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将今日之变给老师详细说了说,左仆射摇头叹道:“新帝脾气如此刚烈,日后朝中怕是太平不了。”
中书令却道:“伪帝在位时,冗官庸官繁多,尤其最近几年,白泊把持朝政,揽权揽财,一切为他复辟前朝做准备。如今新帝上位,能强硬地革除弊症,让官场风气焕然一新,也是好事。”
左仆射依然担忧:“就怕圣上操之过急,反倒坏了事。”
张大学士捻着须听两位得意门生念叨完,回道:“老夫以为,倒也不用太过操心。圣上既能隐忍多年,一击必杀,足见其心怀大局。至于楚溪侯和伪帝……”
他比两位学生知道得多些,又不好说破,只道:“一是与圣上患难与共之人,一是圣上杀父杀母仇人,在此二者身上,圣上必不会退让。所幸楚溪侯品行良善端方,得此贤臣相助,也是我大煜之幸事。”
白殊与谢煐之事,外面早有传闻,只是说得不太好听。两人都不是愚钝之人,刚才亲眼见着谢煐如何对待白殊,已知全不是外头传的那般,竟是和当年康宗帝后差不多少。
左仆射忧心忡忡地道:“学生对圣上与楚溪侯之事倒不会置喙,只是,圣上给摄政王的权力可说与君王比肩,将来恐有祸患。别的不说,到时国本之争……”
张大学士悠悠叹口气:“我等虽暗地里相助圣上,可当年龙凤合婚,我等既不敢明着站出来与伪帝抗争,如今又如何有脸面再来多言。”
中书令回道:“不是学生要多言,只怕明日早朝又得有一翻闹腾。”
这事明面上是围绕楚溪侯封王与伪帝的处置,实际上则是官僚与皇权之间的对抗。
众官员今日被谢煐用重兵弹压,出不得声,可都憋着气在明日早朝时使。君王治天下,总不能事事都以武力镇压。
张大学士想起谢煐等群孩子这两年的种种做为,次次出人意料,又次次合情合理,突然就笑了:“圣上如何料不到此节,你们且看着好了。”
早间朝议,随着一声“圣驾至”,垂首的群臣纳头跪拜。
起身之后,众人纷纷偷着抬头向御阶上瞥,却愕然发现——上方竟是并排摆着两张椅子!
身穿大红王服的白殊就和谢煐并肩而坐,脚下趴着爱宠黑猫,身旁站着那头传说中的祥瑞白鹿。
可无论白殊身上再有所谓的“得仙眷”之名,和君王比肩也实在太过。龙椅旁还从未有过他人之座,便是太后垂帘,亦要后退半步。
当即就有集贤院大学士出列,厉声道:“楚溪侯怎可坐于圣上之侧!”
白殊转眼看过去,却也没恼,依旧淡笑着。
谢煐也未答,只挥了下手。
冯万川立刻取出一封诏书交与主持朝议的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展开快速扫过,眼中满是震惊,却也只能按职责大声念出。
下方群臣越听脸色越不对劲——谢煐不仅给白殊封了个摄政王,赋与的权力之大,几和君王无异!
刚才那位大学士瞪目道:“荒唐!哪有成年天子执政,还封个摄政王的!臣请圣上收回成命!”
摄政王只是在天子尚且年幼无力理政之时,因要代为理政,才封的头衔。大煜朝至今还从未有过摄政王。
殿中不少官员亦出列应和:“请圣上收回成命!”
谢煐坐在龙椅上,也和平常坐在下方时一样,淡淡地垂着眼,沉稳有力的声音传下殿中。
“众卿可还记得,去岁国师的谶语?”
群臣一下被问住。
冯万川已在旁边大声念出:“赤凤高飞,黑龙潜游,龙凤相佑方解国之危难。”
谢煐唇角扬起:“为大煜江山社稷计,摄政王自该与朕齐平。”
下方群臣顿时哑口无言,相互望望,一时间竟然是找不出什么反驳之语。若驳那谶语,当年他们可没人反对两人成婚:可若不驳那谶语,如今二王并立又合情合理。
何况,若是现在驳了,往后有个什么大灾大难的,岂不是会被扣一顶“破害大煜守护者以至降下天灾”的大帽子。
过得片刻,总算有一人咬了牙,期期艾艾地道:“可……楚溪侯是反贼首恶白泊之嫡长子,若论礼法,该在夷族之列……”
谢煐目光瞥过,发现此人是白泊在礼部的原心腹,当初他与白殊成婚之时,此人更是全种紧盯。如今白泊事败,此人还连夜上表,厚厚一叠纸将自己写成个被逼无奈忍辱负重的形象。
“这位卿家,”谢煐手指敲击着龙椅扶手,不紧不慢地道,“朕记得,当初还是你为朕与楚溪侯操办的婚事?”
下方官员顿时全身发抖,颤声道:“那……臣是……”
谢煐懒得听他多话,直接道:“旁人不记得,卿家总该记得——那桩婚事,是朕‘嫁入’白家。尔等现在要夷白泊三族,那朕也该算在其中。”
既“嫁进”白家,在法礼上谢煐就算白家的人。
这话在安静的大殿中回响,殿中明明摆着众多火盆,群臣却只觉得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
当时嘉禧帝借谶语作践谢煐,逼他以太子之身“下嫁”,满朝文武无人为谢煐一争。
此时,他们自然也只能抱着当年的选择,乖乖闭嘴。
白殊坐在上方看得分明,笑道:【真有趣,如果将这场面画下来传到后世,不知会引起什么讨论。】
谢煐毫不避讳地握住他的手:【待我慢慢画给你,便是无法得知后世如何,也可留着取个乐。】
白殊低头憋着笑,回手反握。
摄政王一事至此定下,谢煐又让鸿胪寺卿念了第二封诏书——对伪帝的处置。
关于此事,众官员昨日已商量出了应对之策。此时便有人出列,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核心内容就一个——可以恶谥,但不可否认嘉禧朝。
白殊一边听着一边掩嘴打个呵欠,问:【他是谁?】
谢煐说了个名字,补充道:【伪帝继位那年的恩科探花。】
白殊从冯万川手中接过一个盒子,打开翻找片刻,取出一张纸条,交给身旁的白鹿叼着,又在它背上轻轻一拍。
白鹿一蹦一跳地走下御阶,在满殿官员惊讶的目光中走过,一路来到跪在正中那人,头往前探,将口中纸条递给他。
那人一翻慷慨陈词硬生生被打断,愣愣地接过纸条。
白鹿晃晃耳朵,欢快地跑回白殊身边,得到一小块点心当奖励。
下方那人却是死死瞪着手中纸条,越看手中纸条脸色越青白,最后整个人瘫在地上,伏拜下去,颤声道:“圣上英明,臣……奉诏。”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哪里能不知道那人是被捏住了弱点。
当即又有几人出列辩驳。
白殊故技重施,再翻出那几人的纸条,让白鹿送下去。
几次之后,殿中终于鸦雀无声。
过得片刻,有一瘦削老臣出列,看官服,亦是集贤院大学士。
老臣深深一揖,痛心疾首道:“圣上治国,不该用此小道。老臣自问无愧于心,今日便让老臣以死相谏。”
谢煐嘲讽一笑:“卿家且慢。你是问心无愧,但你家中儿孙可不是。”
白鹿很快将纸条送过去,那老臣接下一看,顿时眼前发黑,双股颤颤,几欲原地昏倒。
谢煐:“这些全是你们维护的伪帝所搜集。卿家既言朕不可用小道,那朕便走正道,着太理寺与刑部一一彻查。”
满殿官员慌忙跪下,齐声道:“求圣上恕罪!”
谢煐冷眼看着他们,给足压力之后,方才道:“身背命案者,朕不会饶过,速速自首,家族可酌情轻罚。”
言下之意,没有命案的,尤其那些收受贿赂之事,这次便放过了。
如此,再无人敢对废伪帝一事有异议。
*
诺大一个帝国,政事并不会因为皇位更迭而减少。
朝早之后,依然是政事堂会议。白殊受封摄政王,自然有列席资格。
谢煐领着群臣议论,白殊倒是成了以前的谢煐,坐在一旁但听不言。只是两人偶尔有些手上的小动作,亦会眼神交流,直看得旁人觉得眼疼。
不过,左仆射、中书令等人留意着,发现谢煐处理事物并不独断专行,反而不耻下问,虑心纳谏。想来,只要不触及这位新帝心中的底线,亦是万事可以商量。
至此,众宰相也便放下心来。
会议结束,谢煐和白殊换衣服吃过午饭,略歇片刻,便去了一处荒凉的偏殿。
嘉禧帝被关在此处。
两人坐着马车过去的,路上都走了许久。
偏殿不大,但因无人,便显得很是空旷。一行人走在其中,回响的脚步声别有一种骇人之意。
很快来到一间房前,冯万川上前叩门,便有个弯身驼背的老宦官来开门,颤着身要跪。
谢煐抬手止了他的礼,问道:“人如何了。”
“昨晚便醒了。”老宦官的声音又沙又细,像把一锯子在刮擦着耳朵,即使他尽量轻声,也还是听得人难受。
白殊想往里进,却被谢煐拉住:“先让人开窗透过风。”
老宦官奉承道:“圣上英明,里头那味儿可不好闻,得好好散散才是。”
他回身进去开窗,再出来细细回话:“中风了,现下还有左半边身能动动,不过意识还清醒着,保管圣上说什么他能都听到。”
谢煐:“别让他死了。”
老宦官阴森林一笑:“那是自然,圣上只管教给老奴便是,保管他还能再活上个三年五年。”
过得好一会儿,两人才跟着老宦官进了殿,等他点进两盏油灯。
说是殿宇,却与白殊在上景宫看到的地牢差不许多,做了十五年天子的嘉禧帝蓬头垢面地躺在榻上,身下的稻草上一片腌臜物,身上只一张填充芦苇的薄被盖着。
嘉禧帝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多岁,此时右半边脸僵着,左半边脸表情狰狞地吊着眼看过来,嘴里呜哩呜噜的不知在骂什么。
白殊微微蹙下眉。虽然嘉禧帝发音含浑,但想也知道必定不会是什么好听的。
老宦官极擅察言观色,立刻掏出帕子上前,直接将嘉禧帝的嘴堵了。
白谢两人都没坐,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冯万川展开诏书,一字一顿地清晰念出。
伪帝谢垚一支从谢氏家谱中除名,皆贬为庶人。谢垚幽禁宫中,子孙皆以其行按律定罪。往后是便是那些皇子皇孙们具体犯了什么事,会被定个什么罪。总之,这一支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了。
嘉禧帝瞪着还能动的左眼瞪着,喉咙里不时发出呜呜之声,还努力抬起左手想指向谢煐,却被老宦官一巴掌拍掉。
听到最后,嘉禧帝两眼一番,昏死过去。
老宦官上前给他探过脉,又翻开眼皮看看,转身道:“禀圣上,待伪帝下次再醒,估摸着只有几根手指能动了。”
谢煐:“还能喘气便行,让他慢慢熬着。”
说罢,他与白殊也不再多待,转身离去。
上了车,白殊好奇地问:“那老内侍是谁?”
谢煐捉着他的手给他暖着:“一个大夫,被伪帝害得家破人亡,就净身入宫寻机复仇。他给我传递了不少消息。”
白殊点点头,不再多提晦气的嘉禧帝,转而聊起其他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