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下人不敢嚼舌头,心里边却悄悄揣摩:当家主母子息艰难,就生了一个丫头,把元配夫人的儿子养在膝下当亲儿子养,心里边儿不定得多恨呢。
可任他们怎么睁大眼睛看,也瞧不出端倪来,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大少爷恭恭敬敬喊夫人“母亲”,夫人也慈慈爱爱为少爷操持,真跟亲娘也差不离。
而先头这位回了娘家的大奶奶,更是了不得,抛头露面,把华家的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
虽说这位大奶奶不怎么讲规矩,每回过府看闺女,她都不投拜帖,也不提前知会,说来就一阵风似的来了;却也很讲究,她每回过府都专门掐着老爷不在的时候来,还会避着夫人,也从不留饭,看了闺女就走。
互相做到了眼不见心不烦。
“咱家夫人心善,不在意什么亲的继的,你们呀,心里有数就行了,可别管不住嘴,乱嚼舌头。”
讲故事的周嫂子讲得绘声绘色,雇妇们个个听得眼亮唇弯,心说这富贵人家,真是有趣极了。最后两边都装模作样地闭紧嘴巴,假装自己口风严。
第8章
与华琼叙过话,刚刚卯时二刻,六点钟,是唐荼荼十年如一日起床的点。
太阳露了小半张脸,唐荼荼在院子里做起了一套清晨舒展操,三角拉伸、燕式平衡、俯身夹背,活脱脱一个身体柔韧、姿态优美的胖子。
她举着两根镇纸当小哑铃,上上下下练了一遭,紧跟着又是一套变速跑,再加跑后拉伸。
福丫在旁边偷悄悄地跟着比划,姿势并不标准,胳膊腿都没打直。
唐荼荼也不管她,以前一个姿势一个姿势给她纠正过,福丫没有好好记,唐荼荼就知道这丫头只是好奇,并没真打算学。
好赖是运动,动动总比不动好,姿势不标准不是事儿。
出了一身大汗,她觉得自己总算是活了过来,昨晚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又被理智摁下去了。
唐夫人惯来醒得早,唐老爷每天四更天动身入宫,唐夫人便睡不着了,坐在屋里琢磨府里一应琐事怎么安排,等天亮再起身。
她是操劳命,以前眼界摆得低,便觉小富即安,老宅里的婆母又不放权,唐夫人无处施展,把自己院里打理好就行了。
可老爷出息,年初升了官,又辟了府,妯娌间上赶着捧,夸老爷是大器晚成,官运还在后头呢。唐夫人便抖擞了精神,学着掌家理事,将这府打理起来,几个月下来,好歹算是有了样子。
清早那位大奶奶来的事,胡嬷嬷有心瞒她。只因每回那位大奶奶来,唐夫人总是要介怀两天,心里惴惴不安地吊着,怕荼荼觉得亲娘更好,而跟自己这个继母离心。
今儿胡嬷嬷好赖是瞒住了,省了主子苦恼。
唐夫人悠悠地在园子里踱了两个圈,看见荼荼在院子里比划,喊她:“跟娘一块吃早饭去。”
唐荼荼哎了声,带着福丫出来,心里把唐夫人跟华琼比了比,这两位母亲一个心细体贴,一个大气洒脱,各有各得好。
唐家祖籍山西,府里朝食常常是一碗小面,清凌凌的配几样小菜。唐夫人在老宅吃了十年,也习惯了清早来这么一碗,汤多面少,放一点醋,有时里边加两只小云吞,一上午都有精神。
她头一筷刚夹起来,细嚼慢咽地吃下去,荼荼那一碗已经吃完了,又让仆妇盛了两碗,才勉强见饱。
唐夫人瞧得心惊:“可不敢这么吃,大清早的,克化不了。”
“母亲说得是,我记住了。”唐荼荼点点头,眼也不眨地把碗底的汤喝了个干净。
唐夫人笑不出来。她总疑心这孩子装傻充愣,心里门儿清,可看荼荼吃不饱又不忍心,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任她胖到了这当口,又发愁还有什么大夫能找。
用过早饭,唐荼荼换了衣裳出了门。
外院的家丁远远瞧见她朝着府门而来,忙去套马车,马还没从厩里牵出来,唐荼荼摆摆手,道了一声“不用”,便迈出了府门。
“二小姐!二小姐!”
管家伯连追了两步,也没把人截住,气闷地点了两个家丁,挥手催促道:“赶紧跟上去!小姐不坐马车,你们竟也不知道跟上去!这大清早的小姐一人出门,遇上坏人如何是好!”
管家伯望着那俩家丁连追带赶地追上了二小姐,才忧心忡忡地迈进府门。
以前老爷是个六品主事,门可罗雀,老宅里没那么多规矩,下人伺候完了,在街门口打牌斗蛐蛐的也多得是,可这都出来自己辟府了,得撑起个官家样子来。近些日子他敲打了好多回,不知道给下人拧过来多少恶习,可这一个两个的,还是没点眼力见,哪里像官家健仆?
还是得想想法子。管家伯揣着一脑袋的任重道远,去后院禀夫人了。
唐荼荼这回走得不快,福丫从小院一直纠结到府门前,一咬牙跨过了门槛,迈着小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唐荼荼侧头瞧她:“你要上街买东西?”
平时都不敢跟着她的。
福丫摇摇头:“奴婢不买。”又犹犹豫豫道:“周嫂昨晚说我了,说再不好好伺候小姐,就要把我扔回老宅去。”
唐荼荼笑一声:“她唬你的,周嫂做不了我的主。”
福丫半信半疑,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老宅主子多,事儿也多,二房三房的小姐各个都爱戏弄丫鬟,福丫以前伺候二房姑娘的时候,吃了几回苦头,她爹娘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塞进大房,跟上了小姐。
小姐是真的省心,这也用不着她,那也用不着她,事事都自己做。福丫又提心吊胆的,怕自己没用,招了小姐嫌。
唐荼荼今儿不走远路,也没什么私密事,便任由她跟。
还没拐出巷子,只听后头一辆马车骨辘辘驶来,一匹飒爽的白马慢悠悠地拉着车,马鞍和笼头扣都镀着铜,太阳底下晶亮亮的。
车帘上挂着穗子,又拴着一排小如指肚的银铃,车子一动,银铃泠泠作响,盖住了车轮辘辘的转声,妙趣横生,帘窗上还似有一阵极淡的花香。
那银铃薄如蝉翼,并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是这份心思就巧,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姐该有的样子。
跟在唐荼荼后边的家丁收回视线,竟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背,走得虎虎生威,努力给二小姐撑场面。
这条巷子里的官家小姐,谁不是坐着马车出门,坐着马车回府,路上一步三歇,还有三四个丫鬟跟在后头擦汗打扇。
偏偏就二小姐,爱素着两条腿走路。
同一条巷子住着,家里的顶梁柱都是各家老爷,老爷们官品也相仿。邻里之间比什么?还不就是谁家大门气派,谁家夫人得体,谁家儿子书念得好,谁家女儿懂事漂亮有才名。
二小姐样样不沾边,家丁怕她被人笑话,俩人精神头撑得足足的。
唐荼荼看了眼那马车,认出这是徐家的,心思绕到了别处。
官家老爷们都讲究避嫌,不往上峰家里走动,也很少跟同级往来,除非借着公事的由头。夫人们之间来往却不怎么避讳,宴会的由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穿上漂亮的衣裳,带上女儿,一个月赴几场宴,能拉出无数的关系网。
刚立春那会儿,唐荼荼也时常看到徐夫人的车马,她每天出门,徐夫人也几乎一天不落。如此东奔西走了一阵后,她家里那连会试都没去考过的长子破格入了六科衙门,没两月,又定下了一门好亲事。
唐荼荼立马将徐家记到了“结党营私”的黑本本上。
官员结党,国之大恶,国之大恶啊。
徐夫人除了那个儿子,还有一女,年纪还小,性子机灵,掀帘瞧见唐荼荼,绽出个明晃晃的笑:“唐姐姐又要出去玩?”
唐荼荼跟她并不熟,只是二月尾时,唐夫人把新宅一切事宜都收拾妥当了,请了左邻右舍的夫人来温居。徐夫人和她家姑娘都来添过礼,后来街门前碰上了,打过两回照面。
“去东市走走。”唐荼荼应一声,也没多话,站在路边等徐家马车行过。
她听到马车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娘,我也想跟唐姐姐出去玩……怎么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娘怎么就这也行那也让呢……”
唐荼荼笑了声。
马车行远,那夫人的回话就听不着了。
福丫安静跟了半晌,偷偷观察了二小姐好几回,自己憋不住:“小姐怎么从不坐马车呢?”
府里三驾马车,一辆老爷上下朝用,一辆少爷用,还有一辆随夫人用。都是自家人,也不用知会,什么时候要用,让门房去套车便是了。
二小姐出门却从来不坐,即便有时被夫人和三小姐拉着出去逛街,她也是黑着脸上车的,好似多不情愿。
唐荼荼:“我晕车。”
这一轱辘一晃荡的也能叫“车”?还以为坐进了洗衣机。
福丫噢一声,鉴于自己没坐过马车,对这句没能感同身受。
唐府位于安业坊,安业坊又是中城十二坊的东南角,出了巷子向东,再横穿过一座宣阳坊,京城最大的东市就在眼前了。
占了地界的方便,唐荼荼几乎每天都要去东市逛一逛,一来是对物价有数,二来,也是想多看看京城风貌。
东市地盘甚广,一天走不完,南商北贩皆在望,还有不少胡人租铺,大喇喇地让貌美胡姬站在街上揽客,鲜活又风情万种。
偶尔也能瞧见大胡子蓝眼睛的男人,长袍逶地,见人先合掌,分不清是哪国的传教士。
时下重文,书院和文社总是在四通八达的好地界,其次是粮油肉鱼铺子,街尾才是零碎杂货。
妓院最招人嫌,在东市的最尾头,从南到北沿河而下,河上飘着的画舫白天全拴在岸边,张灯结彩的,看不出多好看。唐荼荼没在夜里出来过,不知夜里灯亮起来,是怎样的风光。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木匠铺,跟师傅买了五根竹子和几块厚木板,装上车,让铺子里一位小工推着送回了府。进了府,又叫师傅把竹子卸在院门口,付了五文赏钱,交待福丫把人送走了。
唐珠珠昨晚缩在被子里哆嗦了一整晚,怕贼人还有同伙会来报复,一晚上没敢睡,天光见亮才合眼睛,眼下睡得正香。
她年纪尚幼,还在容易生病的年纪,去年一场倒春寒后连番生病,总断断续续发烧,瘦得不像样子。唐夫人怕她养不活,药膳养着,好吃的好玩的买着,天天哄着她吃,唐珠珠顺杆爬得快,歪缠着她娘说要断学一年,今秋才会再去上学。
伴她长大的两个丫鬟,连上唐荼荼半年前打发走的那个,总共三个小婢子,都将三小姐护得如眼珠子,唐珠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丫鬟喊她起。
于是唐荼荼的锯子声成了院里唯一的噪音。
“吱啦吱啦吱啦——”
“砰砰——锵锵锵——”
唐珠珠拿被子捂着耳朵,捂出了一身汗之后,再也忍不了了,踩了双帛面屐,一推门。
“唐荼荼!!你又做……”
四个小丫鬟围在院儿里看,那块平地上立起了四根高高的竹桩子来,上头两两交叉,下头深深扎在地里,与地面成一个三角。
唐珠珠愣住,绕着竹桩子转了个圈:“你又干什么呢?”
第9章
她的三个丫鬟叽叽喳喳,一人一嘴:“二小姐在给您架秋千呢。”
“大秋千!”
“说是漆成红的,特别好看。”
“秋千……?”唐珠珠有点恍惚。
老宅门前的槐树下吊着两个,弟弟妹妹们挤着玩,唐珠珠也想玩。可唐老爷是小长房,长房得懂事,长房的孩子们不管多大,都得拿出礼让弟妹的架势,唐珠珠总是玩不上。
搬来新宅后,与她娘说过好几回,唐夫人总是嗯嗯地点头应住,一扭头就忘,答应了她好几个月的秋千,至今没个影。
眼下看着姐姐踩着高高的梯子搭秋千,地上的基打了一尺深。这么热的上午,姐姐把那两根又粗又长的竹子埋下去,不知费了多少力气,她脸红得似火烧,汗都出了有一缸。
唐珠珠揉了揉脸,把满眼的泪花子揉回去,哭咧咧地扯开嗓子。
“你又讨好我。你每回欺负完我,就又哄我开心……你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你……你……你欺负人。”
唐荼荼低头瞧她一眼,抿着嘴不说话,任由珠珠干嚎不掉眼泪,自个儿手上只管穿孔绑绳结。
绳结要打得结实,力气不够,办法凑,她让四个丫鬟俩俩一边,使劲地拽绳子两头。
唐珠珠还在干嚎,哇呜哇呜地像个喇叭。院里的丫鬟们倒都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叽叽喳喳给唐荼荼说好话。
“三小姐,二小姐天不亮就起来了呢,去街上买了竹子,您看见没?这么粗——这么长——的竹子,都是她亲手拖回来的。奴婢们说要帮她忙,二小姐都不让呢,说这秋千是送给您的礼物,她要亲手做。”
唐荼荼木着脸钉木楔,头也没回。
亲手拖——是从院门口拖进来;不让你们帮忙——还不是因为你们身无二两肉,连半根竹子都拖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