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里,他设想过很多次今天这样的场景,他们对峙,他们分辨,他们互相推卸,他们死不承认,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是,他和对面都很平和,甚至还能在签完字之后聊着天,聊聊青樰山的奇异景色,聊聊芸城如今的改头换面,气氛还算融洽。
只是翟父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到聊天之中来,这令律师和助手都感到费解得不得了,明明大少爷是这么温和有才的青年,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在青樰山养病?在哪里养病不都是养?让大少爷去公司多好,继承翟氏又不看谁的腿够多够长或者够粗,脑子好不就行了?说句实在的,二少爷是真的不如大少爷,那性子,当个不操心的富二代最适合他。
但这是翟家的家事,没他们旁人插手的资格,他们只是可惜翟青渔而已。
饭间没人说话,饭毕后翟父便借口回了车上,带走了助手和律师,只剩下翟母和翟青渔面对面坐着。
翟母欲言又止,翟青渔却忽然看向窗外,“妈,青樰山的落日真漂亮。”
翟母一愣,不知道翟青渔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落日,她扭头朝窗外看去,青樰山的风景一直以来都漂亮非常,风水好的地方呆着就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她焦躁不安的心绪奇迹般地安宁了下来,“是啊。”
“你们有好几年没来青樰山了吧,这些年一直是我独自在青樰山,看日升,看日落,小明偶尔会过来,但也急匆匆的,”翟青渔收回目光,落日从橙色变成了深沉的锈色,落在他的颈侧,像是一片血迹,“妈,你在这里陪我住一段时间,好不好?反正我很快也要离开青樰山了,正好小明这段时间也在青樰山,公司的事情,让爸去处理就好了。”
翟母心动了,但犹豫不决,她撑着桌子站起来,“我去和你爸商量商量,你等等啊。”
翟青渔双手交握放在腿上,他垂着眼,奄奄一息的日光落在他的睫毛上,眼下的也是红色。
很快,翟母回来了,她一脸抱歉,“小鱼,你爸那边离不开人,我也是没办法啊,等以后吧,以后要是有时间,你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她说得急匆匆的,说完之后,抓起沙发上的手包,转身就走了。
沉重的大门在翟青渔眼前关上,满室都是即将消失的日光,放在茶几上的那份合同落在翟青渔的眼里,分外刺眼。
到底是为什么啊?
张妈站在不远处,她贴着柜子站着,她旁边站着的李七栋像个巨人,两人脸上都写满了心疼。
签合同时,翟父虽然赶走了众人,不让在场,可到底是在同一个家里,他们很快就摸清楚了太太和翟总来青樰山的目的,居然是为了和翟青渔断绝关系!
他们的雇主虽然是翟氏,可他们主要是给翟青渔工作,对翟父翟母没什么感情。
可翟青渔不一样,翟青渔不良于行,是个残疾,他本身就已经很容易牵动人的恻隐之心,现在还被翟氏扫地出门,他们……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李七栋不明白,“张妈妈,他们为什么要赶走翟先生?他们不是翟先生的父母吗?”
张妈妈狠狠地剜了李七栋一眼,“父母什么父母?这算是什么父母?!”
翟青渔坐着轮椅移动到了窗户边上,青樰山迎来了夜色,他看着绵延到树林之中的路灯,想到最开始出车祸那段时间,爸妈都瘦了一大圈,那个时候,他们肯定是像爱小明一样爱他的。
但这种爱没有持续很久,甚至连一年都没有持续到。
在他们眼中,翟青渔更加像一个工具,当彻底接受这种角色转变之后,他们的孩子就只剩下一个了,那就是翟青明。
所以不是什么断绝关系,是停止使用。
后门的风吹进来,一开始还只是微风,慢慢地风力就大了起来,把旁边柜子上的防尘布都吹了起来,窗帘也被吹得左右摆动。
李七栋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拾起来,刚抬起头,就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砸中了脸,“哎哟!”
“什么东西啊?”他皱着眉拍了几下脸,风还在吹,只是不再是单纯的风了。
看着如落叶一般被卷进来的蝴蝶,李七栋左右躲闪,“我的天哪来的这么多蝴蝶……”他被砸了一脸的粉尘,蓝色的,黑色的,但还是挣扎着跑过去把后门关上了。
“翟先生,好奇怪,这……”李七栋想将这奇怪的现象去告诉翟青渔,他朝翟青渔走过去。
“翟先生!!!”
翟青渔在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出一口血,盖在腿上的毯子上面的血迹范围不断在扩大,他脸色苍白,血却是艳红的。
“我没事,”他对李七栋笑笑,十分吃力地抬手拍了拍李七栋的肩膀,“帮我叫医生,我还不想死。”
[14:黑化值-15,爱意值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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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黑化值下降时,赏南正在酒店房间自带的大露台上看晚景喝果汁,“发生了什么?”
[14:翟青渔被他父母扫地出门了,签了合同,以后他跟翟氏就没关系了。]
“因为这?”
[14:不是,顺着检索过去,它是因为你,黑化值才下降的,不过父母算是引子吧,任由时间过去得再长,它也已经不再是人类,可当面对父母的二次抛弃时,它仍旧会感到难过。而你是唯一一个走向它的人,不谈抛弃,你是这十年里,唯一一个朝他走过去的人。]
[14:想到这一点,会觉得哪怕翅膀断了,也还是能挣扎几下,试试看能不能重新展翅起飞。]
赏南顿时觉得手里的果汁失去了味道,他本来下午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太舒服,现在想到翟青渔在家处境不妙,如果他在的话,还能呛那对狗父母几句,这么一想,赏南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了。
“我去打个电话。”他放下果汁,站起来。
“哎,打什么电话啊?”旁边的翟青明来不及叫住赏南。
他还没给翟青渔打过电话,之前没存过,但是翟青明之前有给他手机上发过翟青渔的电话号码,他翻到历史记录,按住那一排数字,拨了过去。
电话是李七栋接的,他在那边呐喊,“赏南同学,翟先生快死啦!吐了好多血!!”
赏南脑子嗡了一声,“你说什么?”在这一瞬间,他居然没去担心任务可能失败,或许有这个担忧,可更汹涌的却是悲伤与愤怒,无法抑制的悲伤与愤怒。
“小兔崽子胡咧咧什么?!”张妈尖锐的嗓音骂着李七栋,同时从李七栋手里夺过了手机,她骂了好久的翟父翟母,最后才落到重点,“哎呀是小南啊,没事儿,就是小鱼被太太他们气着了,已经叫了医生,医生说好好休息就行。”
张妈再说了些什么,赏南已经听不清了,他眼泪夺眶而出,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哭笑不得?或者是饱含喜悦的庆幸。
虽然知道是个乌龙,可刚刚李七栋那些话却还是实实在在地吓到了赏南,那种心脏突然停下跳动的感觉,赏南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了。
涌出来的眼泪开了闸似的,赏南背靠在洗手间门上,抽了几张纸巾捂住眼睛,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张妈也没发现,直到翟青渔忽然从医生那边扭过头,他目光温和,“赏南打来的?”
赏南还在哭着,不知道电话那边换了人。
只听见了一段连续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几声咳嗽,再然后,他听见了翟青渔虚弱温柔的嗓音,“哭什么?”
第156章 蝶变
一瞬间,赏南的眼泪更加汹涌,各种思绪被杂糅到一起,如同开闸一般疯狂从闸口往外泄。
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有细微的声音,更别提从眼下淌到下颌,侧脸一整片的小绒毛都被滚滚而来的泪珠压坍塌,这一切,都精准不误地落在翟青渔的耳朵里。
“李七栋被吓到了,你也被吓到了?”翟青渔把手伸出去让护士绑止血带,柔声安慰着电话那头的人,“现在我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了,我只有你了。”
背后响起拍门声,是翟青明,赏南擦干眼泪,和翟青渔那边说了一声之后挂了电话。
赏南打开门,翟青明被惊着了,他看见赏南脸上残留的泪痕,“你怎么了啊,你这是……在哭吗?”
“你给谁打的电话啊?”翟青明猜测可能是赏南的家里人,只有家人那样亲密的关系,才会让赏南哭得这么厉害吧。
赏南看着对方,“给男朋友打的。”
宛如一道雷劈在了翟青明的脑门上,他脸上的忧色和红润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可置信地紧盯着赏南,想要质问,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质问的资格,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嘴角抽搐着上扬,“男朋友?你什么时候谈男朋友了啊?卫杰!卫杰!”他大声朝露台的方向喊着,一边喊,眼睛一边就红了,“卫杰,赏南谈恋爱了,他跟你说过吗?”
卫杰果然被他喊进来了,后进来的卫杰脸上的表情跟翟青明的相比,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一般,卫杰满脸惊喜和八卦,“谈恋爱?跟谁?我靠你好神秘啊,居然连我都瞒着?体院的还是美院的还是我们本院的?”
赏南一拍脑门,冲动了,这种事情果然应该交给翟青渔来做,他不是很擅长,他放下手,坦然道:“喜欢就谈了呗,不是我们学校的,不过你们都认识。”
“过段时间,他应该会主动和你们见面。”他没有说出翟青渔的名字,他只是希望翟青明和自己保持距离,同时斩断翟青明的念想。
卫杰快好奇死了,他一把搂住赏南往露台走,“那你先给我看看照片,看看照片?”
“他不上镜,没照片。”
“那他多高?”
“唔,这个我不太清楚。”翟青渔一直都是坐在轮椅上的,目测挺高,但准确身高……
[14:186。]
“186。”有了14的提示,回答问题就便捷多了。
“男的啊?你还真喜欢男的啊?我上次还以为你开玩笑的呢!”卫杰一口气把桌子上的果汁喝光,歪头看了眼屋里,“翟青明干嘛不出来?他在洗手间门口当雕像?”
他说完,身形猛地一顿,他瞪大眼睛看着赏南,“我靠你他妈该不会是网恋吧?!”
赏南:“……不是网恋,只是认识的时间不太长。”
屋里发出砰的一声,赏南回头看去,发现本来站在洗手间门口的翟青明不见了,估计是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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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后的几天,瀑布之行跟想象中不一样了,翟青明莫名其妙阴着脸,一天难得说一句完整的话出来,赏南倒是比刚来的时候开心多了,所以应该不是私底下闹矛盾吧,那样的话,应该两个人都阴着脸才对。
他晚上还在被窝里悄悄各自问了赏南和翟青明,两人都说没什么。
卫杰的心都快要为这两人操碎了,但是他就算动手把脑子撬开,也想不到两人不对劲的原因。
总算挨到了回青樰山那天,暑假也接近了尾声。
赏南装作看不出来翟青明心思,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他知道这对翟青明无疑是二次伤害,但他做不到为他人的单向情绪买单。
如果不是因为彼此是朋友,赏南估计会在第一时间远离他。
青樰山当天的天气很好,翟青明的心情也好了些,他也想明白了,二十来岁谈的恋爱,一般都长久不了,他可以等。
现在的翟青明,只想亲眼见见赏南的对象,难道还能比自己有钱比自己长得帅不成?
“我回来了——”翟青明喊得有气无力。
赏南回到青樰山的第一时间本想先去找翟青渔,但想到两人关系还没曝光,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他倒了杯水喝下去,状似不经意的样子问了张妈一句,“青渔哥呢?”
张妈在擦花瓶,“在标本室。”
“哦哦。”赏南点点头,“我去外面看看那盆花。”
说起小鱼和小南带回来的那盆山茶花……张妈的怨气就上来了,“诶哟我就没见过那么娇气的花,放外面不行,放屋里不行,太阳太大不行,太阳太小不行,水多一点不行,水少一点更加不行,你去看看,现在又要死不活的不开心呢。”
赏南拎着一只喷壶从后门转出去,转了半圈,那盆山茶正好放放在翟青渔标本室落地窗的一侧。
破茧的状态确实不算好,根部的叶子黄了一大堆,没绽放开的花苞也没有要打开的迹象,花苞底下甚至在发黄发黑,可为了照顾到它,屋子里的人还专门给它搭了一个小棚子,每天都在搬来搬去,怕它晒着,怕它晒不着,怕它淋着,怕它淋不着。
赏南按着喷壶把它头到尾浇透了,张妈直喊诶哟诶哟它晚上就会死给大家看。
张妈抢走喷壶跑回屋里去了。
赏南看了看左右,蹲下来,抱着山茶花的盆晃了几下,“好好给我长,敢死试试。”
对上就在落地窗后面的翟青渔的目光,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傻白甜人设该不会崩了吧。
他对翟青渔露出一个露齿笑,翟青渔朝他勾勾手指。
日光落在结实的玻璃上,金色泛滥开,要靠得很近才能看清翟青渔在玻璃后面完整的脸部轮廓。
隔音比想象中好,赏南完全听不见翟青渔在里面说了什么。
共生的关系好像也没有无声交流这个功能。
14也不做声。
赏南蹲在窗户前面,敲了敲玻璃,在上面用手指划了几下,写的是:我听不见。
翟青渔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臂从旁边标本柜上面取下来一个标本盒,里头是一只蝴蝶标本,蝴蝶主要是黑色的,但双翅上有两道焕丽的绿色,它后翅似乎遍布会发光的微粒,在太阳底下,闪烁着碎光。
“好看!”赏南竖起一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