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锦芒明白了。
她不再追问,还没想好怎么委婉地转移话题,搁在旁边的手机嘀嘀玲玲地响。她接通,原来是小华打来的电话。
——啊,原本是于胜楠和小华约定了今天出去逛街,可惜小华迟迟等不到人,这才打来询问。
于锦芒哪里记得这些,她慌忙道歉,胡乱编了个理由,只说自己现在在淄博,在看望姥姥……千哄万哄,赌咒发誓,才哄好了小华。
通话就此结束。
她松了一口气。
路世安点评:“你撒谎的样子还真挺稳,脸不红心不跳。”
“脸不红心不跳的那叫死人,”于锦芒白了他一眼,“你才是死人,路先生。”
不等路世安说话,于锦芒竖起耳朵,听到不远处传来姥姥的声音——住在镇上的基本互相都认识,姥姥人缘好,心肠也好,给于锦芒带了热乎乎鸡汤和包子做晚餐,也不忘给诊所里的医生带了俩包子。
耳听着姥姥和诊所医生的聊天,路世安慢悠悠地坐在椅子旁边,同于锦芒说:“早上阿姨买的包子味道不错,等会儿你也帮我留一个。”
于锦芒说:“都怪你偷拿我家包子,早上吃饭时包子数目对不上,害得我妈妈差点和爸爸吵架。”
说到这里,她嘀咕:“你到底是不是鬼啊?怎么死人还得吃东西,电视上都演烧蜡烛喂鬼的。”
路世安未置可否——
姥姥健步如飞,已经带着包子和汤走过来了。
于锦芒坐正身体。
这个世界的人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路世安,可却能听到她的声音。
从现在开始,无论路世安多作怪、嘴巴多毒,她都不要理对方了。
路世安也仗着人看不到,很嚣张地坐在于锦芒旁边,顺带抬手,帮她整理一下垂下来的输液线。
于锦芒不看他,热情地叫姥姥,黏着姥姥,巴巴地问:“包子什么馅儿的啊,姥姥?”
姥姥说:“喏,白菜猪肉的,茄子肉末的,鸡肉的……还有四个肉火烧。”
于锦芒就一只手能动,拿起一个肉火烧,热腾腾的,她斯哈斯哈地吹着气,狠狠咬一口,含糊不清:“就是这个味……”
热腾腾的饼,面又韧又软,边缘烙一层干香,内里是暖乎乎要淌香喷喷肉汁的馅儿。
她都多少年没吃过了。
姥姥过世后,她再没有回来过。
于锦芒狼吞虎咽地吃着火烧,只看姥姥从包装袋里翻了翻,也翻出一个肉火烧,往坐姿很大爷的路世安方向一递。
姥姥笑着看路世安,一脸慈爱:“小伙子,你也吃个?”
第9章 阿婆 别这么着急
姥姥心肠一直好,于锦芒还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想要生弟弟,违反计划生育,就要罚款——罚款还是轻的,那时候隔几个月就有工作人员上门来验尿,验孕,验出来就带走去人工流产。庄素梅运气好,第一次来验的时候,她有点见红,带着工作人员去厕所,说自己身上来了,是生理期。
工作人员信了,也就没有拉着她验尿。
第二次,从上门前,爸爸妈妈就开始锁门跑路,去躲胎了,躲躲藏藏,带着女儿不方便,就把于锦芒丢给姥姥养。
那时候刚好是夏天,天气热,于锦芒坐在姥姥家院子大门下乘凉,趴在凉席上,听不远处瞎子师傅拉二胡唱。
瞎子师傅是流浪的人,背一把二胡和简单的铺盖,拎一根木棍,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他免费给人唱,免费拉,只有一个条件,给他点儿吃的,给点儿喝的,晚上留他在大门下睡一晚上。
姥姥把凉凉井水里泡好的大西瓜切开,让于锦芒给瞎子师傅送过去。
天气热,井水里泡好的瓜冰凉,地上被晌午大太阳晒热了,于锦芒趿拉着拖鞋,两只沾了泥的小脚跑过去,递给他,喊一声叔,问他今天还唱什么呀。
瞎子师傅在一个村庄里最多唱一周,一周过去,他就走了。姥姥拿了个布袋子,给瞎子师傅装了些煮好的鸡蛋、塑料袋里装着腌的咸肉,还有几个甜瓜,让他路上应急吃。
瞎子师傅笑眯眯地和她道别,又说她一定长寿。姥姥爱听这个,又扯了于锦芒过来,让师傅感应感应,这孩子将来怎么样?
“学习上很好,将来工作也好,是有出息的好孩子,”那瞎子师傅说,“不过命里有一坎,过去了,前途一片大好。”
——那要是过不去呢?
——吉人自有天相。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却也让姥姥忧心忡忡了很久。一般来说,他们不会讲坏话,但凡有个化解的法子,都不会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样仍旧将命运交给老天爷抉择的东西。
偏偏……
偏偏。
姥姥敬畏之事颇多,立刻带了于锦芒去庙里烧香拜菩萨。又从庙里求了个护身符,给她放在枕头下面,叮嘱她,今后也要时时刻刻地戴着。
后来,那护身符在和前男友吵架时不小心弄丢了。
下着大雨,前男友打着伞,翻了垃圾桶,又沿着两人经过的地方走了仨小时,最后才在路边找到。
他的手被冷风冷雨刺得发红,微微肿起来,冻到都无法蜷缩,只僵硬地捧给于锦芒看。
那时候两个人还在吵架,彼此谁都不服谁。
不知是气还是冷,于锦芒一直都在抖,对方也在抖。
那护身符的袋子还在,里面姥姥求来的符纸却被泡水沤烂成浆了。
但姥姥永远都不会变。
她好像一直都这样,好像一生都一直爱于锦芒。
姥姥一点儿也不吝啬,她给诊所里的医生捎了包子,自然也会将火烧分给坐在孙女旁侧的男人吃。
肉火烧不是油炸也不是煎、蒸出来的,而是烤。
用黄泥垒成的吊炉,师傅将火烧贴在吊炉壁上,控着火慢慢烤,肉馅儿和肉汁都被香油封在面饼子里,表层的芝麻烤得酥酥香香,咬一口,饼皮软韧,不干不湿,刚刚好。
姥姥买来的这家肉火烧,师傅做了二十多年的饼,肉馅儿也香。鲜肉合着淡淡胡椒粉的味儿顺着喉咙往下,一路从舌尖跳进了胃,于锦芒呆呆地看着姥姥,又看路世安。
路世安也愣住了。
他尚保持着刚才的姿态,一动不动。
姥姥又将那火烧往他面前递一递:“吃呀。”
路世安僵硬地接过:“谢谢。”
于锦芒同样僵硬地咀嚼着口腔里的肉饼,一下,又一下。
姥姥同他聊:“小伙子,家哪里的啊?”
路世安机械:“淄博的,现在住济南。”
“呀,挺好挺好,淄博的,离家近,”姥姥说,“你认识我外孙女啊?”
路世安:“嗯。”
姥姥说:“咋认识的啊?”
于锦芒看看路世安,又看看自己如今初中生的身板,沉默半晌,将嘴巴里的饼咽下去:“他是我老师。”
姥姥喔了一声,看路世安,又看了看于锦芒,叹气:“时代不一样了。”
于锦芒:“……姥姥?”
姥姥笑眯眯,转移了话题,仍旧问路世安,家中父母可还健在啊?如今在哪里工作呀?怎么忽然的来这里呢?他看着年龄也不大,还不到三十呢咋就过来这儿了呢?
于锦芒还是第一次见路世安这么吃力应答的模样。
平日里怼她游刃有余的优等生,现在看起来像个忽然被上课点名的差生。
等于锦芒输完液、拔了针头,姥姥去结账、拿药。于锦芒按着自己手背上的棉球,悄悄对路世安说:“我姥姥就这样,之前我说我交了男朋友,她问我的话,和现在问你一模一样。”
“我也不是你男友,否则,以现在你我的年龄差距,你姥姥会直接把我送警察局,而不是问这些,”路世安纠正,“你姥姥也是这样问你前男友的?”
“没有,”于锦芒眼神一暗,“我还没来得及带他见我姥姥,我姥就没了。”
——人怎么会忽然间就过世呢?没病没灾,身体还好。
——明明早上还和她比赛,多喝了两碗粥呢。
于锦芒还和姥姥说好了,下周男友就从北京过来探望她老人家。
忽然,人就没了。
路世安说:“对不起。”
“没事,”于锦芒重新打起精神,她说,“不过能从你口中听到对不起这仨字,还真稀奇哎。我还以为你嘴巴是金子,一句对不起也要付费听。”
路世安说:“如果那样倒也挺好,我们合伙,我负责说对不起,你负责数钱,咱俩对半分。”
于锦芒感叹:“没想到你还挺有契约精神哎。”
聊天间,姥姥在外间叫:“走啦。”
于锦芒蹦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姥姥能看见路世安——且只有姥姥能看到路世安——诊所医生的手甚至和路世安重叠着真“擦肩而过”——但姥姥在知道他是于锦芒老师后,仍旧邀请路世安去自己家住一晚。
等第二天,于锦芒就又要回济南了。
不回没有办法,他们在这里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于锦芒和姥姥见了面,算是了却一些遗憾。她还要继续跟着路世安,找出这个讨厌鬼的死因,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等时间到了去入职报道。
晚饭是于锦芒和姥姥一起做的,馏(再加热)馍馍和包子,炒地蛋(土豆)丝,辣椒炒鸡蛋,煮的棒子(玉米)面粥,蒸了地瓜和毛豆,还有早熟的新玉米。
路世安拍了个院子里刚摘的嫩生生鲜黄瓜,放了三瓣蒜。
吃过饭,姥姥说要去隔壁送个东西,让俩人先睡,她等一会儿就回来。
晚上的小镇边缘没什么热闹可看,也没有高楼大厦霓虹灯,路世安同于锦芒聊了几句,确定好明天的行程后,才走。
无论如何,明天他们都要离开这里,去济南。于锦芒最后一晚想和她姥姥睡觉觉也好,还是于锦芒现在想要倒立着从镇头跳回镇尾也好……路世安都不会阻止。
他跨出房门,乡下的夜空一片宁静,蔚蓝干净,好像透明的、湛蓝湛蓝的宝石。
路世安本该走,又听房间里于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从远处隐约的蛙鸣中听清她在唱什么。
“囡囡呀不要调皮,坐下听听阿婆说,这个季节天气转凉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惊慌,过来听听阿婆说,睡个觉雷声过后就能看云朵;
囡囡别怕,囡囡别哭,快快睡咯……”
于锦芒的声音不高,很低,压着在哼,像摇篮曲。路世安第一次听她唱歌,颇有些惊异。
她的歌声,与她平时那种活蹦乱跳到像精神旺盛的猴子形象完全不同。
“蛐蛐轻些,静静安歇,月儿圆哟,你乖乖呀抱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