宗朔的未竟之语堵在了喉咙里。“你既知道臣妾为何而来,能不能求你……赦淑妃一命?”
谢小盈眼泪溢满了眼眶,她扣着宗朔的手指,深深地凝住了他。
宗朔呼吸微窒,却没松开谢小盈,只把语气放柔了说:“盈盈,外头冷,朕陪你回颐芳宫去,你有什么话,与朕慢慢说好不好?”
谢小盈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宗朔,“臣妾要说什么,陛下都知道的,这世间的事,行与不行,都在陛下一念之间,正如臣妾能不能跨过这一道门槛……陛下,你不要拿那些话哄我,好不好?”
她眼眶红着,因拼命在忍,眼泪蕴到极限,才整颗地落出一大滴。
宗朔反过来攥住她冰冷的指尖,极度不忍,却又实在无法松口。他彻底蹲下身子,离谢小盈极近,压低声地说:“盈盈,朕知道你与淑妃曾经要好,但兹事体大,纵你不为朕、为朝廷想一想,你来想一想我们的儿子,想一想珩郎。朕与淑妃乃有不共戴天之仇,若她活着,凭满腔恨意,报复在珩郎身上,朕与你要如何应对?”
谢小盈泣声摇头,“她不会的,陛下,淑妃不会的。她若想动手,早就能动了。我生产珩郎时,淑妃为我看照无忧何曾出过纰漏?淑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她的。”
“盈盈!人心隔肚皮,朕知道你是个善性的,但你不能拿自己去想其他人,淑妃她……”宗朔话音未落,余光却扫到永巷里有个婢子疾奔而来。他皱眉正要呵斥,却认出了那女孩的面孔,是颐芳宫的荷光。
荷光飞似的朝着谢小盈跑来,什么规矩体统都顾不上了,直直扑跪在了地上,哽咽着拜道:“奴 ……奴拜见陛下、贵妃,启禀……启禀陛下、贵妃,玉瑶宫青娥来禀,淑妃夫人她……”
谢小盈猛地回身,颤栗着对上荷光的双眼,脱口问:“淑妃怎么了?!”
“淑妃……服毒自尽了,青娥发现时,淑妃她……已没了。”荷光克制不住抽泣,双手呈上了一张薄薄的笺纸,“淑妃为娘子留下了一封绝笔信,青娥送了过来,请娘子过目。”
谢小盈先是怔了一瞬,她满眼的泪,决堤似的潸然而下。
她接过那张纸,上面竟只有寥寥几行。
“小盈,我一生有憾事,但无悔。父母罪,儿女偿,本是应当。须牢记,不必为我向陛下求情,帝王恩薄,护好自己。如有余力,照拂琪郎。”
谢小盈手指轻颤,盯着信笺上飞扬字迹,克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她甚至不敢将纸笺捏得太紧,唯恐毁了淑妃为她留下最后的一件物。
宗朔从后面也看到了那上头的字,他眉峰紧蹙,十分不悦。淑妃怎临死还要挑拨他与盈盈?什么叫帝王恩薄!他对杨家恩薄,那是杨家罪有应得。他对谢小盈,何尝恩薄过?!
只眼下不是辩驳的时候,他想把谢小盈从地上拽起来,再这样又哭又跪地待下去,她身子定然受不住了。
然而,宗朔的手刚碰到谢小盈的小臂,便见她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未及宗朔反应过来,谢小盈猛地向前栽倒,整个人昏了过去。
第160章 末路之终 难道……就因为贵妃为母亲求……
颐芳宫内, 一片兵荒马乱。
因听说了淑妃的事,见到荷光与青娥在宫门外含泪地交汇,宫人们颇有些惴惴。但还是不曾想, 皇帝竟亲自将贵妃打横抱了回来, 一路火急火燎,骇得宫人们纷纷避让开来。
陈则安被赵良翰亲自传唤而来, 幸得没什么大事。
诊完了脉象,随侍贵妃的婢子香安一说缘故,陈则安就料到了是怎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