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听到外面姥姥的笑声,只觉自己站在这里不妥帖,路世安往前迈一步。
姥姥送完东西,刚刚进院子。
她站在月光下,花白色的头发好似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那渐渐衰老、干瘪了枝条的棉花,苍老枯萎,用力长出软绵绵的棉絮,好保护着其中胖嘟嘟、干干净净的棉籽安睡。
姥姥已经老了。
迄今为止,路世安的记忆只停留在死后的空白中。
他没有任何关于亲人的记忆,看着小路世安就像看着一个长着同张脸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爱恨情仇。
但在姥姥穿过院子走过来的时候,他仍叫了一声。
“姥姥。”
“哎,”姥姥应了一声,她问,“俺妮儿呢?睡了不?”
路世安说:“刚才还没睡。”
“喔,”姥姥笑眯眯应了一声,“你早点睡啊。”
路世安说:“好。”
姥姥身子骨还硬朗,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去,走出一段距离,路世安听她叹气,像是自言自语。
“这么年轻,不应该啊,可惜了。”
路世安不理解姥姥讲什么“可惜”,回头看,只看到姥姥进了房间,她黑色的影子渐渐没过门槛,走进屋子里。
卧室里,于锦芒还没睡。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姥姥一起睡过了,小时候俩人坐在床上,年纪大的缝她的小书包,用针把她的绘本边缘钉的严严实实;年纪小的,帮老花眼的姥姥穿针引线,乐滋滋地和姥姥讲小时候的事情。冬天雪下大了,就用热水灌一个热腾腾的红色暖脚圆壶,小孩子皮肤嫩,姥姥怕烫着她,又缝了棉套子,就放在她脚边,给她暖。小孩子活泼好动,睡觉也不老实,一晚上能蹬醒姥姥好几次,姥姥一边笑着骂她小皮猴子,一边把她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脚重新塞回被子里,伸手拍拍,搂得紧紧的。
长大后呢?
于锦芒被接到市里上小学,上初中。爸妈忙着开店,没功夫送她回镇上看姥姥。于锦芒自己背了书包,偷偷拿了钱要去看姥姥,结果被妈妈发现。钱被没收,妈妈更是大发雷霆。
“有这闲工夫就去看着你弟弟?啊?你没看他都饿哭了?你给他点饼干,陪他玩……”
“大人赚钱不容易,我和你爹开个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样,天天都够够的,真想死了,你还添乱……”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逼死我……”
于锦芒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弟弟真是个讨厌鬼,他天天哭,在一个学步车里跑来跑去。学校里组织什么暑假夏令营,什么周末活动,什么踩青踏春……于锦芒都没办法参加,倒不主要是报名费的问题,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她有个弟弟。
有个每时每刻、只要醒着就离不开人照看的弟弟。
谁让她是姐姐呢。
姐姐就该听话,就该懂事,就该让着弟弟、照顾弟弟,就该把时间都花在弟弟身上。
谁叫她是姐姐。
谁叫她是生——
于锦芒又偷偷攒了几块钱,买邮票买信封,那时候课文里学到凡卡给爷爷写信。劳动了一天的凡卡,等老板、老板娘和伙计们都去教堂里做礼拜,哄睡了老板的孩子,偷偷摸摸给爷爷写信,求爷爷接他回去。
于锦芒也写。
爸爸妈妈都去了店里,她哄睡了弟弟,用好不容易省下来的早餐钱,给姥姥写信,求姥姥接她回镇子上。
她不想照顾总是哭闹的弟弟了。
写完信,于锦芒擦着眼泪,还在信封上郑重地画了一颗爱心,那是班级上很时髦的画画符号,她想,姥姥应该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但那封信寄出去后就杳无音讯。
于锦芒盼啊盼,姥姥一直没来接她。她等了好久,最后等到习惯照顾弟弟这件事。
那封信最后到了哪里,于锦芒也不知道。
后来,弟弟不需要人照顾了,她也上了高中,更没有时间;于锦芒想,等高中毕业后、放暑假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她打了两个多月的暑假工,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想,等上大学后就好了。
于锦芒去了北京读大学,离家更远。暑假要么打工,要么就是学习,备考研究生——等考上研就好了。
再后来,于锦芒考上研了。
姥姥也死了。
没关系。
现在的于锦芒又见到了姥姥。
姥姥现在的牙齿还没有脱落干净,她还不用戴假牙,一双粗糙的大手搂着于锦芒,笑着问她,学习怎么样呀?还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吗?那边吃的喝的和家里不一样,还习惯吗?姥姥知道那边什么都贵,物价也高,你别不锅少(不舍得)着吃。姥姥有钱,姥姥知道你爸妈不舍得给你花钱,没事,姥姥有……
于锦芒搂着姥姥的胳膊,都一一地说了。
她渐渐地有些困了。
姥姥又问:“你男朋友对你好吗?”
于锦芒困倦了,她说:“姥姥,你记错啦,我还没上高中呢,我还小,没男朋友……”
姥姥拿蒲扇赶蚊子,拍拍她,笑眯眯:“是,姥姥糊涂了,记串了。外面多好呀,多热闹,好吃的也多,玩得也多,多好,咱们要上大学,要找好工作,要好好……”
于锦芒抱着姥姥,一觉到大天亮。镇上到济南去的车少,一天就三趟。姥姥早早买了豆腐脑,撒了小芫荽末小葱花,又煮了粥,搭着热腾腾的火烧和包子,一定要让小外孙女吃得饱饱再走。
路世安吃得不少,罕见的寡言沉默。
于锦芒呼次呼次吃到胃要爆炸。
送她上车,姥姥还给她装了一袋子火烧,还有洗干净的苹果和煮熟的鸡蛋。
最后,姥姥拍着于锦芒的胳膊,她一双手长了皱纹,像粗糙的、热乎乎的树皮。
“妮儿啊,”姥姥说,“回去后就别来了,你还小呢,别这么急着来看姥姥,啊?”
第10章 丢脸 富贵勿相忘
姥姥一双手长了好多茧子。她大半辈子都在做农活,农闲时候,若是无事,也出去打工,去东营摘棉花,或者做一些日结的零工。建筑小工,去种植绿化带,水果采摘……什么活都干过,什么都做。
上了年后,手指关节都微微变形,阴雨天时也痛,痛到要低声哎呦哎呦,后来就擦止痛的药膏,但一双手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点点变粗、弯曲下去。
此刻,这双变形的手正压在于锦芒胳膊上。
于锦芒愣:“姥姥。”
她来不及说更多,司机叫着要发车了。小城市的地方,车子不那么守时,也不需要提前购票,先上车再购票,看着人坐齐了,司机吐了口唾沫,喊着,提醒大家都上车,坐稳,准备去济南……
于锦芒的心忽然慌了一下,她急切伸手,只摸住姥姥的手背,温热,粗糙,皱纹。
于锦芒叫:“姥姥!”
姥姥只是笑着看她:“早点回去,妮儿,你爸妈都等着你呢。”
姥姥松开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胳膊,下车了。
站在阳光下,车门关上,声音很大。隔着不干净的、模糊的玻璃,姥姥向她挥挥手,眼角每一条皱纹都有着熠熠的光。
于锦芒想下车,却被路世安一把薅住,仗着其他人看不到他,路世安以一种半强迫的姿态将于锦芒抱回她的座位,低声提醒她:“别闹。”
车缓缓启动了。
于锦芒不拿命开玩笑,她趴在玻璃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姥姥。
贪心、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其实这时候的姥姥的背已经不自觉有点点伛偻了,只是她那时候太小,尚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为了避免被周围人当做精神病患者,路世安就站在于锦芒的座位旁边,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于锦芒一直低着头,吸气,用力吸鼻子。
到了济南,于锦芒也不想回爸妈租住的地方,她和爸爸妈妈关系并不太好,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回去。更重要的一点,她知道,爸爸妈妈见不得她闲着,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她安排点工作做……美名其曰叫做“吃苦”“锻炼她。”
屁咧。
其他家长怎么锻炼孩子的吃苦能力呢?给孩子报一个特长班,什么钢琴啦,舞蹈啦,绘画书法啦。
于家宁只会告诉于锦芒,你都不知道你现在生活有多好,当年我上初中的时候,都是自己从家带馍馍去学校,老师们统一蒸。馍馍外壳长黑点了也舍不得丢,掰掉外面一层皮,里面的继续吃。也没菜,酱也没有,都是咸菜疙瘩……你现在生活多好啊,有吃的,有穿的,有热馒头学校食堂还做饭,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你就没吃过苦。你看你们班上的谁谁谁,家里那么穷,一年四季的没什么衣裳穿,人家就不抱怨,七八岁就开始做饭,知道帮家里人干活……
于锦芒反驳,吃穿上你拿我和差的比,一提到学习又要找成绩好的比。你说的那个家里穷的,他都不学了,你怎么不让我和他比学习?你天天挂嘴边、学习好的那个,人家从小就上私立的国际学校,打小双语教育,你怎么不让我和她比教育条件?
于家宁说,都是你妈把你惯坏了,小时候什么都舍不得让你做,让你这样眼高手低,不听话。
……
于锦芒才不想听话。
女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听话。
到了济南车站,下车后,于锦芒找了家连锁中式快餐店,先打了一碗免费的玉米面粥,又去端着托盘去选菜。两个卤蛋两块儿把子肉,一碟鱼香肉丝一碟清炒豆角,再加两碗米饭和蒸的地瓜。这时候店里的人少,于锦芒找了个角落,顺手给对面的路世安拿了双筷子。
被他触碰过的食物都会变得透明。
路世安说:“我给你钱,你去开个宾馆住。”
于锦芒狐疑:“你哪里来的钱?”
路世安面无表情:“可能是阳间人给我烧的。”
于锦芒嘴巴里包着一口米饭,看着路世安从口袋中取出一叠钞票,不算多,瞧着大约一两千的模样,都放在她面前桌子上。
于锦芒倒吸一冷气:“大佬,你要不要给你阳间的朋友捎个信,请他们多烧点钱下来?咱俩对半分?”
路世安:“……”
于锦芒严谨:“等我到了那边后,我再给你多烧点儿。双赢。”
路世安问:“你大学什么专业?”
于锦芒说:“计算机啊,怎么了?”
路世安说:“喔,我还以为你学历史的呢。”
于锦芒捧脸:“你也认为我很有古典气息对吧?”
“是的,”路世安说,“一股很古典的周扒皮再世的气息。”
于锦芒:“闭嘴。”
她的嘴巴闲不住,半晌后,于锦芒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大度极了:“放心啦,等你找到记忆和固定住址后,把你身份证和名字写给我,我多烧点钱给你。”
路世安优雅吃菜:“谢谢你啊。”
“不用谢,”于锦芒仗义极了,“苟富贵,勿相忘。”
路世安说:“先吃饭,吃完饭后抓紧时间去见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