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宇双穹关闭后的第五百年,凌迦于医书中查阅,发现有记载,能治万千眼疾的荼茶花长在髓虚岭中。然而派人寻遍全岭都未曾寻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只是未过多久,居于此地的沧炎无意中发现,在无极崖底竟然长有此花。遂将此事报与凌迦。然而无极崖底下连着锁灵渊,莫说锁灵渊底,便是无极崖上,神仙一旦踏足,周身灵力便被锁住,任谁也施展不开修为术法。
凌迦窥天命,盘命理,识出此乃天道所示,亦是明了此花不可摘,便放弃了荼茶花,同时告诫座下臣子,任谁都不得再打此花的主意。
只是向来温厚平和的沧炎,却首次违了他的君令。率分部下崖底采摘,花虽摘得,下去采摘的数千人除了沧炎修为高深,其他皆被锁灵渊吞噬。而沧炎也因此散了大半修为,容貌皆毁。只是如此不遵君令,又违天道,让无辜者枉死其中,便是犯了死罪。
当时洪莽源初定,各族纷争尚未结束,神族四君亦是执掌天下不过数千年,最是不能给他族留下话柄。然而话柄之说,凌迦自是不在乎。真正让他动怒的,是让无辜者枉死其中。如此,一道死令下来,沧炎只得前往苍梧野受刑。许是对自己座下首个上了正神位的臣子的喜爱,凌迦亲身入了髓虚岭,为其送行。
沧炎坦然接令,唯有一求,便是希望由得自家君上亲自动手,亦是他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荣光。
凌迦沉默良久,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掌风拍去的瞬间,竟是栖画挡在了沧炎身前。他记得那个向来好胜骄傲的女子,凭着仅剩的力气推开自己的夫君,向他一步步爬来,伏在他的脚边。
她说:“君上,左右都是一条命,今日栖画待自己夫君受过,还望君上就此收手,放臣下夫君一条生路。”
凌迦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又抬眼望向失了魂魄的男子,片刻才道:“如此,沧炎永世不得离开髓虚岭。”
他自掌管刑罚起,便是清正严明。这种代人受过,如此抵罪的事,是他为神至今,唯一的一次荒唐。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唯一的一次糊涂和心软,也是因,在茫茫数十万年后,亦有果相候。
因果罢了,他历劫封君从未惧过。只是后果里,扯进了他毕生挚爱,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人生。
他还记得那个女子强撑着一口气,勉励道:“君上,吾之将死,亦无轮回。可能近身与您说句话?”
他终于委下身来,凑到她身边,却还是留着空隙。那个女子自嘲地笑了笑,只得自己爬上一步,伏在他耳畔,悄声低语言。
他退开身去,决绝地摇了摇头。
“那么……那么我换个遗愿……”她嘴角的血已经完全止不住,整个人摇摇晃晃,拼了命拽去凌迦衣袍。
“你说!”
她再次凑到凌迦耳畔,簌簌低语。不多时便自觉退开身来,“君上,如此薄愿,你定会成全。栖画做了多年神族的臣子,可说到底是魔族中人,实乃难改心性。”
凌迦点点头,“本君自当成全,你可放心离去。”
“君上厚爱,栖画铭感五内!”栖画终于委顿在地,朝着远去的神君跪拜辞行。
流霜殿中,唯有沧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有凌厉的剑气从身后呼啸而来,凌迦没有转身,亦没有还手。因为剑锋离他尚且一尺之地,便收了剑势。唯有沧炎的声音颤颤想起,“得君上栽培多年,今日又得活命之恩,本该效犬马之力。只是今日吾妻已亡,实在心绪难平,就此断绝君臣情之义!”话毕,收剑回转,竟是刺瞎了自己的双目!
“这荒唐的世间,原就没有太多值得看见的东西!”
凌迦回过头去,看着两条血泪从沧炎眼中缓缓化出,良久方才离去。
栖画临终所言,沧炎满目血泪,一起交织在凌迦脑海中。一瞬间,他的双目浮上一层金色阴影。拨开云雾,栖画的面容无比清晰的浮现出来,她笑意浅浅,神色温柔,“君上,我便知道您一诺千金,定不会忘了当年承诺。这些年,你待我的情意,我都收到了。”
“这些年,你待我的情意,我都收到了!”凌迦看着眼前的幻象,一时变得模糊起来,唯有那娇憨的话语让他觉得熟悉,他仿若听到了相安的声音,一时间竟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
然而不过一瞬,他体内真气上浮,眼中金影退去,瞬间一片清明,只是整个人因真气的激荡,忍不住晃了晃。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昭煦台外墙,只得停下脚步,扶在墙边调息。
不偏不倚,虞姜正从殿内匆匆走来,见到他亦吓了一跳。
“君上,您……”
凌迦理顺了气息,压制住“焕金颜”,见虞姜神色慌张,便问道:“可是君后有恙?”
“君后醒了,只是情绪不稳。遂而白姮守护神让我……”
虞姜的话尚未说完,凌迦已经疾步踏如昭煦台。按理相安方才那般抗拒虞姜,她应该避一避。然而看着凌迦匆匆而去的身影,虞姜也不知为何,默默跟在了身后。
昭煦台内,相安已经已经平静下来,靠在床榻上歇息。白姮执着她的手掌,正给她换药,药汁碰到她伤口时,她不自觉的抖了抖,冷汗便从额角冒出来。
“可是弄疼少主了!”白姮拿着帕子给相安擦汗,“原想用些温和的草药,可是君上说您这伤口是被日月合天剑划得,若不及时愈合,便会自动长大,是故只能这些烈性的药。您忍忍,马上就好。”
“不要紧!”相安笑了笑,也不知为何,提起凌迦,她竟有些抗拒,整个人浑浑噩噩,仿若在梦中。她环视四周,只觉迷茫一片,周遭一切都不甚真实。
“君后——”白姮又唤了她一声。
“嗯……”相安仿佛被惊到,整个人抖了抖,“他……还好吗?”
“君上无事,就是很挂念你。这些日子,不是在昭煦台陪您,便是在炼丹房为您炼药。”
如此说话间,昭煦台大门豁然打开,墨装银领的神君匆匆而来。
“君上来了!”白姮欣喜道。
“别——!”相安直起身子。
“怎么了,少主?”
“那个……我困了,想休息。”相安只觉心跳得厉害,蓦然惶恐,“你去同他说……让他、让他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少主,你怎么了?”
“我……”
相安觉得整颗心仿佛被什么紧紧勒住,纠缠着她喘不过起来,她仿佛有很多话想同凌迦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有好多事,她想问一问他,可是偏偏她一句也不敢问出口。
“少主!”
“少主!”
白姮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焦急。
“嗯?”
“君上即刻便到了,您都醒了,他如何还会歇息,自是陪着您的。”
终于,相安点了点头。
相安由着白姮将内院的门打开,她看见凌迦远远走来,离她越来越近,慢慢开始分清现实与梦境,仍旧苍白的脸上渐渐浮上笑意。
然而,凌迦身后,虞姜亦尾随而来。相安的目光落在虞姜眉间朱砂,一瞬间笼在广袖中的手死死拽住了锦被。
“记得问一问君上,如何要你做他的君后?
“还有……哦,还有君上应当不曾忘记我,劳你找一找,他思念我的痕迹!”
“有劳了……”
“我不要见他,让他走!”相安盯着凌迦,人却往床榻里边退去。
“少主,你怎么了?”
“让他走,让他走……”相安情绪激动,连着白姮都开始抵触。
“小雪……”她急唤了一声。
雪毛犼瞬间现出身形,早已通晓她的心意,眼中箭矢射出,拦住了凌迦。
“安安!”凌迦侧身避过。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安安!”凌迦自不欲同雪毛犼动手,只化了结界防御。
白姮一时无措,只走出房去,如实回禀了相安的状况。
凌迦亦了然了几分,虽不知她做了怎样的梦,但是确定她受梦魇所困,混乱了心智神识。他看着数丈外蜷缩在床角的女子,只想立刻抱住他。可是要怎样破除她的梦魇,有细水长流的法子,但她那么弱的身子,应是熬不住的。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凌迦没在犹豫,撤下结界,往前走去。
“我不要见到你……”
雪毛犼跃上前来,双目中四枚箭矢凌厉而出,凌迦也挡都没档,由着它们贯胸而过。
“君上!”白姮看着凌迦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出声痛呼。
这一刻,相安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凌迦,只见他胸前鲜血泊泊而出。
“阿……阿诺……”
“慢一些,我不要紧!”凌迦看着相安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推开白姮吩咐道:“去扶一扶她,顺带帮她将鞋袜穿好,别冻着她。”
第40章 梦中影5
凌迦的伤并不是太严重,而且他根基稳固,修为原也是顶级的。纵然雪毛犼是一等一的神兽,到底没亮绝活,四支箭矢虽贯胸而过,却也没伤到他要害。只是他已经太久不受伤,更别说如今这般流血昏迷。是故相安将将被白姮扶着走到他身畔,还未来得及伸手抱住他,护丹的六位仙君便已感应到凌迦式微,齐齐踏入昭煦台。
他们虽敬重相安,一来她是母神亲女,二来亦是他们七海的君后,但说到底只是出于对其身份的尊重,并没有太多感情。而对凌迦,除却是自己君上这一层,更多的要么是曾经出生入死、战场拼杀的情义,要么便是提携护劫、帮扶酬志的知遇之恩。又因前番雪毛犼已经大闹过一回毓泽晶殿,差点烧了殿宇,如今又将凌迦伤成这样,六位仙君便再未对相安像之前那般亲和,只礼貌而疏离地要从相安怀中带走凌迦。
相安搂着凌迦的背,由他无力地靠在自己肩上。耳畔有凌迦微弱的声音响起,他说:“不要怕,我不要紧……你抱一抱我……抱一抱我便好了……”
“嗯!”相安将他搂得更紧些,抬头望着深檐、匀堂等六人,“将阿诺留在我处医治吧!”
“君后,君上伤势要紧,炼丹房内有各式疗伤的神器丹药,待我们医好了他,再送回昭煦台由您照顾!”深檐看着已经昏过去的凌迦,也不再与相安客套,径直从她怀中扶起了凌迦。
相安也不知为何,只死死搂着他,不愿松开。
“君后!”深檐隐含着怒气,跪了下去。
“请君后松手!”其余五人亦齐齐跪了下去。
“少主!”白姮轻唤了一声。
相安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凄然地笑了笑,慢慢松开凌迦。深檐等人见她送了手,赶紧上去扶着凌迦往炼丹房赶去。
相安看着自己胸口至裙摆,皆被凌迦的血染红了,心中抽出,只觉的周遭一切再次陷入混沌,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遂而追着他们六人而去。
“少主——”白姮看着她披头散发,赤足薄衫,就这样奔了出去。
“等一等!”相安拦下深檐一行人。
“君后,君上耽搁不起!”匀堂隔在两人中间。
“我不拦你们,我只是给他送颗药。”说话间,相安从广袖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待菱形的丹药落入她手掌,六人皆看着丹药散发出的五彩霞光,皆惊了一惊。
“起升丸?”深檐止住了相安的手,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自出现在毓泽晶殿,便累自家君上多番受伤,其实他心中并不是很喜欢他。却也明了多半是两人命中劫难。然而此刻见她拿出这般珍贵的丹药,便知当真是一颗心都在凌迦身上,是十足十的情意。丹药愈贵愈稀,定是她自己保命之物。
“君后,君上此伤尚不需要如此珍贵的丹药。你且留着!”
“我不懂医术,无法辨别他伤的到底有多重。但我知道,被我雪毛犼双目中箭矢贯穿的伤口,血流不死不休。而且……我从未见过他伤成这样,我……我害怕。或许你们有办法医好他,但服了这药,我也安心些。”相安到底将那颗丹药喂入了凌迦口中,就着袖子给他擦了擦溅在脸颊的一点血迹,低头扯出一点笑意:“说到底,不过是安我自己的心罢了。你们带他回去吧。”
她站在昭煦台外面长廊上,看着一行人带着凌迦远去。白姮伴在她身侧,扶着她仿若一触即到的背脊,轻声道:“少主,我扶您过去。我陪您在丹房外守着!”
相安摇摇头,“我没有灵力,他们施法之际,我亦进不去。但凡见不到他,于我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相安的笑意寡淡而苍白,只转过身,回昭煦台去。
“你给我熬些滋补养生的药,帮我调理调理身子。这样,待他醒了,我也可以照顾他。就算……还是这般无力,也不至于成为他的负担。”
“少主——”
“我真的乏得很,便是去了炼丹房外,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姮忍着泪意,“我是觉得,觉得您这样好,如何要认为自己是君上的负担,您明明是他的妻子。”
相安垂着头,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想起髓虚岭“春江芳甸”处,她因没有灵力护身,又不忍为难臣下,便只能无功而返。便如同此刻,一样无望。纵是后来寻来了花草,却又患了一身伤,到底是给他徒增忧患。如今还将他伤成这样!
这样想着,她竟有了些睡意,整个人不自觉的晃了晃,胸口亦被堵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