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次叶医生主动问起心理咨询的事,她这才委婉地说了几句,言语间有些想放弃的意思。
叶医生倒也觉得没什么,对她道:“心理咨询本身就不是立竿见影的,患者跟咨询师之间也讲究一个缘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换了吧。”
随清没有立刻表态,既是不好意思辜负了叶医生的好意,也是因为眼下并没有更加属意的咨询师。既然是缘分,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呢?
恢复到了这一阶段,她的大多数症状已经得到控制,状态稳定维持。但也不是说一切都好,各种压力与情绪上的起伏总归还是会有的。
比如那一天,她接到一封邱其振转来的电邮,是关于国内某项建筑奖,已经落成将近一年的Q中心或将被提名当年的社区贡献奖。
随清打开电邮附件中的提名名单,Q中心的主创设计写的是两个人——曾晨和随清。
许久,她看着这两个并排列在一起的名字,脑中又是各种蜂涌而出的碎片。
许久,她只捉住了其中的一个念头——那个叫随清的暂且不论,但Q中心,以及曾晨,是值得一个嘉奖的。
不过,她也知道,这个奖项跟一般建筑圈内的活动不同,历届获奖名单不是城市公益项目,就是乡村慈善项目,凡是入围的作品也都体现出强烈的人文特点,所以社会关注度一直很高,完全不是圈内自娱自乐。Q中心这样一个商业地产能够进入候选名单实属罕见,等到名单公布之后,大约又会引起一波热议。而当曾晨这个名字摆到媒体面前,那场车祸或许也会被再一次提起。
这件事,邱其振本可以自己做主。如果他希望Q中心得奖,接受提名即可。要是不希望纵联地产再受到那场事故的影响,也满可以直接拒绝。但他却还是提前知会了她,问她的意见,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
随清没有立刻回复,她需要时间考虑。忽然间,一日的工作又变成了她的避难之地,和从前一样将她从各种纷杂的念头中搭救出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保护机制,追本溯源,她带着几分调侃地想。这一刻,她的确感受到了弗洛伊德跨越世纪的睿智。有些事并非是你不去触及,就会渐渐消失淡忘的。
当天夜里,她跟吴惟视频,聊到后来说到那项建筑奖。
“要不要我远程出场?”吴惟最喜欢互怼,想到颁奖礼上与丁艾遭遇的概率,顿时起了兴致。
随清答说不用,现场那么多人,而且邱其振也会去,丁艾不会对她怎么样。
吴惟倒也不勉强,只调侃某些人另有了plus one,就把闺蜜忘了。
随清只是笑了笑,答:“我跟老邱谁都不是谁的plus one。”
经过之前关于人际关系的那一场对话,吴惟也算是暂时改掉了老毛病。随清不愿意,她也就作罢了,但临了还不忘支招,又嘱咐她道:“丁艾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她单相思是种病,哪怕出厂时候就有的备胎,也只是备胎。就算哪天不得已转了正,进厂修理也是要被换下来的。要是她还想不通,我这儿有个秘方,去找根裤腰带烧成灰泡茶喝了,包好……”
“你嘴太毒了,我还有事,不说了。”随清听不下去,打断了吴惟。
视频挂断之后,她不禁又想起上一次见面,丁艾对她说的那番话,以及那终极的一问——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保护机制,追本溯源,对弗洛伊德的敬佩又出现在她脑海中。有些事,哪怕你不去碰它,哪怕再久,它也总是在那里,伺机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时刻。
也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她打开电脑,回复了老邱的邮件,同意接受那项提名。Q中心,以及曾晨,都值得一个嘉奖。而对她来说,那些事也是该面对了。
颁奖礼在一个月之后举行,就办在A市新区的创意园里。因为关注度了得,典礼是对外售票的,仪式现场除去圈内人和媒体记者,还有数百观礼的市民。
在这样一场活动中,Q中心这种商业项目实属乱入的异数,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商业建筑第一次杀入这个入围名单,虽然被提名的奖项只是不算太重要的社区贡献奖。
组委会大约也有类似的感觉,念到Q中心的提名时,还特地稍做解释,说他们这个奖从来没有刻意把商业项目排除在外。而对于此类大型建筑而言,Q中心的中庭绿地做了很好的尝试,将商业地产的内部空间翻折向公众开放,创造了新的公共社区空间,从而在商业运作与公共利益之间取得很好的平衡。在此之前,很少有商业作品能真正做到这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Q中心是有突破的。
不是盛赞,仅是中肯,社区贡献奖最后也还是颁给了一个古村落复建工程。
但随清却并无遗憾。她知道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尝试,体现了老邱那样的资本家对社会的一点点责任感,以及曾晨这样的建筑师对空间公正意识的一点点反省。
也许是因为主场优势,播放Q中心入围视频的时候,现场曾数次响起掌声,鼓掌的大多是新区附近的市民,他们住在这里,熟悉这一切,也因此受益。
随清站起来致谢,听着那些掌声,不禁有些动容。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你听到了吗?这是给你的。
那一刻,她又记起曾晨对她说过的话,说他不愿意每个地方都是一个样子,一座高塔,一个广场,以及许多玻璃钢筋筑起的摩天大厦。虽然,他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那些高塔、广场与摩天大厦。
待她重新坐下,身旁有人伸过手来,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她知道那是老邱,尽管她已经低下头,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颁奖礼继续,建筑评论奖环节,随清看到了丁艾。
虽然她也知道,从台上往台下看,只是一片灰暗的虚空,但她还是觉得丁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了。随清跟邱其振道了别,去外面倒了杯水,吃下两粒碳酸锂片,再去媒体那一区找丁艾。
这一次,轮到丁艾意外,完全猜不到她的来意。
而随清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有时间吗?我们聊几句吧。”
丁艾看着她,终于还是点了头,一路跟着她走到会场外面。随清找了一间空着的休息室,走进去开了灯,又关上了门。
“满意了吧?”丁艾在她身后开口道。
随清回头,也许是那两片碳酸锂的作用,她还是很平静,只等着听下文。
丁艾走近她,又问:“你到底打算把他消费到几时?”
随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你觉得他不应该得到这个提名吗?”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反抗,丁艾倒是怔了一怔,片刻才又开口: “他本来可以有更大的成就……”
“是的,可惜了。”随清低头,看见丁艾垂在身旁的手微微颤抖着。
许久,两人都沉默。
“你能跟我说说他的事吗?”最后,还是随清先开了口。
第41章 日记
这句话让丁艾轻笑了一声,她抬头看着随清,问:“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认识的他。”随清回答。
丁艾反问:“你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而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随清从来不觉得这一场对话会很容易,她只是照着原本想好的说下去:“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丁艾又反问,语气愈加嘲讽。
“谢谢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随清平铺直述,“让我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至少不了解他的全部。”
也许正是因为她反常的冷静激怒了丁艾,丁艾看着她冷笑出来,道:“随清,你作为建筑师差强人意,做人倒是了得,什么都能自圆其说,什么事都好意思做出来。所以你每一次拿着他的设计站到镜头前面,我都要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曾晨,你算什么?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有邱其振……”
这是第一次,随清听到丁艾当着她的面承认打过那些电话,重复那些质问。奇怪的是,她没有半点怒气,反倒笑了。
丁艾停下来看着她,随清不想引起误会,解释:“我是笑我自己,谢谢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丁艾冷嗤,简直觉得她疯了。
随清不介意,答:“总算让我知道那几通电话不是幻觉。”
丁艾仍旧看着她,蹙眉,目光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意味。
随清低下头,避开那双眼睛,把自己就医至今的情况说了一遍,简而又简。
丁艾听着,像是无动于衷,静了静才道:“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向你道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该说那些话,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说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必要,就这样吧。”这番话仍旧带着嘲讽,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觉得有点太晚了……”随清在她身后道。
丁艾停了一停,手已经搁在门把手上。
“我觉得……”随清继续说下去,“对曾晨来说的确是晚了,但对你我,还有意义。”
“你我?”丁艾没回头,轻轻哼了一声,就好像听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随清只来得及说最后一句:“因为我不觉得我是唯一一个失去他的人……”
门在她面前开了,又再关上,丁艾已经走了。
短短一场对话,叫随清觉得精疲力尽,她在那间休息室里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驾车离开创意园。
已经是深夜了,往旧城去的隧道,高架,一路坦途。她开着车,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本就料到这不容易,但就算被拒绝,也是一次尝试。这一次不行,她会再试下一次。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久才能积聚起再试一次的勇气。
一个念头让她忽然走神,错过了下行的匝道。极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阵阵不歇,一滴雨水砸到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元硬币大小的水迹,再直线滑落。而后,越来越多的雨滴落下,很快绵延成了细密的水幕。
就是在那一刻,丁艾离开时的那一幕又在她脑中重现。她看到丁艾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握紧了的,似乎也正竭力克制着情绪。
第二天清晨,早餐之前,随清照例开了手机查收邮件。按照医嘱,她的所有办公设备在晚上十二点之后关闭,就算天塌下来,也等到第二天再说。
一开始,她也觉得不可能,工程开始在即,一切准备工作都在A市和G南两地同时进行,各种图纸审核与修改,申请许可与备案,牵涉到的方面越来越多。有一次,她甚至因为一点勘测上的问题,打算搭当晚的航班飞去G南。
临走前还是被邱其振的一条信息拦下来:“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她也照旧回答:“呵呵。”
不过,最后事实证明老邱又是对的。问题很快顺利解决,再回想起来,随清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情绪有点不对。工程千头万绪,与计划之间的偏差势必存在,并非她亲身在那里就会有用,而纵联和罗理派在G南的人,以及当地的勘测、施工方,也不是光搁在那儿看的。
那次之后,她也是想通了,有些事的确应该放一放。就像精卫中心的护工阿姨对她说过的:急什么呢?姑娘,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
但这一天,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邮件中有一封无关工作,发件人是丁艾,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钟。
信的主题与正文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件里有内容,一个压缩过的文件夹,名字叫Diary。
随清自觉对着邮件列表中的这一条看了许久,脑中什么可能都想到了,却又未曾得出任何结果。她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丁艾又为什么会发给她。但当她点开来看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根本没有变动,也许只过去了几秒钟。
解压后的文件夹里有许多word文档,文件名也都是Diary,只是每一个后面都加上了日期标注,年份从199X到200X都有。她知道,这正是曾晨在美国留学的那几年。
随清找出其中最早的那一个文件,点击打开。屏幕上一瞬的空白之后,文字显现。她静静读着,读完又点开下一个,再下一个。
……
第一天
我到的时候,他脸色很不好,精神恍惚。他说头痛,去校医那里开了止痛药,但吃下去还是没用,一夜醒三四次,睡不着。后来又做了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于是还是止痛药,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经有两周了。
我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精神恍惚,像是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做什么都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偏重度抑郁,还说他这样的状态应该考虑住院了。只是保险买得不够,看了几个地方,能负担得起的条件太差,好的地方又太贵了。
我说,我陪着他吧。
医生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女朋友。
医生说,那也可以。现在这个状态,其实并不是最危险,就是等药起效。到那个时候,行动力会先于情绪恢复,就得特别当心,专业机构的门窗都是特殊的。
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他,我可以的。
……
第二天
医生开了三种药,每种每天一粒,预计一周后加到一粒半,再一周后加到两粒。
我让他吃药,他很乖,一切听从安排。
夜里十点,阿普唑伦一片,他一直醒着。
大约三点,我没熬住睡了,六点钟醒,看他的样子仍旧没睡过。
白天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
……
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