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朝堂大事,自有老神仙那边去操心,她将之抛诸脑后,问道:“先前你与阿垄的月例几何?”
“阿垄二两,我一两五钱。”
孟夷光思索片刻,拿了四两五钱银子给他,笑道:“你们当差辛苦,以后就与我身边的嬷嬷丫环同等,阿垄二两五钱,你二两。”
阿愚接过去笑得牙不见眼,破天荒叉手深深施礼,微微激动的道:“谢过夫人。”
“比起阿爹来,是好了那么一点点。”孟夷光叹道,郑嬷嬷听后忍俊不禁,噗呲笑出了声。
孟季年手松,经常向崔氏讨钱,被骂了几次之后,就学会了藏私房钱。院子里都被他藏遍了,只是每次都被孟十郎翻了出来,乐颠颠的交给崔氏,换取一两个大钱的打赏,或者一块糖。
气得孟季年大骂孟十郎蠢,那些银子何止一两个大钱与一块糖。最后他为了防孟十郎,居然将银子藏在了藻井里,只是他扒开藻井之后,没有再合严实。
有次他与崔氏屋里,藻井掉下来恰好砸在了他头上,碎银铜板跟着掉了下来,滚得满地都是。
崔氏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将他赶出院子去与孟十郎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他陪尽小意伏低做小才又让他回了屋。
不仅仅是孟季年,从老神仙起,孟家男人都爱藏私房钱,而且还互相包庇,因此被家里女人追着打骂的事层出不穷。
孟夷光心里感慨,孟家男人不易,孟家女人更不易。
马车出了城,官道上行人车辆络绎不绝,都赶着晴好天气出门踏青上坟。
孟家祖籍在江南青州,老神仙每年只提前差使小厮回去祖宗坟前烧纸祭奠,孟家人在清明时,循例会去京郊的庄子游玩踏青。
京郊云水山下,都是达官贵人的田庄,马车下了官道驶入小道,一路上青山碧水,宅院掩映其间,美得像是世外桃源仙境。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郑嬷嬷疑惑的道:“这么快就到了?”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只见前面道路狭窄,两辆马车能堪堪驶过,只是对方马车比寻常马车宽大许多,车上大大的徐字甚是显眼。
车夫上去交涉几句,又走了回来,为难的说道:“九娘,马车上是徐侯爷家的三娘子,说是他车宽不好调头,让我们退回去让路。”
郑嬷嬷气道:“他们明明后退几步,我们的马车就可以过去,要是我们退后,须得退上官道去,后边还有马车过来,难不成都要一起退?就是皇上出行也没这么大的阵仗,简直欺人太甚!”
徐家车夫已经不耐烦的大喊起来,“前面的车挡着作甚,快快驶开!”
郑嬷嬷气得就要下车去理论,孟夷光拉住了她的袖子,说道:“嬷嬷别急。”她看着车夫问道:“对方有几人?”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答道:“马车前面坐着车夫与小厮,还两个粗壮的婆子下了车来。”
孟夷光算了算,后面车上坐着春鹃与夏荷,再加上两个车夫,打赢的胜算不大,她说道:“我们退回去,让她先过吧。”
郑嬷嬷直骂道:“徐家这是仗着有皇后太子,完全不把国师府与丞相府放在眼里。”
孟夷光劝道:“且莫与蠢货争一时意气。”见郑嬷嬷仍旧意难平,她笑道:“以后出门记得将阿愚带上。”
郑嬷嬷想想也是,他们几人势单力薄,要是对方发横动起手来,挨上几下是争得闲气却吃了大亏。
马车掉头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车夫上前来说道:“国师来了,说是马车只有向前,没有退后的道理,他不肯退让。”
孟夷光惊讶至极,裴临川居然跟来了?这时车外一阵扰攘,她忙探出头去一看,只见阿垄阿愚两人,生生将马车合力抬了起来,往后面宽阔处一扔,阿垄往回走,阿愚如根石柱立在那里。
徐家车夫张牙舞爪扑上去,阿愚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轻巧的将他拎起来一甩,如倒栽葱般,车夫脚朝天头朝下插在了农田里。
孟夷光与郑嬷嬷被逗得笑个不停,徐家马车上一直未露面的徐三娘这时下了马车,她肖似皇后,方脸方腮,身形比皇后还要壮实一倍。怪不得她会使用粗壮的嬷嬷,有了她们的陪衬,她看上去也会娇小许多。
她原本怒气满面,见到阿愚时倒是愣了一下,探头往前面一看,脸颊上居然浮起了两朵红晕,迈着碎步上前,无视孟夷光的马车,径直向后面裴临川的马车走去。
孟夷光讶然片刻,随即恍然大悟,他得罪皇后,怕也是因为徐三娘。她探出头去,眯着眼睛看起了热闹。
郑嬷嬷也看出了端倪,气得呼吸都重了,她倒要看看,当着人家正头娘子的面,徐三娘能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来。
徐三娘对着裴临川的马车盈盈一礼,娇声道:“裴哥哥,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无意堵住了你的车,你也是来踏青么?”
车里鸦雀无声,阿垄面无表情答道:“国师交待了,由我替他答话。国师没有兄弟姐妹,再说娘子长这样丑,与国师全无相似之处,不会是国师的姐妹。”
徐三娘难堪得眼眶都红了,她咬了咬唇,指着车子说道:“我不信,你让裴哥哥亲自来与我说。”
阿垄岿然不动,答道:“国师交待了,说是徐家人不爱擦牙,臭烘烘的会熏着他。”
徐三娘再娇纵,亦不过是个小娘子,面皮薄再也挂不住,羞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噎着道:“我有擦牙,只是阿爹不爱擦牙,你莫乱造谣。”
阿垄一拉缰绳,车子越过徐三娘,缓缓的吐出一句:“聒噪,乌鸦。”
徐三娘的哭声更响,哭得直抽抽。
孟夷光与郑嬷嬷,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直不起腰来,直到马车驶到孟家庄子门前,马车停下她们下了车,见到后面马车上下来的裴临川,还笑个不停。
裴临川神色自若,指着孟夷光的脸说道:“胭脂花了,像是猴子屁股。”
孟夷光被噎得差点仰倒,恼怒的拍向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瞪着他道:“再乱说话不给你饭食!”
第9章 热闹的庭院
庄子里四处绿意盎然,阡陌交错,春日煦暖,呼吸间皆是草木花香,如果没有裴临川的聒噪,一切恰都刚刚好。
“有一种朱砂入药,涂抹在脸上,红色永久不褪。”裴临川背着手,不住的转头看着孟夷光,眼神满含期待,见她毫无反应,又补充道:“我会配制。”
谁要永远在脸颊上顶着两坨红色?孟夷光扭开头,加快了脚步。
裴临川长腿一迈就跟了上去,微微弯下腰侧头去看她,再次强调:“我会配制。”
孟夷光深吸气,猛地一转身,裴临川唬得像是受惊的小鹿往后一跳,背在身后的手一抬,宽袖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真是.....,她又好气又好笑,无奈的说道:“我不打你。”
听到她这么说,裴临川才将手放下,竟微微松了口气。他认真的说道:“我以为你要打我。幼时我曾经被打过,很痛。”
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不相信,捞起袖子将胳膊伸在她眼皮下,“这些伤疤都是。”
白皙的肌肤上斑痕交错,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清晰,当年幼小的他该受了多少虐待?孟夷光的心里一酸,温声道:“都过去了。”
裴临川收回手,将袖子放下来,仔细的抚平皱褶,慢悠悠的说道:“我长大了,你打不过我。”
孟夷光:“......”
“你打我我也不会还手,你是我媳妇,我得护着你,小十跟我说过,孟家男人都得让着媳妇。”裴临川将她看了又看,垂下眼眸不由自主舔了舔唇,“他不说我亦知道。”
孟夷光像是条干涸的鱼,蹦到一个浅水坑里,坑里有只叫裴临川的王八,认命吧。她无力的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我没踏过青。”裴临川四下张望,指着前面的来人说道:“你阿爹来了。”
孟夷光抬头看去,孟季年与孟十郎,大步朝着他们奔来,两人一样夸张伸着手臂,深情呼唤。
“小九。”
“九姐姐。”
孟夷光叫了声:“阿爹。”又摸了摸孟十郎头顶的小揪揪,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孟季年腰一摆,将裴临川顶到了一边,还狠狠斜了他一眼,转过头对着她又满脸笑容。
“你阿娘见你迟迟未到,担心你路上出了事,差我来迎一迎。当然呢,没有你阿娘吩咐,我也准备来。”
“撒谎,阿爹说老神仙是丞相,就是像螃蟹那样横着走,也无人敢惹,女人就是想太多。”
孟十郎一矮身,灵活闪到裴临川身后,躲过了孟季年要揍他的手,嘻嘻一笑,“阿爹在挖沟,说要弄一处曲水流觞,好与友人一同饮酒作乐。”
孟夷光看着孟季年的衣衫下摆,上面沾满了泥土,她移开目光,阿爹只怕又要被阿娘揍了。
他鄙夷的看着孟十郎,说道:“你小子那一手大字写得比狗屎还要臭,哪里懂我这等书法圣人的雅事。”
裴临川神情罕见的柔和,牵着孟十郎的小手跟在孟夷光父女身后,插嘴说道:“来时路上是出了事,徐家马车挡住了路,不肯相让。”
孟季年霎时一蹦老高,眉毛胡子一起乱飞,如见了鬼一样,失声道:“小九,你难道没有告诉对方,你祖父是丞相?”
在老神仙入了相堂后,孟季年给孟夷光送了一辆马车过来,车壁四周,每面上都挂着斗大的字:“孟丞相府”。
她虽然很想要,但总觉得太过羞耻,终是忍痛退了回去。
“都怪你阿娘,那些马车上的字多好多明显,她硬是不许我挂。唉。”孟季年颇为痛心,又扯着嗓子骂道:“徐家算什么东西,你祖父可是丞相,丞相!”
孟夷光抿嘴笑,自从老神仙当了丞相,孟季年走路都得挑着大路走,无他,小路太窄,他的螃蟹步施展不开。
“徐家女婿是皇上。”裴临川冷不丁又说道。
孟季年脸色一黑,跳转身挽着衣袖,骂道:“嘿,这哪来的混小子,看老子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默默跟在身后的阿愚阿垄忽地闪身上前,气势凌厉冷然,像是两尊杀神护住了裴临川。
孟夷光心一沉,忙拉住孟季年,强笑道:“阿爹,他们将徐家马车掀开了,已经出过了气。我们快走,阿娘怕是等急了。”
孟季年瞄着阿愚阿垄,心里一凛眼神微眯,飞快衡量了一下,算了,下次等到那混小子落单时再揍他。大丈夫能屈能伸,像是没事人般又笑眯眯的,数落起了徐家。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全府上下加起来就只认得一个字,那就是‘丑’,男的歪瓜裂枣,女的歪枣裂瓜。
这个丑字刻在了他们心头,不认不行。长得跟城门柱子一样,怪不得皇上要赐那么大的府邸给徐家,小了哪里能安下柱子。”
孟夷光又想笑又无奈,孟季年的嘴比裴临川的还要毒,她劝说道:“阿爹,太子身上可流着一半徐家的血,你可别说得太过。”
“你当你老子傻,我又不会当着他们面说。”孟季年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上,“再说了,京城里谁不知,真是笑死人,徐家不过勒着裤腰带存下了几亩地,丰年多收了几斗粮食,卖了得了几个大钱,却充起了世家贵人派头。
小妾通房塞满了后院,大柱子生了一堆小柱子。这下可好,小柱子没人要,四处托人保媒拉纤,想将小柱子插遍京城。京城世家简直人人自危,生怕柱子砸到了自己家。”
孟夷光瞄了一眼裴临川,徐家柱子不差点也插到了国师府么。她想起徐三娘的身形,柱子对裴临川的冷脸,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他不住的看向她,一眼又一眼,一会释然一会又深思,神色变幻不停。
前面的笑闹声不断,占地宽阔无比的主院里,疏朗高敞的五间正屋,两旁没有厢房显得更为开阔。庭院里除了古朴趣致的亭台楼阁,还修建了捶丸场地,赵老夫人为首,领着周氏她们正玩得开心。
姐妹嫂嫂们有的在投壶,有的聚在一起吃茶说话,守着还不会走路的幼童。老神仙与周氏的阿爹周伯爷两人面前摆着围棋,却站着手舞足蹈吵得唾沫横飞。孟家兄弟围在一起,孟伯年双手举得老高,将骰盅摇得惊天动地,嘴里大叫道:“押大押小,押好离手啊!”
小童摇摇摆摆在笑,扑到案几上伸手去抓果子点心,奶嬷嬷丫环们弯要护着,生怕他们跌倒伤着,廊下鸟笼里的鸟儿,也跟着凑热闹叫得欢快无比,庭院里热闹不堪。
裴临川一进院门,就震惊得瞪大双眼,眼前的景象,他从未曾见过。
孟季年领回了孟夷光,完成差使后又抓起放在大门后的锄头,扛在肩上去挖自己的泥了。
崔氏见到孟夷光,忙踮起脚尖对她招手,“小九,快过来。”
妇人们也一起看了过来,周氏娘家嫂嫂们未曾见过裴临川,笑着招呼:“新姑爷也来了,快领过来让舅母们认识认识。”
裴临川说不出的惊惶,孟夷光在前,一路笑着跟家人亲朋们打招呼行礼,他如坠入云层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捶丸场地边。
那些神态各异的贵妇人们,眼里含笑打量着他,他就是面对千军万马,也没有此时的无助。
“大舅母,二舅母。”孟夷光团团曲膝施礼,笑着跟周家舅母们打招呼,这些人在她出嫁时添了丰厚的妆,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小九快过来,照着规矩我们可要给你们见礼,这样不是折煞我们么。”?轻?吻 ?最?萌?羽?恋?整?理?
大舅母忙扶起孟夷光,她笑着道:“大舅母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长辈,那里有长辈给晚辈见礼的规矩?”
二舅母插嘴道:“小九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哪是那等得了点势就摆起了谱之人。”她凑到孟夷光耳边,低声道:“姑爷长得可真好看,你阿娘该放心了。”
孟夷光垂首羞涩的笑,崔氏牵着她的手,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见她面色红润,比起先前回门时气色还要好上几分,提着的一颗心终是落回了肚子里。
她抬眼看去,裴临川束手束脚站在一旁,促局不安又不知所措,笑着说道:“国师你喜欢玩什么,自去玩去,这里都是自家亲戚,无需客气。”
裴临川如释重负,僵硬的叉手施礼后,转身大步走得飞快,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然后转身走到孟夷光身边,木着脸说道:“除了下棋,他们玩的我都不会。”
他声音中的委屈浓得要滴落下来,却极力忍着,孟夷光忍住笑,说道:“那你去与老神仙下棋吧,记得不要赢,要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