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的结构已经被破坏了,外观变成什么样子,谢知寒无权得知。他只能顺应对方的要求。
他的眼睫已经被生理性的泪水黏连在了一起,这双眼完全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变成一种可以被光线穿透似的银色,泛着雾蒙蒙的灰。
没有焦距、没有神采。自然,也无法表达出情绪。
他已经没有用眼神求饶的功能了。
黎翡遗憾地想着,一边抚摸他的眼睛,一边危险而温柔地道:“知道了,谢道长。”
然后她说:“你看起来真漂亮,我真喜欢……弄哭你。”
……
回到无妄殿后,黎翡还把他锁在原处。他早就过了辟谷的修为,就是不食不饮也不会死,她就这么把谢知寒放置了大约三五天,自己则抽身出去扩大战果——完全以一种享乐的姿态。
黎翡喜欢逼迫别人认错,这是她被关在妖魔塔里之后养出来的恶习。
在十三魔域收回版图的过程中,黎翡也顺便让伏月天去寻找了慧殊菩萨所说的那个人。命令是“带回来”,至于伏将军是强抢还是掳走,这就不在黎九如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直至岁末,乌鸦飞回她肩头,禀报说伏月天已经将人抓住了。黎翡才从逼迫各大仙门低头的快乐里回过神来,想起锁在自己寝殿里的谢道长——他又不会死掉,没什么好惦记的。
但黎翡还是回了一趟无妄殿。
殿内阴暗幽静,只有两个负责打扫添灯的侍童留在其中。她一回来,侍童们立即离开,黎翡撩开珠帘,视线一扫,见到谢知寒伏在床尾。
他没有到床榻上去,谨守着一个“俘虏”或者“宠物”的分寸。又或者,这只是他男女之别和不跟人亲近的自尊心在作祟。
总之,谢道长像个小猫一样伏在床尾。他没法运功打坐,也没有默念道经,而是像凡人一样睡着了。
黎翡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无妄殿十天有八天都是阴雨天,想睡觉也是难免的。
她走了过去,脚步声也没把人吵醒。
是不是我离开的时间太长,让他感觉到安全了?黎翡漫不经心地想着,捉弄他的兴致又被挑起来了,她俯下身盯着他的脸,勾了勾手指,扯了一下锁链中段。
谢知寒捂住喉咙,下意识地低下头咳嗽。
这快要成为一种旧伤了,他连吞咽唾沫都会感觉到刺痛。
“黎姑娘……”他有点哑地出声,然后又忍不住地捂住唇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向后很细微地退缩了一点点。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还是明显取悦到了黎翡。她道:“很疼?”
“……不疼。”他说。
“哦,”黎翡道,“强撑。”
谢知寒的手盖住了咽喉,他断掉的手指和指甲都重新长了出来,可见要是没有黎翡在,他确实是能在无妄殿活下去的。
“不是。”他没有什么说服力地辩解,生硬地扯开话题,“黎姑娘,前线战况如何?”
“很好啊。”黎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知道的,没有人能拦得住我。不过,因为有你在,我也没有过分对付蓬莱派,本座不怎么迁怒于人,这一点,你是不是要感激我?”
谢知寒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多谢黎姑娘的恩情。”
“口不对心。”黎翡道,“而且还敷衍。你这个样子,我真想掐死你。”
谢知寒道:“不必你动手,我已经快死了。”
“怎么会?”黎翡笑眯眯地道,“你把自己当什么,你可是接近化神的修为,连伏月天都拿不下你。想活下去还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抚摸他。
在碰到他脸颊的刹那,黎翡突然发觉他这么说的原因了——谢知寒的身体很烫,他发热了。
……太阴之体,世间最寒的玄冥冰雪道,还能被魔界的风吹到生病?
黎翡的脑子都瞬间停掉了,她有点怀疑自己三千年不见天日的常识,甚至为此舔了舔后槽牙,咬了一下舌尖,试图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她的手触摸了过去。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她的体温能跟太阴之体不相上下,黎翡太过惊讶,以至于脱口而出:“你烧成这样怎么还没死?!”
谢知寒看起来有点累,他埋在自己的手臂里,只露出烧得红润的耳朵和侧颊:“托黎姑娘的福。”
黎翡竟然没听出他这是不是在偷偷骂自己。
她把谢知寒拉到怀里,比起之前浑身僵硬的模样,此时的小谢道长显然没有产生抵触的精神头儿。她摸了摸脸颊,又贴了贴他的额头,才恍然大悟:“光阴书伤到神魂了?”
谢知寒没出声。他的呼吸声都有点孱弱。
黎翡知道光阴书会有一些副作用,但她和菩萨都一直认为谢知寒能够承受住,却错算了他的身体状况在那几天实在算不上好,而来的路上神识又受到了冲击,所以这种副作用虽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她错漏了这一点。魔族女君惯会杀人,已经忘了如何救人。
黎翡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除了觉得这跟无念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之外,还觉得他脆弱了太多,就像是琉璃盏、美人灯,风吹一吹就坏了,哪有当年两人走遍三山四水、看过六界浮生的韧性。
黎翡伸出手,摸了摸他温暖的唇。她从来没有在无念身上感觉到这种温度。
“还醒着吗?”她问,“你现在死掉的话,我会很伤心的。然后会把你的神魂装进乌鸦里,把你的身体炼制成傀儡。”
谢知寒靠着她的肩膀,轻轻地、迟缓地回复。
“肩膀上再站只鸟不沉吗?”
黎翡:“……还有功夫开玩笑,看你还是烧得不够热。”
“很热。”他说,“头痛……”
“头痛我很熟啊,”黎翡用过来人的语气道,“一天疼三次,比凡人吃饭都勤。先别死,我想办法治治你。”
谢知寒深深的呼吸了下,充满不信任地道:“这是我说了算的么,黎姑娘。”
“我说了算。”黎翡道,“酆都大帝是我亲戚,他得给我面子的。”
谢知寒竟然笑了一下。
他没力气再说话,只是发出细细的、颤抖的呼吸声,他被黎翡捧起脸颊,贴着额头蹭了蹭,然后灌进去一碗符水,就在她怀里彻底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管我了,我就喜欢一些病得恹恹的、累得没精神的人被搞(健康不黄的那种),写小说有点小爱好怎么了qaq
第10章 合议
谢知寒病了。
这都能算作是一种奇谈。一个修为接近化神期,只差最终突破渡劫的修士,好端端地放在魔界养着,居然能因为她几天没回来,就病到这个程度。
黎翡一边琢磨,一边烦躁地在手上转动一枚墨玉棋子。
棋子撞在她的指甲上,发出细微的清脆玉石声。她环着谢知寒的肩膀,低头又贴了贴谢道长的额头,说:“怎么还这么热。”
一旁蹲下来观察的伏月天凑在旁边,他收起残破的蝠翼,打量着谢知寒:“再灌一碗吧,女君。”
立在木架上的乌鸦跳动了一下,转过头说:“摄神定魂符的符水只能喝一碗。将军,不要添乱。”
伏月天在外面大杀四方、堪称黎翡坐下最凶戾的爪牙,被这只乌鸦训了,居然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谁让这只乌鸦是魔界里最精通医术的鸟呢。魔族的自愈能力太强,如果连自愈都无法挽回的伤势,那么一般都是必死伤,也就没有救的必要。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全族都难挑出来一个会治疗的医修。
乌鸦指挥着伏月天递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黎翡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低头喂进去一口,不知道是太苦的原因、还是因为谢知寒烧得迷迷糊糊,神智混乱,这一次怎么都灌不进去了。
他的喉咙总是被锁链牵扯到,磨损的伤疤上带着血痕,往外吐药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捂着喉咙,呛咳里夹杂着细碎的喘息声,像是很痛苦。
黎翡皱起眉,她擦了擦谢知寒的唇角,跟伏月天道:“他不会真能病死吧。”
伏月天一时语塞,道:“要是换别人照料,说不定……”
黎翡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伏将军当即噤声,不安地卷起尾巴,改口道:“有女君照顾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那当然。”黎翡毫不客气地道。
伏月天擦了擦汗,木架上的乌鸦扭过头,腹诽道:别怪自己命不好,只能怪你上辈子太缺德,把黎九如给坑了。
黎翡捏住他的下颔,摸了摸对方烧得干燥的唇,脑海里回想起无念照顾人的画面来,盯着他的脸,然后对着药碗喝了一口,贴上去撬开他的唇。
这跟用药碗灌下去的方式完全不同,就算他的能耐再大,也被逼着咽了下去。谢知寒的唇被濡得潮湿,被迫仰起头,他的气息都被吞噬掉了,没有进行抗拒的空间。
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响起,黎翡的尖牙抵着他的舌头,在舌尖上用力咬了一下,甜腥味瞬间溢出来。
谢知寒被疼得抽了口气,但他发不出声来,这黏黏糊糊的、带着目的性的“喂药”,让他整个人都被黎翡的魔气侵占了,连喉咙里都是她的味道。
黎翡喂完了药,伸手抱住他,说:“不痛不痛,再睡一觉就好了。”
旁边围观的一魔一鸟都要看傻了,乌鸦歪过头悄悄问伏月天:“这是催眠吗?有什么杀伤力?”
伏将军错愕万分,小声道:“不知道,言灵吧可能是,我也没见过。”
黎翡没注意他俩嘀嘀咕咕在什么,反而觉得这是很正常的“把人救活”的流程。起码在她曾经的好朋友、好知己身上,那位不近人情的无念剑尊,就是这么对待她的……人族修士对“朋友”的交流,就是很紧密的拥抱。
她在无念身上学到了很多。
但谢知寒似乎没这么容易睡着,在饮过符水和汤药之后,他的神魂略微稳定,痛意减轻,可他的脑子里还是没反应过来黎翡对他做了什么,只是靠着她的肩膀,低低地道:“黎九如……”
她被这么叫了一声,顺理成章地应下来:“嗯。怎么了?”
谢知寒的吐字很轻,虽然不算太含糊,但她还是低头凑过去才能听清。
“……黎九如……我不是他。”谢知寒朦朦胧胧地说,“我没有伤害过你。”
黎翡听得笑了一下:“你不认账啊?”
他的手指扣住了黎翡的尾巴——连她本人都不知道这条尾巴什么时候凑上来的。骨尾是魔族辅助交/合的器官,同时也具备很强大的杀伤力,在比较混乱的群战当中,光是被魔族甩到一尾巴就很容易殒命当场。
黎翡的骨尾很长,分成一截一截的,上面分布着可以收缩的骨刺,刺上淬着不太常用的毒。不在战斗状态,骨刺自然是收缩起来的,她瓷白的骨尾形状漂亮,只是硬邦邦的,有点硌手。
黎翡的目光落到尾巴上,看了看他不自觉握住的手,一句话在嘴里翻腾了半天,好半天才挑了下眉,问:“你师父没教过你矜持吗?”
“他是在示爱吗?”乌鸦跟伏月天道,“他想跟女君交/配?他好大的胆子。”
伏月天也恼了:“他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能轮到我摸!”
乌鸦这么一只鸟,居然流露出很形象的“嫌弃变态”的眼神:“你是想被抽死吧。不确定,再看看。”
伏月天不好意思道:“抽我也行。”
乌鸦扭过头,说:“我就没指望魔族脑子正常。”
不过一魔一鸟很快又闭嘴了,因为谢知寒不仅没松手,还把黎翡的骨尾拽得紧紧的,拉到怀里,断断续续地道:“……疼。”
“哪里。”她不耐烦地问,“别拽了,很痒。”
就算是骨骼组成的,但连接尾巴的间隙里,还是分布着软组织和神经。
谢知寒听话地松手,有一点绵软意味地回答:“喉咙……很痛,会变成哑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