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了。”他评价,作势掂了掂份量。
“是你自己没力气吧。”她气结,但为了不掉下来,还是环住了他的肩。
而他已经凑到她耳边道:“嗯,是得先充个电。”
然而,当他把她放在床上,覆身上来吻她的时候,却又吻得近乎贪婪。她回应着他的动作,尝到他口中淡淡的烟味,摸到他手上一处新的伤口。除此之外,此刻的他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她说的以前,是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楼顶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正如高潮来时,她听到他喉间克制的低吟,那声音还是会在她心中烧起一把火来,与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楼顶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一样。
这人是真学坏了!她心里重重一顿,如同火烧,又一次告诫自己,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就只当是一个“快乐的锚点”或者一种“走出情绪的路径”。
次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昨夜窗帘没有拉上,她又难得睡得这样好,睁开眼就看到撒了半床的阳光。而身边那位怕是睡得更好,此时仍旧趴做一个大字,人事不省。
洗漱更衣之后,再回到床边,床上的人还未醒来。她在床沿坐下,伸手推他。他嫌她烦,翻了个身,埋头进被子里。
她其实无所谓他睡到几时,只是觉得有趣,上手就要掀被子。
他却按着被子不叫她掀,也不睁眼,嗫嚅道:“我没穿裤子……”
她差一点笑出来,只差一点,心里想说,你身上什么我没看过?可又觉得这话实在太过流氓。正噎着想词,他倒笑了起来。她以为他骗她,伸手便揭开被子。结果,还真没穿。
“你……”她一时无语。
“怎么啦?”他睡眼惺忪,不解地看着她,“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昨晚做完就……”
她没脸听下去,捂住他的嘴,已全然忘记了要说的话。他于是又笑,伸手将她带倒在床上。
方才那一番装扮便是白费了功夫,她难得一次忘记时间,与他相对躺在床上。似又回到从前,那段近乎于同居的日子,她记得那也是夏天,天气热起来,身上盖不住一条薄被,但她却总是羞于裸身躺着叫他看见。
那一刻,她那样分明地看到曾经的自惭形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此时的她竟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是什么拆迁现场,废墟一片。她想起吴惟的话,又默默对自己重复一遍。
第53章 雨季
再一次起床之后,随清打电话让餐厅送了点早餐过来。也不用特别关照,魏大雷就懂了她的意思。一起来的同事都住在这一层楼上,清营造的那两个更是熟面孔,他这个时候出去不方便。
魏大雷没说什么,一切听凭安排。随清却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仿佛就是当年的她和曾晨。那时,她对这种安排也从来没有任何异议,却不知道魏大雷对此作何感想。但她没有问,光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人好像只是饿了,一边吃着服务员送进来的粥和包子,一边开了她的电脑看投标方案,嘴朝着碗,眼睛冲着屏幕,一手筷子,一手鼠标,两不耽误。
效果图还在外包的vendor那里尚未完成,但他对她做的东西再熟悉不过了,单看文本和草图也已经知道不一样,口中道:“这跟你上次给我看的完全不同了啊。”
“嗯,”随清只是点点头,答了两个字,“改了。”
“但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他停下筷子,看着她。
随清埋头喝粥,没有回应。是,她做了很多,整整三周的实地调研和测绘,记录了每一块瓦片墙,卷廊和青石路的位置。但她对原本的设计并不满意,全盘推翻重新来过,不算太奇怪。新方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她的手笔,也的确不是。这是曾晨十年前的概念设计,时间旅人。
她已经拿到了曾颖的授权。这个方案,她是为曾晨做的。
她不知道魏大雷对十年前那一届威尼斯双年展会有多少了解,但当时的他不过十二三岁,想来不会太多。
正这样想着,对面果然也已经换了话题,只是问她:“你哪天回去?”
“后天。”她如实回答。
“哪个航班?”他又问。
“你问这个干吗?”她停下来,看着他。
“我跟你订一样的啊,雨季,已经发停工通知了。”他理由充分。
随清没说话,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云,但阳光正好。
“一连下好几天雨了,也就你来了才放的晴。”他解释,笑得挺好看。
这一刻,她又觉得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这个从前,是他对她说“老板我跟你走”的时候,还有他不听她的话跑去换了中国驾照的时候。
去工地的车已经等在楼下,走廊上有人敲门,她没时间与他争论,跟着其他人走了。
在宾馆门口上了车,车子往前开了一段,她才在后视镜中看见他走出来。也是怪了,天真的有些阴下来,起了风。路过寺院的时候,只见经幡猎猎。
副驾驶位子上坐着G市建工公司来接待他们的人,这时候也开口说:“这里七月份一般都是雨季,雷击,暴雨,泥石流,都有可能,每年都有游客被困在上面的事情,越野车上去都下不来。还好你们来的这几天天气还行,看预报接下去一周都是强降雨,山上所有的涉外作业都得停下来了。”
随清听着,想起方才在房间里说的那番话,又觉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车子进了景区,一路开到山下,一行人再往上爬到观景台处。施工已进入中期,基地的主体结构已经大致成型,内里尚无任何结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生来就有的岩洞。中继站也有一半已经完工,并且根据天气预报迁移到了安全的高地上。除此之外,一如所有接受领导莅临检查的套路,工地的路面冲刷得特别干净,门口还出了几幅黑板报,值班工长显然洗过澡换了衣服,一路跟着来介绍项目进度。
看见这个人,随清才意识到有件事她事先毫无准备。这值班工长就是她上次来找魏大雷的时候遇到过的那一个。
果然,人家也没忘记她,说完了正事又过来问:“随工上次要找的那个人找着了吗?”
随清连忙答了一声,找着了,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却不想那工长还有后话:“您那次来得好,我后来也觉得木工组需要加强管理,就让他们组长把下面人的名字和证件号码也都列在考勤表上了。这才知道您要找的那个人原来还是个G大的学生。”
随清起初在想,幸好他没提人名,听到后面才是一怔,G大的学生?她猜大概是这工长搞错了,但又隐隐觉得不对。
那天下午,天果然开始下雨,一行人下了山,又回到小镇上已经是傍晚了。
随清有一个纵联安排好的采访,回到宾馆房间,一通视频电话就如约打到她这里。本来只是关于G南这个项目,但绕到最后却又提到曾晨。记者抛出一个提纲上根本没有的问题:已故建筑师曾晨对您现在的设计风格有何影响?
随清像是早有预感,这也许会是她穷尽此生都绕不过去的问题,又或者只有当她做得足够好,才可能与现在有一点不一样。
她想了想,回答:“他曾是我的爱人,也是恩师,但我们的设计风格还是会有不同。”
“曾晨作为著名建筑师,他设计风格业内都很清楚,那请问您的风格又是什么?”记者又再发问。
随清又答:“无年代感,不改变地貌,就地取材,主动节能,以及更加先进的灾难控制能力。”
记者并不意外这样答复,又问:“就像G南登山基地?”
“对。”随清点头,莫名觉得正钻进一个圈套里,心中却无有多少恐惧。
果然,记者放了大招:“这个月正好是那个地区上一次特大泥石流灾害的十年祭,天气预报提示最近又会出现连续的强降雨天气,您对您作品的抗灾能力真的这么有信心?”
“是,”随清肯定,继而简单解释,“登山基地掩蔽在山体结构之下,几乎不会受到泥石流和落石冲击的影响,中继站可以按照天气状况迁移,而且……”
记者正等着她说下去,房间门开了,魏大雷走进来。她看了他一眼,他便静静站在那里。
“而且,我不介意去那里亲身体验。”她微笑着结束。
大约这回答实在出于意料之外,视频中断之前,随清分明看到那记者脸上错愕的表情。
晚上,随清跟同事一起吃饭,她叫魏大雷回去民宿等着,散了席才得空打电话给他。
这一次,她跟他一样的策略,电话接通的时候已经等在永娟家门口。
但他还是比她机灵,电话接起来就听到她在街上说话的声音。二楼一扇窗开了,他探头出来看见她,无声笑了,一扬下巴示意她进来。她没介意这个动作的轻慢,只是收了伞,走进客堂,一路接受老板娘的眼神检阅。
上楼进了房间,她便开口道:“我今天去工地了。”
“嗯。”他应了一声,看着她等着后话。
“工长说,你是G大的学生?”她不绕圈子。
他倒是笑了,走到窗边,从地上一只书包里掏出一个塑胶卡套,拍在茶几上。果然就是一张学生证,上面有G大的校徽。
“什么时候的事?”随清尽量心平气和。
“去年十二月。”他答,倒也老老实实。
“那怎么不去上课啊?”她揶揄,总算知道了他怎么搞定的签证。
“就是个汉语进修班,教的东西我都会,考试都已经过了。”他还挺自豪的样子。
随清看着他,很想问,然后呢?G大也有建筑系,估计也招留学生。半年的语言培训之后,他会做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这不都是你想要的么?她仿佛已经听见他在这么说。
问,还是不问?她一时犹豫。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又一次提醒自己。
最后,却是他先开口道:“你说亲身体验,什么时候去?我跟着你。”
她蹙眉,本来是要拒绝的,甚至觉得这话疯得可以,但这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主意。要说疯,疯的也是她。
他只是说,我跟着你,仅此而已。
到达时,随清已是一身泥泞,精疲力尽,她看着眼前的中继站问道:“这个,是你造的?”
大雷上前,伸手一抹门楣上的编号,点头回答:“没错。”
“那就这里了。”她于是推门走进去,扔下背包倒坐在地上。
正如天气预报所说,一夜大雨,整个小镇像在水里泡着。第二天一早,趁着短暂的晴好,他们出发进山。
上到观景台时,随清又一次走到基地的洞口处,望着脚下数百米的深谷,直到身后有人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那一夜在Q中心那道飞檐上,没有这只手拉住她,事情又会是怎样?
如果?并没有什么如果。
她不再继续深究,只与他在洞口的边沿坐下,全然无视那骇人的高度,分享一餐苹果与压缩饼干。
雨来得突然,似乎不是从天上降下,而是由草甸之间升腾起的水幕。这幕渐渐浓厚,头顶压境的乌云是一千种不同的灰度,天地失色,模糊了透视感,如同泼墨山水一般。石浪为他们遮蔽了大雨,偶一阵风吹来,才有水雾扑面。
等雨小了一些,两人又再出发。按照户外顾问的建议,避开峡谷河道,尽量选择空旷区域行进,直至走到这座中继站,满足所有的条件——在开阔的高地上,而且是他造的。
大雷通知了基地他们宿营的位置,两人脱掉鞋,换下湿衣,在屋外支了雨篷,生火做饭。
天黑前,雨又停了几小时,放眼望出去,便是绵延无尽的云海。他们坐在门口端着不锈钢小锅吃饭,这是长久一日之后的第一口热食,哪怕无味也近乎于幸福。
入夜又下起雨,气温骤降。他们关了门,打开露营灯,这木屋便像是海中的一艘船,雨泼在窗上,犹如风浪一般。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她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
“我打算告诉你所有我的事,”她开口道,“你也告诉我你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
似是有一瞬的沉默,短到微不可察,他又问:“为什么是在这里?”
“因为泡沫。”她喃喃回答。
广袤无际的时间上一个细小的泡沫,她已寻觅许久,却还是觉得意外,最后竟会是他一手造出来的这个地方。
第54章 营造
也许,他们的确很像,现在的她与十年前的曾晨,现在的魏大雷与十年前的她。宿命或者轮回,她不想逃避,但也不准备重复同样的错误。聚或是散,输或者赢,都要明明白白。
露营灯下,魏大雷看着她问:“那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说吧。”随清回答,话已出口,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倒是他笑了,指出一条明路:“比如,最喜欢的颜色?”
随清明白他的意思——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就像幼年时遇到一个新朋友。
她也笑,回答:“白色,你呢?”
“白色,”他道,继续第二个问题,“最喜欢的歌?”
“每段时间都不一样。”她想了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