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后,处邪归仁亲赴两国边境。
他此行,是为了与大承签订百年和平盟约。
举行仪式的前一天,军帐之中,处邪归仁交给莫迟一个木盒,里面装着的是蔡七的头颅。
“莫迟。”处邪归仁的头放在木盒上:“我有个不情之请,能请你把蔡七的尸骨留在焉弥么?”
蔡七是为了救处邪归仁,才会身份暴露,最终被处邪朱闻处死。
那是舒白珩叛逃至焉弥以后不久,发生的事。
舒白珩来到焉弥后,很快在宫中获得了一个极高的官职。
朝中有人嫉恨他,于是向处邪朱闻进言,说他既是中原人,有可能就是大承派来的奸细,还说他逃入焉弥就是为了串通处邪归仁,替他除掉摄政王,让处邪归仁这个有中原血统的小王子继承王位。
舒白珩为了获取处邪朱闻的信任,主动提出要替他暗中杀死处邪归仁,为他永绝后患。
处邪朱闻当然不会不答应。
一日,舒白珩邀请小王子出城打猎,彼时此人风头正盛,小王子不敢不赴约,两人相约在城外猎场相见。
打猎当日,舒白珩带了一大堆侍从奴隶,其中就有蔡七。
蔡七原本是处邪朱闻宫中的奴隶,后被赏赐给了舒白珩。
因为生得高大威猛,没几天就得到了舒白珩重用,被提拔为他的贴身护卫。
作为护卫之一,蔡七理所当然地跟他一起来了猎场。
当发现舒白珩一路都在把小王子往密林深处引时,蔡七起了警觉,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舒白珩和众随从后方,时刻留意着小王子的状态。
所以后来,当小王子被提前埋伏在林中的杀手包围时,蔡七就护在他身侧。
两人势单力薄,一路逃窜,却始终逃不出杀手的合围。
危急时刻,蔡七带着小王子藏到了一棵大枯树背后。
杀手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他们靠拢,舒白珩就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停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等待着小王子人头落地的时刻。
小王子问蔡七:“你是何人?为何要救我?!”
蔡七没有回答。
“倘若有朝一日,你真能成为焉弥国王,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他问。
小王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请你不要和大承开战,请你给我的家乡毓州带来安定,就像你母亲的封号那样。”
这是蔡七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便朝舒白珩冲了过去。
小王子眼睁睁看着他被捕,又在逃出猎场的几日之后,听到了他的死讯。
据说,他被舒白珩以“大承奸细”的罪名告发,被处死后,头颅经过沸水烹煮,最后被赐给了乌石兰作为礼物。
不久之前,这位救命恩人的头骨被莫迟送到了处邪归仁手中,请他代为保管。
如今,此间事了,他的遗骨本该被莫迟带回大承安葬。
但处邪归仁却说:“我想将他的遗骨留在王宫,替我做一个见证。”
“陛下要蔡七为您见证何事?”
处邪归仁双膝跪地,向莫迟行了一个中原的大礼:“这是我从母后那里学来的,今夜,我处邪归仁以王族之血起誓,只要我在位一日,就绝不与大承起征战!如有违誓,就罚我像处邪朱闻那样,被炎山之火焚烧,死无葬身之所!”
莫迟要扶他起来,小王子坚决不肯,他跪在地上,对着莫迟和蔡七的遗骨,重重磕下头去。
第二日,正午时分,两军阵前。
处邪归仁手持王杖,以焉弥国王之名,与大承皇帝钦封御使杜昙昼,签订百年和约。
两国约定,百年之内,不起战事,互遣使臣,互市通商,礼尚往来。
则南依和辛良族长也在场,事后,酒宴之上,杜昙昼特意来向她敬酒。
则南依端着酒杯也不喝,说:“那盟约上写的内容就像天方夜谭,焉弥与大承交战多年,两国之间的争端难道说化解就化解,你信吗?”
杜昙昼说:“我信。”
则南依抬眼看他。
“不是客套的说辞,是我真的相信。”杜昙昼神情坚定:“二十多年前,毓安公主尚在世时,你的父兄不就已经在和大承通商了么?”
则南依想了想,眼睛不自主瞟了坐在高位上的处邪归仁一眼。
须臾后,她晃了晃琉璃酒杯,又道:“那小子太年轻了,让我对他俯首称臣?依我看,那位置不如我来坐。”
她笑着看向杜昙昼:“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自己当国王。”
“你不会的。”
则南依挑眉:“我都不敢这么说,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杜昙昼望着不远处的莫迟:“对你来说,赚钱比杀人有意思多了。你不是喜欢兰花么?说不定你能在中原找到焉弥也种得活的兰花,可你要是当了国王,就看不到兰花了。”
则南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半晌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葡萄酒染红了她的唇瓣,她露出了一个放弃般的笑容。
“你说的对。”她感叹道:“还是赚钱有趣,比杀人有趣多了。”
贺杉坐在莫迟旁边,抓着根羊腿大吃特吃。
莫迟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和蔡七一样,不,不如说咱们都一样,村子都被人屠了,亲人也死光了。”他一抹嘴:“我没什么打算,要是陛下能多给我点赏钱,我就找个乡下地方,就此安稳地了却残生。”
莫迟想了想,说:“不如你跟我去缙京吧?我的宅子还算大,请的看门老头也是夜不收,他没了一只眼睛,你没了一只手,你们俩应该合得来。”
贺杉脸一皱,嘟囔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怎么样?你来么?”
贺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复杂地问:“你那宅子真的够大?还有……你给钱么?”
莫迟点头:“够大,给钱。”
贺杉把油滋滋的手往衣服上一擦,抓住莫迟的手重重一握:“好兄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东家了!缙京那种好地方,我这辈子都没去过,没想到老了老了,居然能去皇帝脚下享福去了!”
“缙京是很好的。”莫迟的目光慢慢移向杜昙昼:“缙京,那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
一个月后,缙京。
杜府里一阵鸡飞狗跳,杜琢冲到府门外,一把抱住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杜昙昼的腿,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抱了老半天,这才发现莫迟好像不在,抬头看了两眼,果然没见到人,杜琢的眼泪立刻就飙出来了。
“大人……大人……”他颤声道:“您的英雄壮举小的都听说了,可没想到……没想到莫迟他、他竟然……”
莫迟从杜昙昼背后探出头来:“我怎么了?”
杜琢当即收了眼泪,脸上的悲意霎时荡然无存:“……你、你在啊。”
“我在,但是我一会儿就不在了。”
“你被陛下调离缙京了?”杜琢保持着抱着杜昙昼大腿的姿势,傻傻地问。
杜昙昼听不下去了,他像抓鸡一样把杜琢拎了起来:“你听说了我的英勇事迹,难道没听说莫迟的么?他被陛下赐了封赏,过几日赏赐要送到他府上,这几天他得回自己府里住,等着迎接陛下的赏赐。”
杜琢愣愣点头。
莫迟问他:“我的虎——我捡来的猫呢?”
杜琢又哭丧起脸:“别说了,都吃成小猫猪了!就连身上的花纹都胖得撑开了,那颜色看上去更乱七八糟了!”
正说着,染香奴从门缝后头探出头来,张望了几眼,陌生的眼神从杜昙昼和莫迟脸上扫过,面无表情地缩回脑袋,进府里去了。
杜琢:“……看来,它已经把大人和莫迟忘得一干二净了。”
三天后,在被杜昙昼以好吃的讨好了几天以后,染香奴重新和他混熟了,被他抱在怀里,上了马车,又带到了杜家爹娘的府中。
杜夫人很喜欢它,它却有点认生,一路都跟在杜昙昼身前身后,不肯离开一步。
杜家父母拉着杜昙昼嘘寒问暖,又问莫迟怎么没来?
杜昙昼:“他还在自己府中,今天上午,陛下的赏赐就要来了,他说等他受了赏,就来拜见二位。”
染香奴蹲在地上喵喵叫,嫌杜昙昼不理它,还用爪子扑他的手。
与爹娘聊了许久,杜昙昼起身走入内院,染香奴寸步不离,也要跟着。
后来,就连杜昙昼要走进后院的一间房时,它也要跟着挤进去。
杜昙昼把它抱起来,放到了房外的石桌上:“这里不能进去,想要吃的,就在外面乖乖等我。”
杜昙昼要进去的地方,是杜家的祠堂。
这里供奉着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府里最安静庄重的地方。
杜昙昼合上祠堂的门,缓步走到祖先的牌位下,点燃三支香,面对祖宗的灵位,深深地磕下头去。
杜昙昼从来没有求过祖先的保佑,不论是在十几岁时初随父亲上战场,还是在后来孤身返回缙京,接任临台侍郎,替先太后撑起天下之际,他都没有向杜家的先祖们祈求过什么。
唯独此次赶赴焉弥前,他曾在祠堂里虔诚祝祷,恳求祖先保佑莫迟能够平安归来。
如今愿望已了,他特意来向各位先祖焚香还愿。
“列祖列宗在上,请受晚辈杜昙昼一拜。幸得先祖保佑,莫迟莫摇辰得以平安归来,晚辈感激不尽。”
他抬头望向祖祖辈辈的灵位:“若晚辈一生所行并无愧对杜家先祖之事,不知列位祖宗能否答应晚辈最后一个请求?此事之后,晚辈再无其他心愿。”
他再一次把头磕了下去:“请列祖列宗保佑莫迟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三下响头磕完,祠堂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大人,莫大人已经在府外了,正在下马。老爷和夫人坐不住,已经跑过去迎了。”
杜昙昼从地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把三支香插在了香炉内。
“来了。”
他推门而出,又关上了房门,祠堂重新回归静寂。
在谁也没看到的地方,三支香腾起的烟袅袅升起。
微风徐来,拂过窗檐,帘布在风中轻晃。
唯有香上燃起的轻烟纹丝不动,直直向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