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木昆略有迟疑。
杜昙昼立刻道:“殿下直说无妨。”
木昆皱着眉想了半天,才说:“彼时一直有种说法,虽然甚嚣尘上,但究竟有几分可信,着实无法验证。”
“什么说法?”
木昆低声问:“大人可听说过‘乌石兰’?”
杜昙昼心里猛地打了个突,锐利的目光立即刺向木昆,审视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过。
木昆的表情在肃然中夹杂着一丝神秘,仿佛乌石兰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而杜昙昼从他的神情中得出一个推断:木昆好像并不知道乌石兰就是大承的夜不收莫迟。
“乌石兰。”他试探性问道:“他是何人?”
木昆一脸严肃:“大人有所不知,乌石兰曾经是处邪朱闻的侍卫长,也是那位多疑的摄政王最信任的属下。”
杜昙昼心下一松,看来过去的木昆远在乌今,消息并不灵通,进入缙京的时间也不长,还没来得及获知乌石兰的真实身份。
但很快,他胸膛里的那口气再度一紧,硬邦邦地像石头般哽在喉头。
因为木昆对他说:“据我所知,乌石兰作为处邪朱闻的侍卫长,曾经与他关系非常密切。”
杜昙昼眉心一跳:“……此话怎讲?”
木昆向与他同来缙京的那位随从比了个手势,随从回到内室,取出了一卷卷轴。
木昆对杜昙昼说:“我此次来缙京,带来了一幅处邪朱闻的画像。”
“画像?”杜昙昼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尽力平稳声线道:“听说处邪朱闻相当谨慎,不愿意让他人轻易知晓样貌,极少有画像流出。”
木昆:“此言不假,不仅是少有画像流出,处邪朱闻几乎不会同意画师为其画像,我手上的这一幅,也是几经辗转才艰难获得的。”
他示意随从将卷轴打开:“这也许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一幅处邪朱闻的画像,请大人过目。”
随着卷轴一点点拉开,杜昙昼渐渐看清了画中人的模样。
画卷中,处邪朱闻高坐在人骨高背椅上,一条腿斜搭在另一侧的膝盖上,手里握着一把鸟首权杖,表情漫不经心。
他眼型细长,眼窝凹陷,五官立体挺拔,淡淡的琥珀色瞳仁深处,萦绕着一缕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他衣着华丽,黑色的衣袍间,金丝绣线绣出繁复的图案,耳边的耳环闪着金光,指间的红宝石戒指像一抹沉重的暗色,印在画卷中。
画师技艺高超,不仅惟妙惟肖地画出了处邪朱闻不可一世的神态,连背景奢华的焉弥宫殿,都勾勒出了其中华丽的细节。
高耸入云的尖顶宫墙、五彩斑斓的玻璃高窗,还有铺在人骨王座前的圆毯。
那面黑红相间的毯子上,绣满了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好像多看几眼,这些暗红色的藤蔓就会拔地而起,缠绕着向上生长。
这幅画卷显示出十足的靡丽绚烂,却又处处透露着鲜血般的暗沉与腥秽。
画面里,唯独只有一处,与整幅画都大不相同,显得格格不入。
——在处邪朱闻的王座侧后方,有年轻男子垂眸而立,他衣着素净,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唯有腰间挂着一把长刀。
他低垂着眼帘,没有看向画师,只留给对方一个看似恭顺的侧脸。
可杜昙昼一眼就瞧得出来,他嘴角紧抿,下颚线绷得笔直,右手还死死握着腰间的刀。
他状似顺从的表情下,隐藏着的是对处邪朱闻深深的憎恶。
不过他的表情控制得很好,这一点,只有足够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杜昙昼紧紧盯着那人的侧脸,一动不动。
木昆对他道:“大人也许猜到了,此人正是乌石兰。”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如果不是足够信任,处邪朱闻在让画师为其画像时,又怎会要求将乌石兰一同画在其中呢?”
第94章 “他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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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三近日十分忙碌,锦化刻坊不久前接了个大活,这些天,所有能用的雕版师都上场了,没日没夜地在坊里刻字模,就为了赶在约定的时间前完成任务。
莫迟走进刻坊时,所有人都在各干各的,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走进来,居然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他一眼,人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莫迟找到景三的时候,他刚刚用断了一把刻刀,正在手边的木盒子里摸索新的刀头。
“景三。”莫迟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还记得我么?”
景三从百忙之中抬起眼皮,不耐地瞅了他一眼,一句“你谁啊”正要说出口,就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
“当然记得!我们不是才在漏泽园见过吗!”他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看向莫迟:“怎么?杀候古的人你们查出来了?”
刻坊内的杂音很大,除非离得很近,否则根本听不清其他人在说什么,景三和莫迟的对话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莫迟没有回答,只说:“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要跟你确认。”
“啊?还要问我啊?”景三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泥灰:“那你快点,我们最近忙得要命!这批字板客人要得急,过几天就要乌今去。”
景三用下巴点了点墙角,莫迟回头看去,角落里摆放着几十副胶泥刻板,都用油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莫迟收回视线,又看向景三正在刻的字模,似乎都是经文里常用的字。
“这些是经书?”
景三:“对,要送给乌今的僧人,我们送到边关去,他们在关外取走。”
“你们雕版师还要亲自送货?”
景三把新的刀头装好:“刻字本来赚的就是辛苦钱,哪里请得起镖师啊!”
他示意莫迟看看四周那些忙得头都不抬的刻字师傅:“你也见到了,我们最近都在赶工,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要是没有太重要的事,你就过几天再来找我,反正我都在的。”
说完,景三低下头,又准备继续了。
莫迟却罕见地有些急躁,他按住景三的手,同时从腰间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抖开后放到景三面前。
“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向你确认,你仔细看看画上的人,他是不是就是当年救了你的鹿孤?”
听到鹿孤的名字,不管手头的活再忙,景三也暂时放下了。
他把刻刀竖插在尚未塑形的泥模中,在腿上擦了两把手里的灰,接过莫迟给的那张画像,放到眼前认真细看。
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景三皱着脸对莫迟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莫迟立刻追问:“哪里不是?样子不像?还是画得不好?”
景三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这样说好像有点忘恩负义,不过……虽然鹿孤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很感激他,但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其实没有很长,而且我那时候太小了,也不太记得别人的长相,所以……”
莫迟马上在怀里来回摸索,摸了好一会儿,却连一文银子都没有找到。
此前,他从杜昙昼那里拿到的银票,被他一张不剩,全都给了曾遂。
后来只要和杜昙昼在一起,就都是对方出钱,以致于莫迟出门根本没有带现银的习惯。
他有意给景三一些钱,让他帮忙努力多回忆回忆,却发现身上连一枚铜板都没有。
莫迟唯一找到的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张绢布券。
三月回京以后,他作为五品官员,领到了自己的俸禄。
除了银两外,朝廷还给了他二十匹绢布,只是绢布不是直接发到他手里的,而是给了他一张兑换绢布的纸券,需要他本人去太仓领取。
杜昙昼的月俸里也有绢布,不仅比莫迟的多,而且是由太仓的杂役直接送上门的。
那时莫迟还和他开了几句玩笑,兴许是说了几句打趣他职位高之类的话,顺手就将绢布券放在了身上。
没想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莫迟把绢布券拍在景三面前:“二十匹的丝绢至少能卖四贯钱,你拿着它,然后告诉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鹿孤?”
景三怔住了,随即推拒道:“这、这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时间过去太久,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行,你一定要收着。”莫迟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表情诚挚到几乎是在恳求:“你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告诉我答案的人。”
景三并不是没有被莫迟说动,只是他很疑惑:“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鹿孤的长相啊?这跟候古的死有关系吗?”
莫迟定定看他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因为他可能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景三听不懂莫迟口吻里,那种复杂而沉重的语气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低下头,再次看向手里的画像。
仔仔细细看了老半天,都快把纸看穿了,景三仍旧不能确定。
“真不是我记忆力太差,主要吧……是你画里这人明显是咱们中原人的打扮,可鹿孤是个乌今人,我只见过他穿乌今衣服的模样,想象不出来他穿汉人衣裳的样子啊!”
莫迟没有死心:“如果我按照乌今人的装束再画一幅,你能认出来么?”
“这……”景三还是有些犹豫:“我还真不敢保证能认出来。”
他突然紧闭双眼,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良久后,还是放弃般地睁开了眼睛,叹了口气,道:“不行,现在就算让我死命回想,鹿孤那张脸对我来说还是很模糊,他和你画像上的人很像,可是……可是又好像不像。”
莫迟脸上的急切和希冀一点点褪下去,他像是遭到了什么重创般僵立在原地,原本就黯淡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难道是我认错了?”
景三有些手足无措:“你别这样,我想想办法,我再想想办法!对了!候古见过鹿——哦他已经死了,那还能有谁见过他?”
景三猛锤脑袋:“快想快想!还有谁见过鹿孤!”
景三无意的几句话忽然点醒了莫迟,他眼神一亮,方才消沉的情绪霎时一扫而空。
“我知道还有谁会记得鹿孤的长相。”
景三问:“谁?”
“当年控制你们这群小孩当扒手的那个人,他肯定不会忘记鹿孤的样子。”莫迟很笃定:“因为除了鹿孤以外,他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人,愿意花钱从他手里赎出小孩子了。”
他用重新燃起希望的坚定目光看向景三:“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两刻钟后,向刻坊告了假的景三,领着莫迟来到了缙京城最大的赌坊门前。
金碧辉煌的赌坊内,前来玩乐的赌客络绎不绝,可以用人声鼎沸来形容。
景三缩了缩脖子:“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我再想想办法,说不定能找到当时阿伏干府上的下人,他们肯定能记得鹿孤的长相。”
“为什么不进去?”莫迟淡淡地问。
景三拉着莫迟走到一旁,眼睛在赌坊门口的护卫身上警惕地扫了几眼,然后压低声音,小心地对莫迟说:“你也住在缙京城里,难道没听过潘茂的名字吗?”
莫迟毫无波澜:“没有。”
“潘茂就是当年控制我们这群小孩的人,他现在已经是缙京地下势力的头目了!京城里所有叫得上名字的赌坊都是他开的!据说他还控制了大部分的妓馆,而且我还听说……”
景三警惕地环顾四周,见无人在意他们,才低声对莫迟道:“我听说他和官府也有关系,朝中有大官是他的靠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