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谢个屁,先不说咱俩都是军人,这是我们的职责,就以咱哥俩的关系用得着说谢嘛!行了,你去看看弟妹,就在西边那屋,先休息两天,等身体好了就来团里帮忙,这个年怕是得忙得团团转了!”
方自君胡乱地抹了两下寸头,取过门后的雷锋帽往脑袋上一扣,就打开房门走了。
*
待裴延城挪出了屋子,僵硬的腿脚缓和了不少,也许多亏了平日白夏的滋养,裴延城此时感觉自己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小腹处甚至隐约还有一股股的暖流在往四肢百骸流淌。
压下心中的疑惑,裴延城顺着走廊穿过客厅往另一间客房走。
这会儿军区估计都在着手抢修因为雪崩跟山石阻断塌陷的道路,客厅里安安静静地没有人声。
轻轻推开唯一有动静的客房,刚打开一条门缝就被屋内的暖流扑了满脸。
屋子里的温度很高,围着炕还多生了两个暖炉。
他牵肠挂肚的人,此时就睡在蓬松的棉被里,乌亮的长发铺了满枕,往日瓷白的小脸呈现出还未完全退下的红晕,嘴唇却卡白的毫无血色,露出的脖颈也泛着湿气。
听到动静的吴秀娥,一边继续拧着手里的毛巾,一边转过头瞧来人,见他能下床走动了心里松了口气,压低声音缓声开口。
“今早八点多醒了下,迷迷糊糊地喂了点红糖水跟小米粥,就又睡着了,先前又开始发热,我用生姜给小夏擦了身子,这会儿温度才降下去,被子别掀,先让她发发汗,你看着点体温,也快到饭点了,我让小何去小食堂给你们打点病号饭。”
“哎我晓得,辛苦嫂子了。”
“客气啥,这小子。”
吴秀娥笑着叹口气,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心疼,这俩孩子这回真是遭了罪了,也幸好都是福大命大的人。
看他脸色不错便也放心把白夏留给他照顾,瞧着这傻小子望着小夏痴痴的目光,这会儿她再待下去可就成电灯泡了,这点眼力见她哪能没有。
揶揄地瞧了成望妻石的裴延城一眼,吴秀娥将拧干的湿毛巾搭在盆沿上,便端着一盘用过的姜片出去了。
满心满眼都是白夏的男人这会儿终于如愿看到她。
从相遇开始,他见到的白夏都是漂亮精致的跟仙女一样,即便当初在山上裹满了泥灰,她依旧眉目明媚朝气十足,似乎连头发丝都带着一股精气神,哪曾见过她此时憔悴虚弱的模样,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心口被狠狠攥紧。
思及往日她时常提及的“蹭金光”的说法,裴延城恍然反应过来,却不知是否有什么口诀,裴延城不得其法,只能坐在床沿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裴延城总觉得白夏的嘴唇没有刚刚那么泛白了,空出的另一只手取过毛巾,仔细地擦拭她脖颈闷出的细密薄汗。
屋子里的暖炉将室内的光线都染上了暖黄色,裴延城坐在床边一坐就坐到了中午。
用过了警卫员打来的午饭,趁着天色还早,裴延城回家将屋子收拾了一番,便抱着媳妇回了自家。
白夏这一觉一直睡到夜幕更深,迷迷糊糊就觉得喘不上气,恍惚间她好像成了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胸口憋得不行。
挣扎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裴延城紧闭的眉眼,明明睡着了,两道浓眉却还皱着,透过昏黄的床头灯,还能瞧见他下陷的眼凹处一片青黑。
白夏心头一软,目光下移。
好嘛,一条粗壮的手臂正好压在她胸口。
白夏深吸了口气,转了转发麻的手臂想撑着坐起来,结果刚一动弹,胸前横着的手臂箍得更紧了,好家伙,险些没将白夏整背过气去。
挣扎了两下竟然没挣开,白夏一怔。
她一个修炼有成,还突破化形的精魄,什么时候力气还比不上一个人类了?
未待她有其他动作,裴延城已经因为怀里人的动作惊醒了,条件反射地伸手摸上她的额头测体温,感觉到没发烧稍微放下心。
刚睡醒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醒了?头疼吗?”
随着说话间,裴延城已经起身倒了一杯水过来了。
屋子里很暖和,以防白夏半夜醒来,昏黄的床头灯一直开着,床边还放着一壶睡前新烧的开水,搪瓷缸子里凉着小半杯凉白开,兑点开水不用再花时间凉,正好一口喝。
白夏愣愣地摇了摇头,接着便被裴延城喂了半瓷缸的温水。
随着体内调动不起来的灵力,以及后知后觉地发现裴延城身上的金光也消失了,心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饿了吗?锅里温了粥,不过这会儿应该凉透了,我去给你热一热,你等我一会儿。”
裴延城放下杯子转头瞧见发丝凌乱的媳妇,正大睁着一双葡萄眼看他,乖巧得不行,怜爱地理了理她鬓边的发丝,语气温柔极了。
“别走!”
见他要下床,白夏连忙一把扯住他,语气有些急促,对上裴延城担忧的神色,压下心头的震惊,缓了缓语气紧接着说。
“我不饿,太晚了你别忙了,就陪我说会儿话。”
话落屁股往里挪了挪,示意他往里睡点,这么大块头睡在床沿边,白夏真怕他滚下去。
“好。”
裴延城眉目含笑,顺从地往里靠了靠,伸长手臂将白夏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再一次探向她的额头,见她的确不再烧了才放下心。
心里正翻天覆地的白夏任由他搂着,伸手抓过他刚要从自己额头收回去的左手,张开自己的右手,与他掌心相贴。
白夏运转心法闭起双眼细细感受,熟悉的感觉从掌心相贴的位置缓缓流入她的四肢百骸,酸胀的肌肉跟疲惫感也在一瞬间得到了缓解,而以往这股由金光转化的灵气应该在她丹田处汇聚凝结,如今却在她身体走完一个大周天后,彻底消失了。
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漏斗,积攒的灵气全都从这个漏斗的洞中流失了。
白夏睁开了眼,她明白了,不是裴延城身上的金光消失了,而是她看不见了。
她的确化形成功了,却彻底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第75章
几经春秋, 又是一年冬,再迎来一个春节,就步入了1976年。
度过了蝉鸣的盛夏, 整个北方像是热怕了,一跃跳过了秋季, 直接就进入了严冬, 四九城恢复了熟悉的银装素裹,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北风甚至比以往更加凌冽。
裴家位于金鱼胡同的小院儿里, 探出头的罗汉松养得更加繁茂了,松叶修剪成了大大小小的圆, 上头盛着厚厚的积雪, 像一个个洗得白净的盘子挂在枝头。
紧闭的院门上换了把崭新的铜锁, 院子里静悄悄的, 早晨才清扫过的小径又落了一层雪, 等着屋主人回来重新清扫。
相比起裴家的静谧, 隔壁胡红霞家的院子却有着不同以往的热闹, 远远就能听到阵阵男女的争吵,其中还夹杂着围观群众的议论声, 在整条金鱼胡同里回荡。
“……还书香门第, 我呸!逼着我嫁过来的时候,记得他们是书香门第吗?他们要是没问题,会被抓去劳改?现在说平反就要平反,搞笑呢?你说话算不算数啊就大言不惭!还要我腾屋子?哪来这么好的事儿!旁人我不知道, 他们李家被抓可一点都不冤枉!按我说当年就该直接拖去枪毙了!还替国家节约了这几年的粮食!也算积德了!”
“你!胡红霞你真是冥顽不灵!现在了还敢大放厥词呢!如今这光景可不比前几年了,仗着你那个红|卫|兵的哥哥你天不怕地不怕, 现在我告诉你!你好日子到头了!”
说话的男人声音粗重洪亮,似是不仅说给胡红霞听, 也是给来看热闹的街坊听得。
即便寒冬腊月的,胡家院子门口里外也围了不少人,有些好事儿的甚至翻到围墙上坐着看戏。
胡红霞手中支着扫帚,一手叉着腰站在堂屋门口跟来人对骂,举止一如既往地泼辣凶狠,但是一双眼睛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时不时还往院门口扫去。
她的小动作不算明显,却也让正对着她的男人瞧了个正着,对方脸上立刻带了抹嗤笑,似是在这场争吵中占据了上风,嘲讽着乘胜追击:
“你不用找了,我实话告诉你,你那个哥哥昨儿夜里就被抓起来了!你现在早早的把房子腾出来最好,别到时候你哥的事情牵连到了你,可就不是让你腾屋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此话一出,不仅胡红霞变了脸色,在周遭看客中也引起一片哗然。
说话的人叫周斌,住在两条街以外,以前跟李家有过来往,跟胡红霞也有过几面之缘,但是自打李家被打倒下放后,两人就没再见过对方了,只是没想到再见面却吵得这般厉害。
说来周斌也觉得郁闷,他不过眼看着如今局势好了,李家平反也是早晚的事儿,他就想先投个好,毕竟这几年李家落难他自身难保避之不及,虽没落井下石,可到底以前也呈过对方的恩,于是便仗着自己在报社工作,得到的消息多,想先一步来做做胡红霞的工作,让她提早搬出去把屋子腾出来,到时候李家回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也算是还了他自己的人情了。
可没想到,胡红霞一听他是来游说她搬走给李家腾屋子,立马就跟点燃的煤气罐似的,说炸就炸,虽料到对方肯定没什么好脸色,但是没想到一个女人脾气能这么爆,二话不说就拿着扫帚赶人。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胡红霞心口就跟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似的,抽抽地疼。她知道周斌在人民报社工作,各方面消息都比较灵通,对于他说的胡建中被抓的事情,已经信了八分。
这段时间怎么都联系不到胡建中,其实她就已经有了预感。
扪心自问,他俩虽然没干过什么损阴德的坏事,可为了活下去,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这年头,好人能活得下去吗?她要是个好人,早就被这个社会吃得渣都不剩了。虽然心里知道这天早晚要来,只是胡红霞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可即便她好日子到头了,他们李家也别想好过!
一双泛红的眼睛死盯着周斌,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是承了李老头的恩,来还他的情,但是周斌,有些你不知道的事情,你最好少淌这趟浑水,到时候惹了一身骚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说完似是卸了力道,胡建中被捕的消息也让她没了硬抗下去的欲望,干脆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靠在了堂屋门上,松开的扫帚没了支撑倒在地上,扬起了一片碎雪。
胡红霞说完没再看周斌皱眉探究的目光,眺望远方似讥似嘲开口:
“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街坊都说我命好,一个村郊的土丫头,仗着有两分颜色就嫁到了皇城根下,哪个不羡慕我?夫家还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呵……”
她虽然在笑,可脸上的表情却几欲作呕,仿佛嫁到李家是她人生中最恶心的事。
众人正疑惑,对方马上就给出了解答。
穿着半旧不新袄子的女人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声音因为嘶吼带着沙哑:
“可谁问过我的意见?啊?主席都说了新时代来了,倡导自由恋爱,我自由吗?天天倡导平等自由,平等在哪?自由在哪?”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她这话有些过于激进了,即便人心里认同也没人敢附和,放在前两年说这话的人都要抓去□□的,也就今年环境才开始好转。
胡红霞目光扫了一圈沉寂的众人,脸上带着嘲弄:
“哦,我忘了这是金鱼胡同,住在这片胡同里的女人,某些时候的确有所谓的自由,说到底,这自由平等是有前提条件的,‘权势’‘地位’‘金钱’……对不对?
所以有权有势的李家就有恋爱的‘自由’,而我没权没势的胡红霞却只能沦为别人‘自由’的牺牲品,是,人人都夸我嫁得好,可谁知道我根本就恨死了李常礼!我恨李家!我恨不得他们全都去死!”
沉寂的四周响起抽气声,被胡红霞嘶吼中的恨意惊到了,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红霞啊,就算你不愿意嫁他,也不至于恨到想让他们去死吧……”
这也太疯了。
“是啊……李家对你也不错吧,还给你哥介绍工作,煤场虽然累点苦点,但是也算是正式工啊!”
“哈哈哈哈,正式工?是李家跟你说的?王婶,既然你觉得去煤场这么好,你怎么不让你小儿子去?”
“你这女人,怎么不识好歹,我小儿子有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为什么要去煤场受苦!”
“是啊,是个人都知道在大学跟煤场之间怎么选。”
向来碎嘴跟胡红霞不对付的王婶被她的话一噎,总觉得她在指桑骂槐。
“那你们觉得我哥在有了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后,为什么却去了煤场做苦力?简单呐,因为李家把我哥的名额‘操作’给了李常礼的表弟!”
“胡说八道!陈宏业的名额是下乡表现优异得来的!”
陈宏业周斌是认识的,他们读的都是师范,对方比他小两届,当初迎新还是他领人办的手续。
“恩,下乡,就正好在我哥拿到名额的时候,插队到城郊胡家镇,还那么巧地分到我们家的生产队,待了一个月不到,就‘表现优异’拿到了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而我哥当时的名额明明已经确定了,入学通知却迟迟没下来,直到陈宏业离开胡家镇后,大队长才告知我们家名额满了。这天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你们说巧不巧?”
周斌满脸震惊,顿时哑了火。
不仅他震惊,周围谁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别说插队进离城这么近的吴家镇了,就是表现得再优异,没有个一年两载的,怎么可能拿到大学名额,别说工农兵名额了,就是返城探亲,你头一年也是不能回去的,这是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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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红霞跟李家的纠葛众人下午是听了个饱,多管闲事来让人搬走腾屋的周斌,也没再敢帮李家说一句话,灰溜溜地走了。他前脚刚走,胡红霞也套了个大衣往公安局走去。
主角都走了,看戏的众人也都意犹未尽地散了,回家的路上还在三三两两地讨论。
“真想不到,这李家藏得够深的,李老头不是还在师范教过书吗?还是什么荣誉教授是吧?”
一个下午过去,李老爷子都成了李老头。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过胡红霞那女人真够能忍的,硬是把李家全家都给扳倒下放了,你说她手里还有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