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在这座宫宇生活了整整八年。
时隔六十余载,魔宫中的每个角落皆能看见他们当年所留下的痕迹。
哪怕只是随意瞥向栖梧宫中一隅。
她脑海中便已自动回放起他们的曾经。
栖梧宫中最不显眼的那根立柱上为何遍布划痕?每一道皆与她身量相当?
自十五岁那年起,她最热衷的事,便是拽着谢砚之来为她测身长。
她因儿时营养不良而生得格外娇小,又分外羡慕柳南歌那高挑丰腴的身段,故而对长高有着近乎偏执的执念。
可来了葵水的姑娘哪儿还有多少身高可长?更别说,她早在幼年流落街头时便饿坏了底子。
可她偏生不信这个邪,每每经过这条长廊,都要拉着谢砚之来为她量高。
第一年,初来魔宫的时候,她只有他胸口高。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第七年,年年如此。她竟像淋了铁水般,一厘都不曾多长。
直至最后一年,她被谢砚之赶出栖梧宫的那日起,方才放弃这不切实际的执念。只是,那些年所留下的痕迹不曾消失,仍原封不动地烙在这里。
远远地,她好似又看见那个小姑娘不依不饶地拽着谢砚之衣袖。
“我不信,都这么久了,不可能一厘都没长,一定是这根柱子有问题。”
“砚之哥哥~我们再换根柱子来量嘛~去年不是还在其他柱子上也做了标记么?”
“嗳?原来还真不是柱子的问题啊……”小姑娘很是苦恼地嘟囔着:“既没长高,也不长肉,那我辛辛苦苦吃得那些东西都去了哪儿?”
“不许笑!长得高了不起啊?”
……
回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她一刻都不愿在栖梧宫中多待,捂紧耳朵,闭上眼睛,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可还是没有用,那些本该湮于时光中的回忆,仍在源源不断涌入她脑海中。
她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向前跑,以为只要跑得足够快,便能将那些过往统统都甩至身后。
不远处,有只肥嘟嘟的大尾巴猫伸着懒腰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
她脑海中再次回荡起谢砚之的嗓音。
恍然间,她好似又看见他抱着那只胖嘟嘟的大尾巴猫在她眼前瞎晃。
那日的争吵犹在她耳畔回荡。
“它有名字了。”
“真的吗?它叫什么?”
“就叫一条。”
“这算什么名字?你好歹也是个魔尊,能不能有点文化?”
“你会?那你帮它重取个。”
“咪咪?”
“你可知,在大街上喊声咪咪,会跑来多少只猫?”
“那你又可知?它若叫一条,会被多少只猫嘲笑?”
“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跟我吵架?”
“不是。”
……
为何跑了这么久,仍处处皆是他所留下的痕迹?为什么不论怎么躲,仍处处皆是他的身影?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颜嫣径直朝揽月居所在的方向奔去。
春末夏初的紫藤花开得正好,漂浮在风中的花香不断钻入她鼻腔。
这株紫藤明明是她娘留下的,为何谢砚之的声音仍要出现在她脑海中?
“因为……有些东西,是再强的灵力也留不住的。”
“别走。”
“我疼,很疼很疼……”
“阿颜,可不可以别这样对我?”
……
“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
“不论少年谢玄,还是如今的魔尊谢砚之,皆因你而存在。”
“我是你的,永永远远,都只是你的。”
“阿颜,这个世界因你而存在。”
“而我,花了十余万年时光,历经一百零三世轮回,方才与你相遇。”
“恭喜你,彻底自由了。”
……
不要!她不要再想起那个好不容易才摆脱掉的人……
为她创造一个世界?时隔十万年再续前缘?一个连爱魄都没有的人又怎会因这些而感动?
她只觉恐惧!
是啊,她只觉恶心和恐惧。
可为什么,她偏偏就是忘不了,连抽去爱魄都忘不了他……
颜嫣泪眼朦胧地望着颜璃留下的那树紫藤,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拂过瀑布般倾泻而下的花穗。
花海翻涌,埋藏在花穗下的那行字,刺一般扎进她眼睛里。
——「来年花开的时候,颜嫣想要嫁给谢砚之做新娘子。」
歪歪扭扭的字迹,藏不住那时的欢喜。
可再欢喜,也敌不过时光的侵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行几乎就要凿穿整棵树的字迹已然被不断向前冲的时光磨平,淡得只剩下一丁点痕迹。
颜嫣盯着它看了一眼又一眼。
如抓到救命稻草般,轻声呢喃:“所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时光所磨平。”
一年不行,那便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会在某一日消失得无影无迹。
.
谢砚之的死讯瞬间传遍九州大地。
任谁都没想到,那位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竟会折在一个菟丝花般的女人身上。
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当真是令人唏嘘,只是人死如灯灭,那个传闻中永无败绩的神话终于破灭。
江小别与周笙生来见颜嫣,已是五日之后的事。
彼时的颜嫣正喝得酩酊大醉,歪在王座上笑看美人抚琴弄舞。
殿□□有三十余人,皆着紫衣。
然,颜嫣竟未意识到。
她四处搜落而来的美人看似不尽相同,却都有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
总有哪么几处地方生得像谢砚之。
有人眉眼肖他,有人似他那般气度高华,还有人与他身形一般无二……
谁都不曾想到,颜嫣竟会养上一群酷似谢砚之的替身日日笙歌。
江小别脾气暴躁,怒火瞬间被那些个扭捏作态的男宠点燃。
连带看颜嫣的表情都有了变化,正欲张嘴说些什么,便被周笙生拉住。
大抵是觉着这群莺莺燕燕乏味得紧,颜嫣倒也没让他们在此多逗留,挥挥手,令他们先行退下。
至此,整个大殿之中只余她们三人。
江小别与颜嫣相顾无言。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周笙生,她笑道:“阿颜,我今日前来是给你送东西的。”
“你可还记得,你落了件什么东西在我这里?”
颜嫣如今正忙着忘掉谢砚之。
自是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落在了周笙生手中。
周笙生见她神色迷茫,不由长叹一口气:“你这记性啊,是爱魄。”
“那缕爱魄,我仍替你保存着。”
“我想了很久很久,仍觉你该再好好考虑一番。”
“而今谢砚之既已死,你已无半点顾虑,倒不如将它接回去。”
“为一个男人拔情绝爱,当真不值得。”
昏暗的大殿因这缕爱魄的到来,瞬间被照亮,颜嫣却不曾多看它一眼。
毫不犹豫地将其捏碎,一字一句道:“我说不要,便是真不要了。”
那缕爱魄仍未散尽,可随着颜嫣尾音的落下,她眉心竟泛起一点绯红。
与方才被捏碎的爱魄所散发出的光华一般无二……
谁都不曾遇见这般古怪之事。
静,死一般的静。
不论周笙生还是江小别皆满脸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