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杜昙昼吹熄了灯,房内顷刻间暗了下去,只余一缕兰香隐隐浮动。
两天后,正月廿五,吉日到。
蜿蜒数里的嫁妆队伍,一直从馥州城内的太学士家,延续到国舅府门口。
当日前来赴宴的官员众多,杜昙昼留在乔府帮国舅爷一家行接待之事,杜琢也跟着他一起,忙得人仰马翻,不可开交。
最忙的时候,杜琢忍不住道:“莫迟怎么不在?多他一个人也能多个帮手啊!”
“他一大早就进城了,说是没见过大户人家嫁女儿,凑热闹去了。”
杜昙昼好不容易分出神来,答了他一句话,那边馥州刺史冉遥,就带着贺礼登门了。
杜昙昼迎上去:“冉大人,京中一别,许久不见。”
“杜侍郎。”冉遥笑得眉眼弯弯:“上次见你还是两年前,那时我去京中向陛下述职,一晃两年就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
杜昙昼一顿,问:“年前我与冉大人不是才在宫中见过一面?冉大人忘了?”
“哦,是吗?”冉遥一脸茫然:“那次我走得太急,不记得和杜大人打过照面啊?”
冉遥哪里是忘了,他根本是记得太清楚。
他精明慧黠,知道上次见到杜昙昼时,他定是做了错事,才会跪于宫中。
如此狼狈的时刻,被冉遥当着陛下的面撞见,这对于大部分官员来说,都是件丢面子的事。
冉遥装作忘得一干二净,实际上是在暗示杜昙昼:你的纰漏我没看见,既不会嘲笑你,也不会拿来害你,千万别对我多心。
杜昙昼心领神会,也不说破,只淡淡道:“冉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可见平素公务繁忙,心思都用在了处理政务上,无暇记得不相干的小事。”
冉遥哈哈一笑,被乔府的下人请了进去。
杜昙昼就像乔府管家一样,和杜琢忙了一个上午,吃午饭时都没见莫迟回来。
馥州地处江南地区,饮食多发甜,杜昙昼母家就来自江南,他倒是吃得惯。
杜琢这个土生土长的缙京人就受不了了。
“大人!”吃了口青菜,杜琢苦着脸,低声道:“肉里放糖也就算了,怎么清炒蔬里也要加糖啊?昨天那顿饭不是很正常嘛,为什么今天——”
“出门在外,当然没有在自己家里顺心,忍忍吧。”
杜琢不敢呼吸,硬着头皮把从糖里捞出来的青菜咽了下去。
“呼……大人您说,小的都这么吃不惯了,那莫迟可是西北毓州人,他能喜欢吃这些?”
杜昙昼拿筷子的手一滞,看了眼面前的一桌子菜,挑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哪个会是莫迟爱吃的。
“馥州……有卖胡饼的地方吗?”
这边杜昙昼主仆还在操心莫护卫的饮食问题,那边莫迟就从门外溜了进来。
今天往来的人实在太多,管家侍从齐齐上阵也有点接待不过来,他顺利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没遇到任何阻拦。
国舅府内,大大小小的席面摆满在院中。
吉时尚未到,新郎还在府里做最后的准备,国舅爷带着大儿子在前院接受众宾客的恭贺,宁彤则与乔从露在后院接待各位夫人。
杜昙昼本来就是受皇命,来给乔国舅帮忙的,他也懒得出去挤,躲在偏厅和杜琢两个人一起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莫迟只在院中一扫,就看得出杜昙昼不在,多年的夜不收生涯让他有种动物般的直觉,不需要人带,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偏厅,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杜昙昼。
杜琢看他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就来气,责问道:“莫护卫,我和大人今天早上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跑出去玩了!”
“给。”莫迟从袖管了摸出一大把东西,拍在桌上。
两人凑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堆喜糖。
今日早些时候,莫迟站在馥州城的街巷边,把传说中的十里红妆从头到尾,看了个完完整整。
送嫁妆的队伍里,不仅有锣鼓喧天,还不断有人向四周抛洒喜糖。
莫迟跟在馥州城的一群小孩后面,捡了一大堆喜糖回来。
他剥开糖纸,拿出一颗往嘴里一丢。
杜琢看他吃这么香,也伸出手去拿糖,被杜昙昼在手背上重重一拍。
“哎哟!”
杜昙昼把喜糖拢到自己面前:“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糖总是可以——”
“不行。”杜昙昼把莫迟带回来的喜糖往袖子里一扫,继续吃饭。
杜琢后知后觉咂摸出味了,您早说您要占为己有不就完了!
莫迟含着糖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张口就问:“怎么还不见时方砚?”
杜昙昼严格秉持食不言寝不语,慢吞吞吃完嘴里的肉,才道:“可能要到接亲的时候,他才来吧。”
莫迟往桌边一坐,举起筷子,夹了颗龙井虾仁。
杜昙昼抬眼看他:“你好像很关心时方砚?”
“噗!”莫迟刚把虾仁送到嘴里,下一瞬就吐了出来:“怎么是甜的?!”
杜琢遇到知己,连忙凑上前应和道:“就是就是!你还没吃青菜呢!那青蔬都是甜的!”
杜昙昼:“……”
杜昙昼:“……你倒是先把嘴里的糖咽下去啊。”
莫迟:“?!”
莫迟:“……哦。”
那一天,直至盛大的婚宴结束,莫迟都没有在人群里见到时方砚的身影。
是夜。
莫迟已经睡着,朦胧中忽听得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霎时清醒,翻身而起,从枕下抽出长刀,横在胸前,背贴房门完成警戒。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杜昙昼一愣一愣的。
杜昙昼忙了一整天,晚上却睡不着。
连那么难以入睡的莫迟都睡了,他还瞪着双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
其实他是打算趁莫迟睡着之后,偷偷看他几眼的。
又怕莫迟这个夜里精得像猫一样的小子,在睡梦中也能察觉到他的目光,被他盯醒。
眼下看来,杜昙昼没有偷瞧他是对的——那脚步声隔得那么远,几乎全都被风声淹没了,可莫迟还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微妙的动静,瞬间腾身而起,进入战斗状态。
而旁边失眠到辗转反侧的杜昙昼,由于睡不着,目睹了他醒来后的一切举动。
“别这么紧张。”杜昙昼缓声安抚:“这里是馥州,不是焉弥,不会有人敢深更半夜闯进国舅府杀人的。”
他披衣而起,顺道拿起莫迟放在床边的外袍,扔给他:“穿上吧,馥州天气是没有缙京那么冷,可毕竟还没过正月,晚上还是凉的。”
莫迟将外袍穿上身,却没有收起手里的刀,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屋外的脚步声中。
片刻后,他道:“外面的人是来找你的。”
他话音刚落,房外就传来值夜小厮的说话声:“什么人?大半夜的,杜侍郎已经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来传信的着急道:“等不了了!是馥州刺史冉大人派人来送的信,说有急事要立刻禀报侍郎大人!”
杜昙昼推门而出:“冉大人找本官何事?”
送信人小跑几步冲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连落款的印都没盖,可见冉遥写信时之情急。
冉遥是在婚礼结束后赶回了州府,这才走了没几个时辰,究竟遇到了什么大事,要派人连夜送信过来?
杜昙昼抖开信纸,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莫迟问他何事。
“有渔民在临淳湖发现了无名尸身。”杜昙昼严肃道:“冉遥怀疑,死的人可能是时方砚。”
第47章 莫迟露出诡计得逞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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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州境内有大湖,名曰临淳,因湖岸遍生馥草,香气袭人,故而将此地命名为馥州。
临淳湖是多计入流的汇聚之所,湖面广阔浩瀚,一望无际。
清晨轻雾蒸腾时,站在岸边看去,颇有烟波十万顷之意。
湖中岛屿星罗棋布,不熟悉水路的人,若是乘船通行其中,极其容易迷路。
杜昙昼与莫迟、杜琢赶到时,天色已经隐约发亮,冉遥带着州府官员围在岸边,众人包围中,一具人形之物躺在岸上,上面盖了块麻布。
冉遥面色深沉,见杜昙昼来,赶紧让众人给他让出条通路。
“杜大人,深夜惊扰实属冒昧,只是此事颇为蹊跷,又事关朝廷命官,我也是不得不把您找来了。”
杜昙昼看着那具人形:“这就是无名尸?”
说着,就要掀开麻布。
冉遥一把按住他:“大人且慢!这无名尸在水中泡过,形容凄惨,方才州府几位官吏见到,已经在旁边吐过一轮了。”
杜昙昼尚未拉开麻布,都能闻到隐隐的尸臭味,水中尸死相最为可怖,确实不是常人能轻易接受的。
杜琢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家臣,随他出入临台,尸体也见过许多了,应该无碍。
至于莫迟……
杜昙昼偏头瞟了一眼,莫迟神色严肃,一眼不眨地盯着尸体,想要确认死者究竟是不是时方砚。
杜昙昼暗暗摇了摇头,他见过莫迟杀人的样子,莫迟出刀之际,周身杀机毕现,那副冷峻凛然的神态,就连恶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区区一具水中尸,怎会吓到他。
杜昙昼蹲下身,揭开麻布一角:“诸位大人还请暂时回避。”
除了冉遥外,其余所有人都远远走开了。
杜昙昼不再犹豫,一把拉开麻布。
地上的尸体全身肿胀发白,手脚的皮肤皱缩浸软,体表未见任何伤口,但脸部却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