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接人。”路皓然说,“快到小区门口了,你让沈榕榕再加把劲。”他有点紧张,走出厨房才想起围裙没解,手忙脚乱交给路楠。
沈榕榕正好回头看他,两人目光一对上,路皓然心道“不好”,果然立刻听沈榕榕高声问:“去接我嫂子啊?”
路皓然瞪她一眼,又忙对满脸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母亲点点头。
“阿姨你见过那个女人吗?”沈榕榕问。
“还没呢,照片也没见过。”周喜英心情很好,对接下来的会面也不表露强烈排斥了,只是淡淡地应,“有什么好见的,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我看过路楠手机里的照片,还可以。”沈榕榕故意用又酸又醋的口吻嘀咕,“但,总之,比我还是差了一点点。”
路楠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嗤之以鼻:“人家比你好看。”
沈榕榕怒了:“你还是不是我姐妹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戏份交足,勾起周喜英强烈好奇。“你有照片?”她终于第一次主动,问路楠要照片。
路皓然女友姓梅,路楠也叫她梅老师。周喜英一看照片,先“哎哟”一声,推推老花镜,狐疑万分:“……怎么看上你大哥了?”
三人正笑着,人已经来了。路皓然牵着梅老师,梅老师牵着小姑娘,挤挤挨挨站在门口。路皓然介绍完毕,周喜英打量对方,喊她:“你好,小梅。”
目光移到梅老师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女孩倒是胆子大,伸出个拳头,拳头里藏着些什么东西。周喜英伸手去接,小手掌张开了,落下一朵很清香的栀子花。
“家里种了两棵,这是开的第一朵。”梅老师说,“她想带来送给你。”
周喜英被这朵藏在手心里头,被紧紧保护着甚至有点儿皱了的小花儿弄得唏嘘了。她去牵小姑娘:“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有些结巴,说不出话。沈榕榕在路楠背后补充:“小小梅。”
梅老师笑了:“可以的,就叫她小小梅。”趁周喜英没看见,她和路楠、沈榕榕挤了挤眼睛,三个女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小姑娘的到来缓和了凝重的气氛,加上有沈榕榕插科打诨,客厅里一直笑个不停。小孩紧张时、兴奋时,说话有些结巴,周喜英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时候常被家里老人责备,说她学说话太慢,畏惧多了,形成了这个磕巴的习惯。
气氛快乐,周喜英有个问题想问,又不想破坏周围和乐的空气。最后是沈榕榕问:“小孩这么可爱,一直都是你在照顾吗?”
“离婚之后都是我带。”梅老师知道这是沈榕榕故意问的,很平静地叙述,“我前夫孕期出轨,孩子还没生下来,我就决定要离婚了。她是女孩,他们不大喜欢,争了一阵子,也就给我了。”
有两个女儿的周喜英皱眉了:“女孩怎么了?女孩可好了。”
沈榕榕调油加醋:“就是。大哥,你说女孩好不好?”
路皓然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一刻不得停。被沈榕榕逮住,自然用力点头:“特别好!”
路楠在炉子上煨汤,听见渐渐适应环境的小女孩正跟周喜英说自己新认识的好朋友:“……它好可爱、好可爱,喜欢跟我睡觉,和我一、一起晒太阳。它什么都吃哦,还咬妈妈的充电器,妈妈说不乖的时候就要教、教训它。它听得懂我说话吗?……真的吗?可是它是一只猫。”
“梅老师养猫了?”路楠端着汤走出去,路皓然正巧和她擦身而过。
“养了。”路皓然轻咳一声,“挺丑的,普通中华田园肥猫。”
“不肥!”小姑娘更正,“它好软,好舒服。”
路楠来了兴趣,凑过去想看。沈榕榕正巧在梅老师手机里看完一段视频,一脸的欲言又止。路楠接过手机,被她表情引发好奇兼怀疑:“真的很丑?”
视频里是正在沙发上踩奶的三花猫。
路楠:“……”
三花猫喵呜一声,忽然蹿下沙发,飞跑着跳进一个人怀里。那人一头微卷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只勾了几缕垂落下来。“怎么突然胆小了?”宋沧抱着三花对镜头笑,“到陌生环境有点儿怕,它平时不是这样的。”
路楠立刻抬头,盯着在厨房探头探脑的路皓然。路皓然迅速缩了回去,她又看向沈榕榕。沈榕榕连忙摆手:“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视频和照片很多,有宋沧的其实没多少个,他把小猫送到梅老师家里,说了些注意的事项便走了。走的时候路皓然还追了出去和他说话,画面里只剩逗小猫玩儿的小姑娘。
或许是在故我堂呆着的日子里渐渐修炼出了胆量,流浪期间的畏惧和凶恶都不见踪影,小猫很快适应梅老师的家,跳到电冰箱顶部蹲坐着,眼睛骨碌碌看地上跳个不停的小孩。
“它喜欢别人这样摸它。”路楠在小姑娘后脑勺示范,“三只手指从上往下,一直摸到它的背。还可以揉它耳朵,它耳朵也很可爱对不对?”
小孩跟着她学,学了一会儿反问:“你认识它吗?”
没料到小猫竟然是被梅老师母女领养,路楠心里头又惊又喜。原本的忐忑和对宋沧的埋怨,被这意外惊奇冲淡了许多。梅老师打开家里监控,路楠喊了小猫一声,它原本躺在阳台落地窗前晒太阳,声音才一出现,立刻原地蹦起,冲着监控镜头闪电般跑来。
谁都没想到,让一屋子人乐成一团的,居然是这只独自留守家中的小猫咪。
一顿饭吃得开心,饭毕后小孩已经钻进周喜英怀里,给她唱新学的儿歌了。梅老师母女告辞时,小孩困得趴在妈妈怀里半睡半醒,但揉着眼睛也要跟周喜英挥手:“奶奶再见,奶奶来我家里看小猫哦……”
周喜英有些舍不得那小姑娘,走到阳台看三人离开身影。路楠凑过来笑道:“奶奶!”
周喜英笑了:“哎呀,真甜呀。好听,太好听了。”
路楠:“你满意吗?”
周喜英:“我满不满意,你哥都不会听我意见的。”
路楠再问:“你满意吗?”
周喜英被她推搡着,坚持不住,只得承认:“还不错。”
目送小车离开,路楠正要回室内,周喜英却牵着她的手。老人踟蹰着,有什么难以开口似的,两只手握住路楠微凉的指尖:“桐桐,把名字换回来吧。”
路楠愣住了。
“当时,是妈妈不对。”周喜英说得艰难,“我太想念你妹妹了。她生下来到走,不是吃药就是住院打针,没一天健康的。我不舍得她,但我也不能因为这样,伤你的心。桐桐,妈妈错了,你把名字改回来,我以后都叫你‘桐桐’。”
“……”路楠说不出一句话。母亲的这个提议,是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的。
许多年来她已经熟悉母亲对待自己的方式和腔调,乍一换,竟让人觉得不习惯起来。在难以被打破的沉默中,她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直到回到自己家中,坐在安静的空间里头,她仍不能做出决断。
“路楠”的魂魄已经依附在她身上太久、太久了。她无法想象和它彻底告别,会是什么样子。
包里的手机震动不停,路楠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宋沧”。她并未立刻接听,也没有挂断,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发愣。如果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宋沧,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高兴地抱住自己,鼓励自己,还是会冷静地分析在这个岁数更改名字的利弊?
想到彼此之间曾经经历和发生过的一切,路楠现在无法武断地认为宋沧对待自己的过程中没有过一丝真心。他是第一个喊她真实名字的局外人,她身上的一部分枷锁,确确实实是被宋沧撬开的。
铃声停了。路楠把手机放下。她仍未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宋沧。那天重逢,哭是哭了,骂是骂了,但胸口的郁结的东西仍旧密密实实,没松过分毫。
洗完澡出来,手机再度震动,这回来电的是沈榕榕。
路楠不接宋沧电话,宋沧辗转通过高宴找到沈榕榕,恳求沈榕榕转告。“确实是重要的事儿,我才愿意帮混蛋这个忙。”沈榕榕说,“许思文想见你。”
许思文苏醒已有一周,昨天出院,现在在家里静养。她能够说话,能够表达,但仍需要定期到医院接受康复治疗。宋渝和许常风打算带她去国外寻找更好的康复机构,但又畏惧如今的疫情,夫妻俩许久没有这样共同为一件事忙碌、讨论、争执。“见路楠”的要求是许思文向宋沧提出来的,直到路楠登门这一天,她才告诉自己的母亲。
宋渝惊得站不稳:“在哪里见?”
“家里。”许思文说,“这里。”
宋渝当即拒绝:“我不同意。”
“舅舅已经去接她了,大概还有半小时就到。”许思文对母亲的反对置若罔闻,扭头对保姆说,“阿姨,你准备一些温的柠檬水,路老师习惯喝这个。”
她说话慢吞吞,行动也慢吞吞。这种因为活动不便而造成的“慢”,让许思文在宋渝眼里变得陌生。宋渝生怕女儿不知道自己和路楠之间发生过什么,忙隐晦地向她说明。“路楠既然来,那我先走。”宋渝只想让女儿尽量开心、舒心,起身准备换衣服出门。
许思文却拉住了她:“妈,别走。我是特意约好在家里见面的。路老师起初也不愿意来,我跟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劝得她答应。”
宋渝不出声了。她隐隐地猜到了许思文想做什么。
“你做过的事情,舅舅都跟我说了。还有你帮别人办的画展上写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听高宴哥哥讲了。”许思文说,“妈妈,你必须跟路老师道歉。”
宋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生死关口走过一场,许思文变成了一个连母亲都看不懂的孩子。她对自己想坚持的事情毫不让步,仿佛是死了一次,她要把握重生的机会,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这种强硬的劲儿,和过去的宋沧如出一辙。
但跟路楠道歉,这是宋渝绝对不愿意做的事儿,正要反对,门铃已经响了。
保姆打开大门,宋沧和路楠站在门外。
夏季的九点多,太阳正新鲜着,从车库走到这里,路楠的头发和肩背被晒得微微发热。她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许思文,少女头发极短,人极瘦,正冲她轻轻挥手打招呼。
路楠忽然长出一口气。她知道又一个枷锁消失了。在噩梦中她无数次错过拉住许思文的机会,但噩梦此刻终于得以结束。路楠看着许思文,很轻快、很安心地笑了笑。
目光从许思文脸上移动到宋渝脸上。她挺直腰身,微微点头:“你好。”
第四十六章 上坡下坡,谁不是这样走?……
许思文还在适应轮椅。电动轮椅单手就能操作, 按动机械按钮,轮椅还能直立起来,带动她走路, 帮助康复。路楠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好奇得很, 许思文跟她去院子里聊天说话,留宋渝和宋沧姐弟俩在客厅枯坐。
宋渝并不欢迎路楠的来访。她难以用平常姿态跟路楠打招呼,只是碍于女儿在场,不能流露丝毫怯懦和不乐意。路楠和许思文一离开, 宋渝立刻瞪着宋沧:“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不会在家里等我们。”宋沧说,“姐, 你欠她一句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宋渝立刻拒绝, “你站在她那边,思文也想让我给她道歉。你们谁替我想过?再说了, 那天扇她一巴掌可不是我, 是许常风。”
“后来在路上呢?你遇到她,你不是也动手了吗?”宋沧看着她, “还有美术馆的画展。”
宋渝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高宴?高宴说的?”
高宴和沈榕榕事发之后都没有立刻告诉路楠这件事。
强行夺画的是高宴,把画扔进萦江的是沈榕榕。蒋富康报警之后, 三人去派出所录口供,蒋富康声称那幅画价值两百万, 听到这个数字, 沈榕榕忽然哭了。她哭得又伤心又富于技巧, 哭声与控诉巧妙间隔,绝不会让鼻音和眼泪打断自己想说的话:从蒋富康和她恋爱,到她全心全意为他的绘画事业花钱出力, 到蒋富康悄悄傍上有钱人,再到蒋富康冷暴力和她分手,还将她画在画上,公开展览。
办案大厅里回荡着沈榕榕的声音。她说得那么脆,那么清晰,蒋富康想阻止也无能为力,就连暂时被手铐拷在铁管上的小偷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人模人样,比我还烂!”
“我的朋友看不下去,帮我出头。如果你真的要索赔,你找我好了。他讲义气,我不能让他的义气害了他。”沈榕榕抽泣,吐字清晰,“蒋富康,你说你不喜欢你妈妈起的名字,她希望你富有、健康,但你嫌这名字太土,不肯用。你的笔名,JK,还是我给你起的。你说我这不好,那也不好,和你在一起只会妨碍你的发展。那怎么画了我的这张画,能值两百万?”
连高宴也不知道她是真哭假哭,但感染力极强。来办案的、查案情的群众三三两两举起手机拍视频,交头接耳地问“JK是谁”。蒋富康如坐针毡,匆匆忙忙起身,表示不追究了,立刻就要走。
不料民警居然拦下他:“不追究了?那你写个声明吧,我给你们作见证。”
沈榕榕拿到字据,和高宴手牵手快乐地跑了。
两人当时不知道宋沧和路楠分开,谁都不敢把这事儿讲出来,生怕惹得热恋的俩人生气。情侣之间的矛盾,旁人最好是不掺和,沈榕榕深谙此道。后来得知他俩分手,那这件事儿就更不值得提起了,平白惹得路楠生气而已。
只是宋沧通过高宴请求沈榕榕帮忙时,沈榕榕才忍不住告诉路楠,当日在美术馆里发生过什么。
“……我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格。”许思文说,“而且非常固执,天底下除了我舅舅,我觉得没人能说得动她。她管理着我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产业,是比较强硬的。”
她和路楠站在青翠的草坪上,脸色苍白,短短的黑发像绒毛一样。
“路老师,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我的歉意。”许思文用尚能活动的左手牵着路楠,诚恳得像发誓,“我只想你知道,我从醒来开始,一直一直想着你。我做事情欠考虑,舅舅把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我给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路楠咬着嘴唇沉默。
她偶尔会想到,许思文那日如果不遵从肖云声的要求,如果不从自己窗台上跳下去,她的人生也许不会发生任何的变化。这对她来说是一桩意外,是祸事,但这件祸事因为和各种各样的人产生牵连,比如宋沧,比如杨双燕,反倒成了一面镜子。路楠从这天降的镜子里,看到一路走来的自己。她未愈合的伤口,耿耿于怀的痛苦,所有应该在岁月里被填补完整的往事,全都以残缺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简单地以“好”或者“坏”来给所有的遭遇下定义了。
而在追查真相的过程里,路楠唯一不停感到懊悔和难过的,是她明明察觉许思文状态不对,却没有及时准确地,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没关系。”路楠并没有说谎,“你好好地活着,我非常、非常感激。”
女孩的手很凉,被夏季的太阳怎么晒都晒不热似的。她和许思文手牵手,很低很认真地说:“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有阻止你。如果重来一次,我会挡在窗户面前,我绝对不会让你选择这条路。”
许思文匆匆忙忙抹去眼泪。“……我没有别的办法。”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对不起燕子,我又……我想解释,但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她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
许思文只知道杨双燕现在在慈心精神病医院,但宋沧也无能为力。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杨双燕。
路楠却忽然牵起她的手:“我们去见燕子吧。”
许思文睁大了眼睛:“怎么见?”
路楠看了一眼时间。如果现在立刻出发,那他们是有可能在中午之前抵达慈心的。杨墨这一天中午会固定去慈心探望杨双燕,时间合适的话,他们会在医院门外与杨墨的座驾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