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谢砚之是被颜嫣所杀,倒不如讲,他在用这种近乎极端的方式,让颜嫣这个没有爱魄的人,永永远远地记住他,既如此,锦羿为何要替他隐瞒真相?左右颜嫣也不会心疼,兴许还能将“谢砚之”这三个字记得无法牢固。
锦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再往后又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说到此处,他深深叹了口气,由衷感叹道:“苍梧那狗东西可真够阴损的,得多缺德,才能想出这样的诡计?”
“扰乱你的心智来杀我,既能除掉我这只棎木克星,又能离间你与谢砚之,从而进一步借你之手杀死谢砚之这个最大的威胁,啧啧,妙啊,当真是妙啊。”
他越说越来劲,颜嫣眸光却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察觉到颜嫣不对劲的锦羿又不禁开始懊恼自己多嘴。
可不管怎样,都不该让她继续蒙在鼓里,只是谢砚之抽骨剜心救颜嫣之事,锦羿亦是缄口不言。
他笑着拍了拍颜嫣的肩:“我爹虽被山头上的事绊住了脚,未能抽身来看你,可他心中当真是挂记你的。”
“你若厌倦了这样的日子,随时都可回哀牢山,山主之位永远都为你留着。”
颜嫣弯了弯唇角:“好。”
……
习惯了忙碌,突然回归平静,当真有些不适应。时间一晃而过,眨眼便到了周笙生与影相约的七日后。
闲来无事做的颜嫣正甩着袖子四处闲逛,不知怎得,竟转悠到了影与青冥共住的那间院子。
大战中失血过多的影直至此刻方才悠悠转醒,猛地从床上弹起。
眼看就要冲出房门,青冥却冷不丁冒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个眼熟的医修。
六目相对的那霎,不论青冥、影还是那医修皆愣了小片刻。
尔后,青冥猛地张开双臂,一个大鹏展翅将影堵在门口:“你这是赶着上哪儿去投胎呢?还不赶紧躺回去!”
平日里被青冥欺负惯了的影难得硬气一回,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那医修脸上:“我正打算去找你。”
影一开口,那医修便知他要说什么,欲言又止地道:“照将军你如今这状态来看,若要强行换皮?恐有性命之忧啊。”
听闻此话,影无甚反应,一如既往地淡定,倒是青冥整个人都不好了。
“换皮?你好端端的,要换什么皮?”
影依旧没搭理他,继续盯着那医修道:“无妨,戌时前可否换完?”
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之人,医修也很是惶恐,他道:“这种事又怎说得清呢?有人皮松,有人皮紧,等真动了刀子,才知得花上多久。”
说到此处,他不禁上下扫视影一番:“可似将军您这种体格,戌时前定然是没办法换完的。”
影缄默半晌,沉声道。
“好,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眼看影就要走,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青冥可不乐意了:“什么换皮不换皮的啊?倒是来个人跟老子解释解释啊……”
然而此刻的影赶着去见周笙生,压根就没打算要搭理他,医修亦不敢未经影的同意宣扬此事,徒留青冥一人杵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半个时辰后,影来到了与周笙生约好的芷江江畔。
芷江江畔风景怡人景色秀丽,本就是一处绝佳的相会之地。
更遑不久前琉璃界才度过一场浩大的危机,在明知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的情况下,相约芷江江畔的男男女女比往日里多了三倍不止,放眼望去,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汹涌的人潮中,影一眼便瞧见了身着鹅黄色衫裙的周笙生。
原还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却不想周笙生竟也提前了足足半个时辰。
行人如织,络绎不绝,影突然止住了脚步,站在人声鼎沸的桥头静静凝视着她。
不知怎得,他突然失去了靠近她的勇气。
周笙生生得好,又穿得这般明媚鲜妍,纵是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便是一道悦目的景。
而他,是习惯藏身于黑暗之中的影。
或许,只要一靠近,这场梦便会醒。
他似从前那般,藏匿在汹涌的人群间,连看她的目光都分外克制,不敢放肆。
直至戌时临近,周笙生面上流露出一丝紧张的神情,他方才鼓起勇气,向她走去。
他身量与谢砚之相当,又穿了身这般扎眼的鳞甲,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周笙生想要不发现他都难。
只是,她从未想过,日日与自己通信的温柔男子竟生得这副骇人的模样。
以至于,她都不曾往这方面去想,客套且疏远地与他打起了招呼:“影大人也是来此等人的?”
影骤然止住前进的步伐,十分敏锐地发现她与自己说话时的那份拘谨。
她大抵从未想过,他便是一直与她通信之人。
影藏在面具之后的唇微微开启:“不,我只是碰巧经过。”
纵是再不舍,影仍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掉头便走。
却不想,一回头竟对上青冥那张欠揍的脸。
他神色古怪地朝影笑了笑,并展开手臂,朝一旁的颜嫣做了个讨钱的手势。
“拿钱来,拿钱来,就说了,他不敢承认。”
颜嫣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袋灵石丢给青冥,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影。
“机会都已经摆在眼前了,你都抓不住啊兄弟。”
她摇头晃脑地说完这番话,拽着青冥便跑,徒留周笙生与影在此大眼瞪小眼。
过往行人熙熙攘攘,纤细的周笙生在人群中被挤得颠簸起落,眼看就要跌倒,下一刻却落在了影冰冷的怀抱之中。
纵是如此,他仍不敢低头去看她。
倒是周笙生,落落大方地仰头望着他笑:“是你,对吗?”
“那日苍梧来袭,是你将我护在怀里,救了我一命。”
“还有,那日日与我通信之人,也是你。”
影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对,是我。”
……
挤在花树后围观的颜嫣与青冥对视一眼:“牵上手了。”
语罢,颜嫣朝他勾了勾手指头:“方才那一袋灵石呢?赶紧还我。”
青冥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那袋灵石还给颜嫣,冷哼一声,走了。
他混入喧嚣的人群之中,买了一坛酒,提到谢砚之衣冠冢前,仰头,一口饮尽。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也该走了。”
颜嫣得知青冥离开的消息已是三日之后的事,对此,她半点也不觉意外,仍自顾自地对镜梳妆。
待她点好口脂,画完一整个全妆,已是半个时候之后的事。
敲门声响起,阿花推门走了进来,恭恭敬敬与颜嫣行了个礼:“不知师父唤弟子来有何事?”
尾音才落,她目光在颜嫣身上停留片刻:“师父,您这是要……去见师公了?”
颜嫣本就生得面嫩,平日里纵是为彰显妖魔界共主的威严而故意穿得老成,也依旧不显年纪,今日突然换回了初见谢砚之时所穿的那身衣裙,愈发显小,说她是阿花的妹妹都有人信。
颜嫣笑而不语,微微颔首。
“妖魔界的重担至此要落到你肩上了。”
只是临行前,她还需见一些故人。
第一个故人,是周大幅。
任谁都没想到,资质尚可的他竟止步于元婴,再无上升的余地。
他陨落之时,正是苍梧攻来之日,江小别甚至都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而今,他头七已过,定在辰时下葬,故人纷纷赶来悼念。
修仙界不兴丧礼,修士的存在,本就是逆天而行,自踏上大道的那日起,便该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
可江小别做不到。
她来自凡界,凡人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将来,她若陨了,她会和当年的陈克眀那般,将自己的坟茔建在修仙界与凡间交界处的离尘山上,周大幅是她夫君,自得与她葬在一块。
封棺的那刻,任谁都没想到,看似平静的江小别竟会搂着周大幅一同躺入棺椁之中。
长风穿空,吹散堆叠在枝头的九重樱,却吹不散她轻若游丝般的声音。
“我意已决,你们无需来劝。”
“与他相伴的那段时光,明明不曾经历半点风浪,日子平静地像一潭死水,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处处都透着甜。”
“我相貌平平,既无优渥家世,也无过人天资,偏生脾气还不好,世间大抵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似他这般珍视我之人。”
“我一介驳杂四灵根能走到今日,已是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可若长生的代价是要孤零零一人独活于世,倒不如随他一同躺进去。”
“长生长生,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获长生?一个人活着太孤单了,一个人躺在棺椁里也很孤单,不如继续在一起搭个伴,兴许下一世能早些相遇。”
……
风“呼呼”地吹,将堆积在枝头的九重樱扯得七零八碎,花瓣漫天飘零,似落了一场柔软的雪,纷纷扬扬盖住满山苍翠,连带这两座孤坟也一同被埋葬。
再也无人说话,颜嫣只是望着逐渐破开雾霭、露出全景的山脚,在心中喃喃自语。
原来峰顶的景是这般孤冷凄清。
告别周笙生与影,颜嫣回到许久未回的哀牢山。
甫一踏入哀牢山地界,便撞上拎着大包小包、玩离家出走的锦羿。
他边跑还边不忘扯着嗓子给颜嫣解释一番。
“那老东西回了倒还不如不回呢!一天天的就知道逼着我相亲,那些女妖精,一个个都生得忒招摇,岂能与我相配?”
锦羿何曾料想,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竟叫岚翎给追上了。
岚翎一路连拖带拽,将他捆去女妖精洞里相亲。
小妖怪们也都纷纷跑来凑热闹,赌他们少主今日这场亲是否能结成。
颜嫣失笑摇头,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哀牢山上的一切似乎都没变。
离开时,她又看见了谢砚之当年种在须萸山废墟之上的那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