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又凶又急,看着唐荼荼脸上没抹干净的血道道,差点哭出来,急得破了音:“赶明儿我就把你这菜园子全给你拔了!”
唐荼荼右手臂还发着抖,小脸发白,背上又挨了几下打,在唐夫人的摇晃下,像只被责骂的可怜小狗。
小胖狗。
晏少昰刚展平的眉骨又皱起,淡声道:“唐夫人,你家姑娘没受伤,是贼人的血溅上去了。”
唐夫人木愣愣地听完,赶紧拿帕子给荼荼抹了脸,见确实没伤着,松了口气。
晏少昰又瞧了瞧唐荼荼,问道:“小姐家中行几?”
“行二。”唐夫人摸不准他意思,规规矩矩作答。
晏少昰一颔首:“原来是二姑娘。多有失礼,莫怪。”
身旁没动静,那胖姑娘跟哑巴似的,抓着人以后就再没开过口了。
唐珠珠反应慢半拍,她原本是在房里试新首饰的,小姑娘家臭美,插了一脑袋的步摇,听着后院的动静,不明所以地跟着来了。
这会儿才从仆妇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声音都哆嗦了:“娘!吓死我了!咱家怎么会进贼啊!离我院儿这么近!我院儿就挨着街墙啊!啊!他有同伙怎么办啊!同伙都抓完了吗!不会儿明儿来咱家报复吧!”
唐夫人手脚也直发抖,搂着闺女温声安抚:“珠珠不怕,明儿一早娘就找泥瓦匠来,把墙砌它一丈高,谁也进不来。”
晏少昰眼珠微转,看着这番母女情深,一时有点搞不懂今儿晚上是谁受了惊。
回头瞧了一眼,府上的二姑娘捡起她那把镢头,默不作声跟在后头。没往她娘怀里钻,脸上也瞧不出后怕,只是木呆着,吓没了魂似的。
幼女穿金戴银,长女破衣烂衫。
这亲疏之别,真是……
晏少昰瞧她可怜,落后一步,“二姑娘方才拿着镢头,刨什么呢?”
唐荼荼飞快扬起眼皮看了看他,怕自己的表情又露了端倪,努力木着脸:“刨土。”
“嗯?”
唐荼荼不知道这声“嗯”是有什么深意,只好仔细说:“刚摘了一茬菜,菜根留在地里会继续长,但天快要凉了,半个秋天不够它们长大,长出来的菜也不好吃。拿镢头把菜根锄碎捣烂,埋在地里沤一个多月,就能肥地,赶上夏末秋初的时候种丝瓜、白菜,还有土豆。”
这就明显触及二皇子的知识盲区了。他听完默了几息工夫,才勉强消化,温和笑道:“二姑娘雅兴。”
大晚上的,搁这儿刨土种菜。
堂堂二皇子,从后门进来,唐老爷却万万不敢让人家再从后门出去。晏少昰一路穿过正院和内院,目视正路,并不往园中和两侧厢房顾盼。
那二姑娘像被吓傻了,也没回自己屋,亦步亦趋跟着到了内院。
廊下点了几盏灯笼,灯火明亮,晏少昰扫了一眼。
她那条右手臂应该是不抽筋了,两只手紧紧握着拳,腿是软的,脚尖也轻飘,走到门槛前趔趄了一下,吓跑的魂儿还没收回来。
呵,力气大,胆子倒是小,刚才莽得很,这会儿知道后怕了。
晏少昰瞧得有趣,无声扯了扯唇。到底是个姑娘家,被他们这阵仗给吓着了,他声音放温:“今日事出紧急,等此案了了,自当携礼来给二姑娘赔罪。”
这就轮不上唐荼荼说话了。
唐老爷和唐夫人忙道不敢不敢,小女没被吓着云云,耐不住二皇子坚持,只好先应承下。
晏少昰笑意温和,脸上是恰如其分的歉疚,行到大门前时又拱了拱手:“不必再送,大人留步罢。”
他目力极佳,隔着十几步远,看见唐荼荼站在二门旁,敛袖望着这边,地上映出一团胖乎乎的圆润影子,手里依旧拎着那把铁镢头。
这还是今夜她头回抬起头来看人,尽管隔着很远,晏少昰仍觉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晏少昰笑了声,踩着唐老爷和唐厚孜恭谨的辞别声,上了马车,阖眼休憩。
巷子七拐八绕,窄紧局促,这是安业坊偏南的一块地儿,不是什么好地段,行不开四骑的马车。转弯时,马车碾过墙角的破砖,轻轻一晃动。
晏少昰被这阵极轻的颠簸晃醒,没睁眼,叩了叩车壁,唤:“廿一。”
“奴才在。”
“盯着那位二小姐,看看她在埋什么。”
第6章
影卫无声无息潜入后院的时候,福丫刚给唐荼荼捏完胳膊。
她全身肌肉紧绷绷的,尤其是那根右手臂,看着虚胖,里边却有肌肉,似外边一层软肉里包了块石头,不抽筋了,还是一直抖,抖得茶杯都攥不住。
怪瘆人的,像说书先生故事里,那种一身人皮没披好的精怪,控制不住自己的胳膊了……
福丫装着满脑子的灵异怪谈,气儿都不敢喘大了,细声细语请示:“不如奴婢去问问夫人,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唐荼荼没声响。
福丫硬着头皮抬起眼,骇一跳,二小姐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正直勾勾盯着她,仿佛要摄她魂魄。福丫狠狠哆嗦了一下,二小姐才如梦初醒。
“对不住……你刚说什么?”
福丫抖得比她还厉害,声音虚得成了气音:“我给小姐去请个大夫吧,小姐您这胳膊……”
“只是脱力了,我睡一觉就好了。”唐荼荼还得安抚她:“你别急。这么晚了,别烦母亲。”
福丫一句不敢辩,服侍她洗漱完,看桌上的茶点空了些,又一样一样添满,贴着墙根退出去。
她要吹熄烛台时,内屋的二小姐幽幽来了句:“给我留一盏灯。”
声音轻虚飘渺,福丫也不敢问,留了一盏灯,麻利地退出去了,生怕走得晚了,看见“精怪”在作法。
她是极省心的丫鬟,半年前唐荼荼打发走了另一个丫鬟,只留下了福丫,就是因为福丫话少,脑子还有点迂,遇着了奇怪的事儿她也会想,也会怕,可想不通,便作罢,闭紧嘴巴,不会跟旁人讲。
北边耳房的门关上,院子里静下来,阖府也没声响了。
那一盏烛灯不算亮,立在外屋转入内屋处的防火台上。这台子也是唐荼荼自己找了工匠打的,台面上封有铁皮,周围一米内都无易燃物,就算烛台不慎倒了,也烧不起来。
唐荼荼盯着那一豆灯,僵坐半晌,才低头,望向自己两只手,慢慢握成拳,又大展开。
她像是头回学会抓握的幼童一般,右手慢腾腾地抓起一只茶杯,一点点用力捏合,五指和掌心均匀施力,直到杯子在握力的强压下挤出裂纹,碎成手里。
唐荼荼心噗通噗通跳,把碎瓷片随手丢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去碰桌上的木镇纸,头回浪费了点东西——把寸厚的乌木镇纸一把掰折了。
她满脑袋的惊喜在理智的压盖下,撒着欢儿蹦跶,越蹦越高,快要压制不住了。
——我的力气,回来了……
先头她给二皇子引路,心神全跑到了身后的二皇子上,那贼人要擒她时,唐荼荼毫无防备,挥镢头时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只为求生。
可抬手的那一瞬,似有一道闪电劈开她肥胖软弱的躯壳,给她注入了无穷的力气。那一瞬,上辈子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好似她手里拿着的不是铁镢,而是根轻轻巧巧的木棍,一挥一砸,俱得心应手。
唐荼荼几乎要喜极而泣。这半年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耙十平米的菜田会累得腰酸背痛,连平板支撑都坚持不了三十个数,像个废人。
上辈子,作为她立身之本的那一身力气,随着魂穿而丢掉了。
她以为是眼下的这副身体太虚弱,刚穿来的那一个月严格健身。仅仅是简单的体质锻炼,没开始魔鬼训练呢,唐荼荼就练得气血虚弱,四肢麻木,连月事都停了。
大夫开的药一连吃了半月,直吃得唐荼荼面黄嘴苦,垂头丧气,才不得不承认,她这具身体是真的一点用没有。
而现在,她的力气回来了。
不行不行,不能高兴,再试试,试试大件的。
她瞅准了窗边的妆镜。
妆镜连着底下镜台,实木打的,约莫二三十斤。唐荼荼两手握住案头试了试,竟轻轻松松地抬了起来。
可不过几秒,她两只手臂都抖起来,肩膀脱臼似的疼,镜台连着妆奁翻下去,橱格倾倒,里头几样零碎首饰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唐荼荼呆呆站着,涌上心头的惊喜散了个干净。
——我力气呢?怎么又没了?
她试了足足半钟头,搬了椅子,挪了柜子,抬了床,力气时大时小的,最后像投石入水一样,全歇下去了,没留下一点涟漪,只留下两条胳膊的酸麻胀痛。
唐荼荼再试着举握重物,这下别说镜台,连放了两碟茶点的那托盘,她举着都费力了。
怎么回事啊?这力气还有时效的吗!
这一喜一悲,来去都快,唐荼荼怔坐半晌,一个猛子扎到床上,握着双拳,张大嘴,无声地“咆哮”了一分钟。
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这样无声的发泄很费力气,发泄完了,唐荼荼抹了把眼睛,脱力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这是她穿越的第162天,日记十天一本,已经写了十多本了。
162天,她却连这个朝代的字还没识完,书看不懂,话说不通,简体字却已经写不顺手了。
她是冬至的那一夜穿来的。
醒来时眼睛肿得厉害,视物也模糊,唐荼荼几乎以为自己受伤失去了视力,做了两遍眼保健操,才看见点东西。
彼时万籁俱寂,正是深夜,她胃里隐隐作痛,不记得是受了什么伤。待看清屋里陈设,唐荼荼才觉出不对。
桌上放着封遗书,是原身写的,字迹娟秀,写了好几张纸,中心立意就是一句:“爹,娘,母亲,女儿不孝,你们保重身体。”
天儿还没亮,芯子就换人了。唐荼荼一时没能从“是梦非梦”的思辨中纠结出眉目来,整个人都显得呆傻。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三天,一言不发又三天,把全家老小都惊动了,轮番劝过好几轮之后,唐荼荼终于像小虫子一样探出须子,蹑手蹑脚地探看新世界。
九百平米大的唐府,衣食无忧的唐家人。府门外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再远处四通八达的街口,一排又一排的商肆。
街上粮店不少,东西市的常平仓各有一座官府那么大,石墙高耸,铁门紧闭,从没开过,门前却没有卫兵把守,谁也不知道里边有多少存粮。
副食倒是不缺,一车车的蔬果、荤肉,于每天破晓时分,从京郊村镇往城里拉。
这个一个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大盛朝,京城。
商人富足,官人势大,书生苦读,胡姬风流……从路边的摊贩到酒楼的掌柜,同巷住着的官老爷、华服美饰的夫人们,还有大门不出的小姐们,全都走在自己固定的轨道上,绝不脱轨半步。
人人安居乐业,人人言笑晏晏,像站在最底层,不登高、也不思危的蚁群。
他们不知国情,不懂朝事,不通律法,浑浑噩噩地活,不知道自己吃的盐是海盐还是矿井盐,不知道每天运进城里的蔬果荤肉从哪个村来,对资源供给、生产要素、运输配送,一概不知。
富人一掷千金,贫民一个铜板儿掰成两个花,却没人在意货币职能健不健全,物价稳不稳定,钞币由谁铸,怎么发行。
就连做了六年官的唐老爷,对盛朝律法也是一问三不知。唐荼荼问起律法时,唐老爷便抚着胡子大笑:“爹是礼部的,哪里懂那些?”
无知得理所当然。
至于京城以外的地方,国土边界在哪,边关什么境况,保甲怎么保,募兵役几年……问谁谁都傻眼。
时近半年,唐荼荼还没走完这京城的五分之一,也没摸清楚城墙边界。每天那一上午太短了,她无车无马,不敢走远。
无知便会恐慌,她没法像京城里的其他人一样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揣着满心的慌张无措,还要花心思装好一个黄毛丫头,多说是错,多行是错,多吃也是错。
连个谋生的技能也无,却学了一堆没用的礼仪,学“见人先礼”,学“未语先笑”,学吃饭坐桌子谁坐上首谁坐下边,学喝茶前要将茶杯滚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