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几乎要崩溃。
疯了吧这群人,好好一壶茶,糟践得只剩一杯。
目之所及满眼陌生,爹娘不是她的爹娘,兄妹不是她的兄妹,这具身体不是她的身体,时代也不是她的时代。
什么都是错的,哪里都不对。
唐荼荼摁着心口,慢慢闭上眼。
她从一个资源极端匮乏的时代穿来,与这个朝代格格不入。末世那十年太苦,不是这半年的衣食富足能填得平的。
一闭上眼,战火硝烟就呼啸着涌过来。
从硝烟中走出来的幸存者们,建立起了庞大的城市基地,食水充裕、物产稳定、货币规范、军队强大、律法严苛。可最后,不是也毁于蚁穴?
躺了小半个时辰,半点睡意没攒出来。
唐荼荼翻身坐起,怕吵醒隔壁耳房的福丫,静悄悄地开了顶箱柜,拿了床厚点的被子,铺到床边的地上。
随后把自己裹进去,裹成一个桶,就地一骨碌,滚到了床底下贴墙的位置。
这地方时常打扫,又是夏季,洒扫更勤,没什么灰尘。
狭小的、昏暗的、透气不畅的空间,无边的安全感包围了她。
天刚亮,左邻家养的鸡打了头遍鸣,后院的仆妇就匆匆来敲门,压着声,着急唤道:“二小姐,二小姐,起身了。”又支支吾吾说:“大奶奶来了。”
华琼已经进了后门,皱着眉头,走得英姿飒爽。这府她不是头回来了,却没见过鹿鸣院中这堵墙,问路旁傻站着的嬷嬷:“二姑娘住哪个屋?”
那是唐夫人身边的胡嬷嬷,刚起身不久,盹还没醒清明,硬生生被华琼给惊清醒了,尴尬一指东边,便见华琼眼也不斜地过去了。
她一人来的,一个丫鬟婆子也没带,气势却跟土匪过街似的。
进了鹿鸣院,找到唐荼荼的屋,华琼也不通传,推开门就往屏风后走,门边侍立的福丫都傻了。
唐荼荼裹胸刚刚穿好,忙背过身把中衣披起来。
“娘,您怎么来了?”
华琼浑不在意道:“你穿你的,别着了凉。”
唐荼荼无奈背过了身。她这内屋简陋,除去华琼已经越过的那面三折屏,再无可避了,只好忍着尴尬穿衣裳鞋袜。
华琼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仔细看了看她眉眼神色,松了口气。
“这不是挺好么,倒叫我吓一跳,骑着马直往这儿赶。传话的也是个嘴笨的,说你昨夜吓得脸色惨白,腿都打摆子了。”
“……就害怕了一小会儿。”唐荼荼含糊应了声。
她穿越到这里后,见华琼的次数不多,满打满算不过三回。头两回是刚穿来那几天,华琼来探了两次病,第三回,是荼荼病好以后,唐老爷和唐夫人催她拿着回礼去华府探望。
算起来,两人四个多月没见了。
天没亮时收着的信儿,华琼粗粗净了脸就来了,困意徐徐地涌上来。她提了张雕花凳坐下来,凳子平平整整一个面,坐得并不舒服,细看是紫檀色,却不是紫檀木。
华琼环视一圈,感觉从床到柜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比自家穿用差一截。她却不说破,只看着荼荼笑:“改天娘给你打套家具,你这色儿老气,看久了心情不好。”
唐荼荼忙说:“不用,我住着挺好的。”
她拒绝得太快,华琼以为她有难言之隐,自己揣摩着又说:“这事你别操心,到时候你们兄妹三个一人一套,娘送得起。”
唐荼荼怕多说多错,只好应下:“让您破费了。”
她坐得拘谨,说话拘谨,眼角眉梢也全是生疏。
叫人看得实在难过,华琼极轻地叹了口气:“荼荼,你与娘生分什么?”
第7章
唐荼荼心提起来,声音也是紧的:“没有……”
她时刻谨记自己是穿来的,连在朝夕相处了半年的唐老爷、唐夫人面前,唐荼荼都不能轻松自在,对上这位平时见不着面的“娘”,更做不出自然情态。
房中半晌没人说话。
华琼脸上因疾走而泛起的红晕,渐渐褪下去,笑得有些勉强。她岔开话:“昨儿晚上怎么进的贼?跟娘仔细说说。”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唐荼荼从戍夜卫撞门开始,一直讲到那位殿下离府。其间谁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她都记得清楚,条理分明地讲给华琼听。
“二皇子?”
华琼沉吟道:“这事儿不大。只是你爹脑子笨,乱嚷嚷,怕是惹了那位殿下恼。让你爹别急,皇子气度不是我们能揣度的,这位二殿下坊间民声不坏,不会因为说错一句半句话,故意难为你们。”
“回头京兆府的人若来查案,让你爹只管好好配合,吩咐下人们嘴甜点,腿勤点伺候着,捕头问你们什么,答什么,别的只说不知。夜闯王府是大案,京兆府定会查明白,不会乱拿人,弄出什么糊涂官司。”
她把后路也想到了:“要是遇上了不好相与的捕头,难为你们,你就叫人来给娘传信,娘托人通通关节。”
唐府不怕查,全家只唐老爷一人有进项,他又不善经营,除了那个死俸禄,连个做买卖的铺子都无,家里清白得八米二糠,奴仆也各有奴契,任谁也拿不着错处。
华琼讲得有条有理,唐荼荼认真记下,忍不住好奇:“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来这儿小半年,只顾着识字看书、走街串巷地探索京城,还要扮好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唐荼荼在这么几件事中左支右拙,对原身这位亲娘的事儿并未关心过,只知道华家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好。
唐荼荼问的本意是“您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皇子也知道,捕头也认识?”,华琼却听成了“您怎么对我们府里的事儿知道得这么详细?”
华琼乜她一眼:“谁让我闺女是个锯嘴葫芦?受了惊吓受了委屈,也不敢跟亲娘吭声。”
这话似往唐荼荼心里埋下了个小太阳,呼呼冒着热,那份生疏和隔阂微妙地消解了一小块。
她嘴角翘起来:“没有受委屈的……您怎么不担心我哥受委屈?”
华琼浑不在意:“男孩子,委屈了就委屈了。再说你哥又不是废物秧子,他心里成算比你多,面上又不显山不露水,这孩子吃不了大亏。”
这倒跟她一个想头,唐荼荼脸上露出笑。
母女俩似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都是丰腴身段,上停饱满,浓眉横天,杏眼高鼻,耳珠厚润,民间视为福相,是能长寿、能聚财、能旺家宅的好相貌。
以前华琼瞧女儿,心里总是有两分说不出的别扭。
好好的姑娘,衣食不缺,富养着长大,却总是囿于“我爹不爱我、我娘不爱我、继母也不爱我”的自苦里。总爱抄了坊间名气大的酸诗——什么“红袖香消伤情处”,什么“朱颜未衰已黄昏”——当回事地背,也不管那诗全是文人逛窑子写出来的。
那时的荼荼,每回见了华琼,总要跟她发脾气,从没叫过一声“娘”不说,常挂在嘴边的总是一句“你还来看我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堂姐妹们都笑话我,笑话我娘是个贱妇!”
华琼不兴跟一小丫头发脾气,冷眼看着,心里“这棒槌不是我生的”的念头愈发清明。那以后再不亲自见这女儿,逢年过节一箱衣裳首饰送到唐府,算是全了这浅淡的母女情谊。
半年前荼荼大病,病得呆呆傻傻的,话也不会说了。华琼过府陪了两夜床,再看这女儿,竟舒服多了——虽然病中的荼荼连晕带呕、难受得没人样,却不自苦了,和和气气地叫了她一声“娘”。
华琼多年的心结,就在这么一声“娘”中,烟消云散了。
可闺女变了,想开了,也跟她更生分了。
自上元节那天,荼荼来华府探望了她,之后这几个月都再没去看过她了。华琼到底是外人,得懂礼数,也得避讳唐老爷和他当家的夫人,荼荼不出门,她并不方便过府。
今早是着了急,才把礼数扔到了一边去。
母女俩不常相处,说过了正事,便寒暄不起来了。华琼又问起荼荼最近过得如何,她问一句,唐荼荼应一声,不问就无话。
华琼看出她的不自在,起身要走:“娘不跟你坐了,得回家去清帐,上午还约了海昌坊的大掌柜。”
“您不留下用早饭?”
“不留了。”华琼爽朗一笑:“叫你母亲看着了我,心里不定怎么想,娘回府再吃。”
她在女儿的屋子里环视一圈,盘算她这屋里有多少物件要换的,多少要添置的。
唐府分家分得匆忙,唐夫人的节俭又出了名,家具物什没舍得打全套簇新的,只给每个孩子换了两样。
有新有旧,这一屋子里,几样大家什的色儿便对不上了,乌木色儿的,红木色儿的,紫檀木色儿的,样样都有。还有荼荼那放烛台的柜子,上头糊了一层奇奇怪怪的铁皮——华琼只消一眼就明白过来,铁皮是做什么用的。
她笑道:“你倒是心巧。只是防火的法子可不止这一招,铁皮笨重,物料价也不便宜,回头,娘让你看看南边的家什是怎么防火的。”
看来看去,什么都不大满意。华琼心里算着,给儿子和姑娘一人打一套新家什,这是亲娘的心意,任谁也没话说。连上那个三丫头,也送一套,省得落人口舌。
“大夏天,盖这么厚的被子?”华琼视线落在床上,细瞧,更奇怪:“被上怎么有灰?”
唐荼荼一向老实,瞎话编得含糊:“……夜里做梦,不小心翻到床下了,蹭了点灰,没磕着。”
华琼伸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轻笑道:“睡觉不老实,摔两回就长记性了。”
她掌心热,来的路上掌心又握过马缰,汗味并不好闻。可唐荼荼并不抵触这个味道。
脑门上留下了微小的酥麻触感,唐荼荼捂着那块地方,心里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她想,这个“娘”,脾气可真好。原身在遗书里埋怨她的那些话,要是让她看了,指不定得多难过。
出院门时,华琼到底是没忍住,侧眸看向荼荼,低语道:“你是大姑娘了,重口腹之欲没什么,但得有节制,不能一下子吃成……”
她噤住口,一时想不着不伤人的形容词,“总之,少吃多动,女孩子漂漂亮亮的,多好。”
“谢谢娘,我知道了。”
唐荼荼不假思索地应了声。近些时,跟她说过类似话的人太多了,唐荼荼已不需过脑了,通通一句“我知道了”回应。
她送着华琼出了后门,伸手要扶她去踩那上马石。
“快别扶我,踩着这石头,我就不会上马了。”华琼笑着格开她的手,手托马鞍,借着马镫一使力,利落地上了马。
马儿仰着脖子轻嘶一声,四蹄连点,跃跃欲奔。
唐荼荼看得眼睛晶亮。
当娘的知她心意,居高临下笑道:“你舅舅刚从南面回来,给你带了匹小滇马,还没寻着机会给你。等再过半月,天儿不怎么热了,娘带你去乡下骑马!”
话落一扬鞭,马儿哒哒哒地小跑起来,棕红油亮的鬃毛与尾巴扬在风中,转眼就远了。
这位“大奶奶”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拢共坐了没一刻钟。后院的仆妇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看了个实实在在。
胡嬷嬷在后门张望了一会儿,见华琼骑着那马拐出了巷子,才松了口气,叮嘱后院的仆妇:“都管住嘴,不能把大奶奶来过的事儿与夫人说。”
仆妇们面面相觑,见嬷嬷瞪大眼睛,要露出怒容了,才连连点头哎住。
等嬷嬷一走,几人头挨着头,凑一块闲唠起来。
她们唐府的事儿颇有点意思。听说老宅那边的老太爷是杂货起家,商贾人家,治家不严,分家时跟过来的两户家生子嘴也没多紧实,雇仆们又个顶个的机灵,连问带猜,把事儿猜了个透。
这位大奶奶是老爷的元配夫人,宅里的下人不知道怎么喊,这么多年,一直含含糊糊喊一声“大奶奶”。
大奶奶家里也是从商的,家底比唐家要厚,唐老爷打小念书,身有功名,也是媒人眼里的金龟婿。
这段姻缘本该是一桩美事,大奶奶当年嫁进唐府时风风光光,十足的体面。可没一年,她生大少爷和二小姐这对龙凤胎时,血崩不止,生完就断了气,只留下老爷对着俩婴孩,悲痛欲绝。
人送进了棺材,吹吹打打地要出门了。这大奶奶竟起死回生了,醒来之后性情大变,和以前不似一个人。
勉强做完了月子,大少爷和二小姐乳还没吃上呢,大奶奶就从唐家老宅搬出去了,回了娘家,把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留在了老宅里,死活不肯做唐家的媳妇了。不久又由她那父兄做主,去唐府讨了一封和离书。
不知是多大仇多大怨,才能抛下孩子一走了之。外人一看,好嘛,闹得这般难看,两家还不得撕破脸,断绝来往?
却没有,华琼跟唐老爷都不拘着孩子两头来往。又隔了两年,这一任唐夫人嫁进府里续了弦,也同样不拘着大少爷和二小姐两头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