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过来半年,依旧没掌握这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艺术,依稀觉得这门本事很有用,可惜自己嘴笨,学不到精髓。
“姐!你怎么这么好啊!”唐珠珠这下真要被感动哭了,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蹭了自己一身碎竹屑。
饭也不去吃了,饿着肚子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唐荼荼把秋千挂上去,试了高度,又刷了两遍桐油,桐油里调进了点红漆,几根竹桩子油亮亮地发着光。
到吃过午饭后,这丫头就又跟唐荼荼亲亲热热挽着手了。
脾气大又好哄,就是个小孩儿。
年纪最大的丫鬟芳草笑盈盈看着俩小姐和好如初,悄悄去后院给夫人报信了。
可唐珠珠不能惯,一惯就猴儿一样往杆上爬,扒拉了她半个上午后,冒出来一句:“姐,今晚我去你那屋睡吧。”
唐荼荼眼皮扑泠泠一跳,劝她打消念头:“我那屋热。”
“没事儿,正好我昨儿晚上着了凉,娘不让我放冰了。”
唐荼荼只好答应。
夜里福丫服侍着两人洗了脚,唐珠珠光着脚从床边骨碌进里边,硌得直错牙,趴在床边上摸褥子:“姐,你是不是又掀褥子了,这床怎么越来越硬了?像老太太的床。”
唐荼荼:“褥子薄对腰好。”
唐珠珠嘀咕:“太奶奶的床我也爬过,都没你这么难睡的。”
她这屋用的是深色儿的床帐,枕头低,褥子也薄,躺上去硬得像块石头,能把人从头到脚拗成一块直挺挺的板。
唐珠珠站在床上,叉腰瞪福丫:“怎么伺候的呀!明儿去我院里跟芳草学学怎么铺床,这床睡得多难受啊!”
福丫原地一激灵:“是二小姐自己布置的,她平常都不乐意我进屋的。”
唐荼荼被她俩说得头疼:“那你快回自己屋睡去吧。”
“嘿嘿,别嘛,我就说说。”
烛灯熄了,屋里就不剩一点光了。
唐珠珠乐淘淘地抓着她一根手臂,连舞带比划:“等秋千干透了,我就往上边贴花纸,我攒了好多花纸,娘不让往屋子里乱贴,说让人看见了笑话,我往秋千上边贴。姐,那漆多久能干透啊?”
红漆是搬家打完家具后剩下的,桐油是自己买的,调的比例也不知道对不对。唐荼荼心里没底:“一两天吧。”
唐珠珠便念叨:“这两天可不要下雨,不要下雨。”
唐荼荼心说也是,不然化了还得刮了重抹,木匠铺卖的漆桶太大,用不完又要浪费。
珠珠孩子心性,心里不藏事,几个呼吸就睡着了,还挎着她一根胳膊,热得俩人肘窝里全是汗,她也不松开。
唐荼荼往外抽了抽手臂,苦于太胖,轻轻一动就叫人发现。珠珠翻了个身,又紧紧搂住了她胳膊,从肩头到后背都露在外边。
唐荼荼斜身坐起,给她把被子往后腰拽了拽。
这瘦瘦的、傻子一样的小姑娘,是她穿到这个朝代后,头一个放下心防的人。
小腿骨一疼,她极短促地嘶了声,感受着珠珠脚趾的形状,这一脚踢得实实在在。
——这小屁孩。
唐荼荼往床边挪了挪,给珠珠留出四仰八叉的地方,闭上眼,开始正念冥想。
圃田泽上的画舫解绳入了河,船上舞乐响起来的时候,宫墙脚下的兴道坊已经是一片寂静了。
离宫门最近的四座坊,一直是皇子、王侯和天子近臣住地,一为拱卫皇城,二来,位高权重的,全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锦衣卫每天打马而过,叫道两旁的人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心里惶恐,便少走错路。
二皇子十三岁开府那年,皇上给他指的府邸本是靠西头的太平坊。
只是太子住在内城东宫,二皇子府若在西头,一东一西,有分庭抗礼之嫌。为避讳,晏少昰辞绝父皇,自己挑了靠东头兴道坊的一座宅子。
这座宅子,是两朝太师萧长楹的旧宅。
几年前,太师辞官回乡,连着老妻牌位,带着子孙四代,阖府回了江南故里,府里连一个老仆都没留下。青年功名在身,壮年负图之托,辅佐幼主,暮年急流勇退,堪为明臣典范。
晏少昰重开府门,一草一木都没动,也没翻新,在这座生机日渐消颓的老宅中,渐渐沉下心来。
皇子府是机要之处,开府置属后,也是办公的地,前院后院分得很开,中间高墙矗立,将整个皇子府一劈为二。晏少昰只在前院起居,处理公事也在前院。
他还没娶妻纳妾,府里伺候的人少,除了从澶州剿匪时救回来的几个亲信、十几个幕僚来,就只有一群神出鬼没的影卫了。
各方送进府的美人都在后院养着,非要紧事不能出门,等每回凑够了十个,就一波销了奴籍,一人赏二十两银子,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自己想法儿谋生去。
于是晏少昰“不近女色”的名声,还没他“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名声传得远。
“年侍卫。”
廿一穿过回廊,廊上一重一重的侍卫都恭恭敬敬问了礼,如草穗见风一样,逐一低下头。
廿一应了声,板着脸穿廊而过。他是殿下身边的影卫头子,打小训出来的,爹娘家谱都不知道,便以排号入名,叫守卫都以为他姓“年”,每天“年侍卫”、“年侍卫”地喊。
他后头跟着一个影卫,垂首跟在后边,脚尖轻得无声,正是派去盯梢唐荼荼的那个。
进了书房,静悄悄跪下,等着二皇子看完手里的邸报,才禀道。
“奴才奉您命,将天井一寸一寸查过了,尤其是有新土痕迹的地方,挖地三尺,一寸不敢漏。土里除了锄烂的菜根什么都没有,那位二小姐什么都没往地里埋。”
“奴才请教过了精于农务的师傅,‘用菜根沤肥’一说属实。也看过了二小姐拢土挖沟槽,很有讲究,并不是在瞎种地。”
晏少昰掀起眼帘:“她力大无穷?”
影卫摇摇头:“不像,那位二小姐连打井水都吃力,一桶水只能装一半,晃晃悠悠地提着浇菜,也不让下人帮她。她今日午后在菜园子里呆了一个时辰,起身时腰酸腿麻,坐一旁揉捏很久,也不像是习过武的。”
听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爱作农务的姑娘,只是力气大了些,癖好怪了点,倒是没什么可疑。
晏少昰心忖,挥挥手:“不必再盯了,撤了吧。”
那暗卫却留着没走,迟疑道:“只是……”
廿一皱眉:“有话只管讲。”
影卫怕耽误殿下工夫,语速加快:“只是这位二小姐,一得了闲就往她院子里的一间小屋跑,半个下午都呆在里边。那小屋在她卧房东面,无窗,奴才猜想可能是她的私库,未请主子令,自作主张进去查探过了。”
晏少昰下颔轻抬,示意他继续说。
“里边放了些零碎杂物,铁皮、硝石、油膏、大大小小的圆木片,还有几只用旧的手炉,东西不值三两银,门却上锁锁着。奴才觉得有异,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查看过,并无异常。”
“只是那屋的墙上挂着幅白绢,半人高,上边画了一张古怪的画。”
第10章
“什么画?”
“奴才认不出来,那画上头密密麻麻、一道一道的乱线,还有许多奇怪的字符。奴才觉得蹊跷,照着拓下来了,只是时间紧迫,只拓了一半。”
影卫膝行上前,呈给二殿下看。
他拓的那张纸没唐荼荼挂在墙上的白绢大,挤成一团,小而密,更看得人眼睛疼。纸上以墨黑和朱红两色画了许多横竖粗细不同的线,还有圈圈绕绕的线条。
右上方的圆圈最显眼,一圈一圈的似老树年轮,中间包着个小小的实心黑三角,三角旁写着几个奇怪的字,笔画简单,不似汉文;而图上更多的是一排排正正方方的框子,大的套小的,宽的套扁的。
还有实线,虚线,双线,十字线,不一而足。一眼看过去,黑压压一团,跟三岁小孩鬼画符似的。
虽乱糟糟的,却又细细密密做着标注,好似自有一套章法。
晏少昰将图递给廿一,“你认认。”
廿一探身细看,指着个“3”和“9”的字样,皱眉思索道:“像是藩客们的花样……奴才好像在大食商人那里见过。他们计数用的码子与我们大有不同,也不用算盘,就是用这样的字符,没咱们的花码好写。”
“可进了中原后,大食商人很爱在首饰器物上画这些符号,新鲜别致,很受姑娘妇人喜欢,生意不错。”
晏少昰顺着廿一说的去想,还是没能看明白这画的是什么,将那图往桌上一丢,不打算再看。
他身为皇子,多的是事,没空为一个小丫头的胡写乱画费神。
图纸轻薄,落下时翻卷了一个角,极巧合地盖住了右边乱七八糟的符号,只留了中间正正方方一个白框,和左边一大片整整齐齐的方格。
——这图看着熟……
晏少昰眼底浮起疑虑,又盯着看了会儿,吩咐廿一:“拿坊市图来。”
他书房里有京城一应资料,一张坊市图好找得很,廿一很快拿来,将灯台全挪到桌前。
铺开的舆图足有半丈长宽,影卫拓回来的小图放在庞大的京城舆图面前,愈发显得杂乱。
晏少昰一寸一寸对照着看。
京城建筑规制严整,秩序井然,舆图画出来也一样——九经九纬,横竖线是路,双线是车马道,十字是街道岔口,一个个长方框子是坊。
这么一比照,两张图竟对上了。
最外围的一个大黑框,似乎是城墙?东边有三条曲线弯弯绕绕,逶迤向南,像一条河——是圃田泽?
东北方向,以墨涂黑的三角是山顶,那是临都山。
山、河、墙,城郭赫然在目。
再看中间左祖右社、五府六部、东西二厂,全在图上标注了出来。
那上头画的,分明是一张京城舆图。
因为图小,尺寸也显得异常精准,让人毫不怀疑,要是把这张小图放大了,就能将京城舆图严丝合缝地对上。又因为那些奇怪的符号,代替了文字,竟然比舆图还要简洁?
晏少昰面色沉沉地去看那些符号。
照着舆图再去猜,图上边各种古怪的标记,便能一一琢磨透了。
画着很多小人和奇怪标记的地方,描述了人多店多,那是东市。图上画得最详尽的地界也是东市,以东市为中心,向着四个方向各延伸出了一大块。
而所有朱笔标注的地方,都是机要所在。
九经九纬每个点上都画着个红色的“凸”样框,里边八个小墨点,下边以小字写着“卯未亥”——这是岗楼,每座岗楼的哨兵一直是八人,岗楼一天轮值三岗,卯时、未时、亥时,每回都是八人换防。
东西市、岗楼、常平仓、东城门布防、还有皇宫……
那奇奇怪怪的符号已经标到了宫城东南西向的三道门,西门以黑笔勾去,代表从来不开;南边的太和门下写了“卯戌”二字,卯时上朝开门,戌时入夜落钥;东门旁写着个“内”字,是“只有内侍能走”的意思。
……
这样的标记铺满了整张纸,只有偌大的皇城是空白的,各种叫人心惊胆战的符号全停在宫门前,似蠢蠢欲动地要往宫里窥探。
廿一的冷汗渐渐浮出来:“殿下,那姑娘是细作?”
他脑子飞快地转。
五月已经见尾了,太后的万寿节在七月中,万国来朝,尤以周围邻国的使臣为多,入夏以来,邻国使臣带着奴仆护卫与美人,乌泱泱地涌进京城,城里处处可见倭人和东丽人面孔。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晏少昰眼眸如鹰隼般聚起:“盯紧她,每日一报。再让人去查唐家近十年来的所有事。”
申末,学馆散了学,唐厚孜合上书本,起身拜过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