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墨坚决离婚,出于维护杨双燕声誉的考虑,她没有揭穿肖云声父子的谎言。离婚后不久,杨双燕在学校发病,进了医院,杨墨彻底断绝与两父子的联系,把杨双燕保护起来。
“我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后悔,燕子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保护她,但我的保护实在来得太迟了。”杨墨对路楠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路老师。你帮过燕子,我很感激你,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路楠怔住了:“为什么?”
杨墨:“我要她忘记这里的一切。这个月底我们就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去别的地方重新生活。在她完全拥有自己的新生活之前,我不会让她有机会回忆起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但是如果要将肖云声、章棋和梁栩他们入罪,燕子的证词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路楠不愿意放弃,“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燕子聊一聊吗?她应该记得我。”
“她不会愿意跟你聊这些的。”杨墨坚持,“燕子得过精神病,又遭遇过那些……这些真的不是什么好事,能忘记是最好的,我就是要帮助她忘记。你让她做证人,指证肖云声他们,不就是要让她重新回忆过去的糟糕事?”
“可是……”
“你不用再说了。”杨墨坚决道,“这种丑事,不必再提。”
路楠沉默片刻:“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燕子的想法?”
“没有区别,我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
路楠忽然之间想起,自己曾被人用一种方式狠狠伤害过。她决定赌一把。“杨阿姨,你跟许思文的妈妈很像。”她看着杨墨说,“你们都不愿意了解自己的孩子,听她们真实的心声。”
杨墨面上表情变化,从吃惊渐渐转为愤怒。“出去!”她低吼,“立刻下车!”
路楠才关上车门,杨墨已经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路边有公交车站,路楠在棚子下等待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公车。抬头一看,电子显示屏上残缺不全的一行字:暂停发车。
这里是人烟稀少的海边,道路尚未彻底修好开通,来来往往的只有泥头车和抄近道回城的私家车。路楠想起前面不远处就是萦江入海口,有个很大的湿地公园,那里肯定有公车。她戴上口罩慢慢往前走,海风和灿烂的阳光很舒适,她心头的郁结不快消散许多。
见杨墨之前已经预料到,可能会遭到她的拒绝。路楠并未立刻放弃,至少她知道了杨双燕的大致位置,还可以再想办法接近。宋沧说得很对,必须在章棋和梁栩大学开学之前解决一切,否则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漫长。
单从杨双燕没对母亲坦白一切来看,她仍在维护许思文。这样善良温柔又坚定的孩子,她畏惧的和杨墨畏惧的,也许不是同一件事。
路楠边走边想,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对情侣正在吵架。俩人骑着游客用的二人自行车,车头几十个彩色气球。路过二人身边,那男孩正解开车头气球,说着“不想要那就不要了”。路楠忽然起意,想问他们要两个气球抓在手里,回头时,气球已经腾空了。
有两个腾空的红色气球系在一起,绳子下有个精致的宝蓝色小盒子。男孩一惊,猛地抓住那盒子。女孩看看气球,又看看他:“这是什么?”
俩人都忘了吵架的事情,一个饶有兴趣,一个面红耳赤。黄色与蓝色的气球纷纷腾上半空,在蓝天和阳光里灿烂如多色的梦境。
路楠后退,把空间留给这对情侣。她带笑的目光一闪,在升空气球后面看到了宋沧。
宋沧站在他的车子旁边,远远注视路楠。
路楠吓了一跳。她想象过两个人重新见面的场景。她想过自己应该怎样潇洒甩头,像孩子一样任性,坚决不理会宋沧的挽回,或者像所有能够成熟面对破碎感情的成年人,笑着打招呼,又大方又得体地问一句最伤人的、轻飘飘的话:最近过得怎么样?
然而当真见面了,她原来什么都不想说,扭头便走。
才走了几步,身后宋沧已经追了上来,他抓住路楠的手腕:“桐桐。”
路楠心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听见自己陌生、粗鲁的声线,破音般低斥:“放开我!”
第四十四章 宋沧承认她发疼的、溃烂的……
宋沧立刻松了手。路楠被自己方才的声音吓了一跳, 怔怔看他。
宋沧毫不犹豫,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很久。“我是许思文的舅舅。”他说,“一开始接近你, 是为了找出思文坠楼的真正原因。”
他等待这一刻, 起初是等待自己揭开路楠的真面目, 让这个蒙着温柔面具的女人露出她内里的真实和坏心,但后来,这种等待完全变了味:他等的是一种审判。
来自路楠的审判。宣告他宋沧是罪人、恶人,不配和眼前的女孩拥有感情, 甚至不配和她相识。
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许思文坠楼那一天,他已经知道路楠的长相和名字。路楠去图书馆还书的时候, 他正在图书馆里接收清理出来的一批旧书。他很轻易认出路楠, 于是跟着她,直到她试图爬上萦江河堤的栏杆, 去救一只素不相识的小猫。
宋沧是熟稔如何和女孩开展一段关系的人, 他乐意亲近人的时候,像糖一样充满吸引力。诚然,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糖,但所有人都懂得, 糖是有魅力的。
他的招数屡屡在路楠面前失败。路楠根本不理解他的套路,也不按照他的规划去走, 这种出乎意料, 让宋沧亲手揭去蒙在路楠身上的各种标签。
“我一直以为, 你说要找到思文坠楼的原因,是为了毁掉自己教唆或者做过什么的证据。”宋沧说,“你说你后悔当时没有拉住思文, 我还想,人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堂而皇之的谎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路楠斩钉截铁。她感激宋沧的冷静,虽然她仍被痛苦和愤怒刺激得微微发颤,但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我知道。”宋沧看着她的眼睛,“说谎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
“……宋沧,”路楠艰难地、一字字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最虚伪、最恶劣的一个,没有之一。你甚至比我的母亲更加过分。”
这是判词,是只有路楠有资格宣布的判词。宋沧静静站着,他不打断也不回避,雕塑一样沉默。
“我妈妈摧毁过‘路桐’,肖云声他们摧毁过‘路楠’。”海风吹乱路楠的头发,她一定是吃进了太多风,才会觉得胸口闷痛,喉咙难以发声,“差一点点,你就是第三次。不要喊我的真名,你没有资格!我后悔跟你分享过我的过去,所有的一切我都后悔!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海风卷走了她的声音。抓着气球的情侣骑车经过,又好奇又尴尬地投来目光。女孩手指戴上了指环,指环上系着气球。路楠霎时间想起音乐节上发生的一切。
把宋沧剔除出自己的记忆是不可能的。他是根系丰满的大树,已经扎得太深太深,撬动板结的、埋葬秘密的土地,他让路楠未愈合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又用自己的根须,把它密密地填实。
路楠头一次知道,她的痛苦是有价值的,不能被否认的。宋沧承认她发疼的、溃烂的伤口,于是那伤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愈合了。在这一件事上,他几乎是天才般的医者。
路楠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的难受终于盖过了愤怒。她是他的病人,她借由他的手痊愈,像淤塞的河流被疏通,倒塌的隧道被凿开。宋沧为她完成了她力所不能及——任何人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路楠终于明白,她的爱情里还充满了另一种感激。
她哭出声,却又后退拒绝宋沧的接近。“别过来!”她大吼,“我……我……”
不是“我恨你”。路楠说不出“恨”字。
她是怨宋沧。
过云雨来得突然,迅速遮蔽了晴朗的天空。宋沧不顾她的反抗,拉着她的手往车公交车站跑去。“我们去避雨!”宋沧大声说。
路楠试图挣脱他的手,但宋沧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冲进公交车棚子里,两个人已经浑身湿透。
这雨让路楠想起宋渝造访故我堂的一天。她情绪愈发恶劣,潦草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不停抽着鼻子,不再打算跟宋沧说一句话。
宋沧的车子就停在公交车站旁边,路楠别过头时,正好看见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猫包,三花在猫包里站起,它看到了路楠,不停伸爪去挠笼子。
“……你要送走它?”路楠忘记了自己前一刻的决定。
“有合适的领养人,我审核过,条件很好。”宋沧顿了顿,又说,“我以后,不会再收留流浪猫了。”
“我来养它”——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立刻被路楠咽回腹中。她还未找到工作,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承担抚养一个生命的责任。小三花隔着猫包和车窗看她,可怜巴巴地轻喊,路楠恍惚中似乎听见了它娇弱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路楠冷笑,“又跟踪我吗?”
“我是来找杨双燕的。”宋沧说。
许思文想知道杨双燕近况,哪怕她没有说明,宋沧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她要用自己的遭遇,送肖云声入狱。在面对审判之前,她想知道旧日挚友现在的情况。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路楠。”宋沧说,“无论如何,肖云声、章棋、梁栩,可能还有思文,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路楠不应。宋沧又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但可能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我答应你,一切结束之后,我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的每一句话,听在路楠耳朵里都像谎言,而且是最蹩脚的谎言。方才紧握自己手腕的力气那么大,他还那么迫切地想解释一切,没有丝毫隐瞒。路楠懂得,宋沧正在祈求自己的谅解。
她心里很冷地掠过一句话:他没资格获得任何谅解。
大雨始终不停,宋沧提议送路楠回市区。路楠拒绝后自行呼叫车辆,但手机被淋湿了,暂时无法开机。她不愿意在这里和宋沧为这件事纠缠,很干脆地坐进后座,不跟宋沧说一句话,打开猫包抱出小三花。
小猫立刻蜷进她的怀里,就像平时一样依偎着她。路楠身上湿漉漉的,弄湿了小猫的毛发。小猫起初有些不舒服,跑开后车子正好启动,它吓得又哧溜一下窜进路楠手臂里。
路楠总怀疑宋沧是在绕路,这一段路程足足开了一个小时,小猫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
宋沧告诉她领养人的环境和条件,家庭情况,路楠揉揉小猫的耳朵:“你要乖乖的,不可以再乱找猫粮了。”
抵达市区,宋沧本想送路楠回家,但路楠语气冰冷,要求下车。他只得靠边停车,刚拿起雨伞,一根钥匙已经扔到他怀里。是他给路楠的故我堂钥匙。
捡起钥匙回头,路楠已经重重关上了车门。她甚至吝于给宋沧一个道别。
小三花哀哀地在猫包里叫唤,像挽留,也像对宋沧的责备。
钥匙沾了水汽,冰冷坚硬。宋沧把它攥在手里,想隔着车窗寻找路楠的身影,大雨涂抹玻璃,窗外景象全都变了形状。
领养人住得不远,宋沧等到雨停才拎着猫包下车。他和领养人约定在街心公园见面,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女人走来。
她家就在附近小区里,接过小猫和宋沧给的猫粮、猫爬架,两只手几乎拿不稳当。宋沧便帮忙把东西送到她家里去。
女人长相温和秀美,彬彬有礼。她在微博上看到故我堂小猫咪的照片,跟孩子讨论的时候,孩子非常喜欢,打滚撒娇说要养。“我们没养过宠物,不过我已经查了很多资料。”女人说,“而且我会按照约定,定时给你发信息反馈的。”
宋沧说不出小三花什么怪癖,只叮嘱她记得藏好猫粮。三花被黑白花三只大猫教得调皮,仿佛长了狗鼻子,猫粮放在哪儿都能找出来。它找到了也不一定吃,路楠给它吃过鸡胸肉,它立刻摒弃猫粮,天天嗷呜嗷呜的就想着烤得香喷喷的鸡肉。
“那我也用鸡肉喂它?”
“不必。”宋沧说,“再培养培养它的习惯吧。猫粮、肉、罐头都吃的,不要单吃一种就行。”
女人听得非常认真,连连点头。宋沧说着说着,情绪忽然低落。小三花最亲近路楠,路楠照顾它也最多,它的许多习惯都是路楠惯出来的。喜欢钻纸箱,吃猫粮要搭配香香小鱼干,晚上不睡觉的时候喜欢巡逻自己的地盘,懂得抓老鼠,抓到了还会藏起来,饿了的时候献宝似的翻出来,邀请路楠和宋沧一起分享。
“太聪明了吧!”女人吃惊,“都是你教的?”
“我女朋友……”宋沧顿了顿,接着说下去,“都是她教的。”
在这停顿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黯然。女人捕捉到了,很快另起一个话题:“它的定点检查医院是果冻医院对吧?萦江边上那个?我记得他家的招牌特别可爱,我女儿喜欢吃果冻,好几次经过都要拉着我进去买吃的。”
“你见过他家那条黄金蟒吗?”宋沧有点儿感激她,开始聊起朱杉的宠物医院和他那条人气越来越高的黄金蟒。
抵达家门口,女人才刚敲门,紧闭的房门里立刻传来孩子快乐的大喊:“猫猫!猫猫来、来了!我、我开门!”
门是被一个男人打开的。他和宋沧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只有三四岁年纪,又蹦又跳地扑到母亲怀里,看到猫包里紧张的小三花,她顿时收敛动作,连声音都放轻了,小幅度地挥手:“你、你好。”
女人左右看看堵在门口的两个男人,笑着介绍:“皓然,这是故我堂的宋沧宋老板。宋老板,这是我男朋友,路老师。呃,你们……认识?”
“认识。”宋沧冲路皓然点头,“大哥,你好。”
路皓然鼻子一动,像闻到什么令人生厌的气味:“谁是你大哥?”
第四十五章 “桐桐,把名字换回来吧。……
转眼便是周末。路楠回到家里, 还顺带把沈榕榕也捎了过来。周喜英总觉得沈榕榕向来是不可靠的,一是家境太优越,和路楠并非一路人, 二是性格太毛躁跳脱, 绝非她欣赏和喜欢的那种温柔女孩子。
但答应让路皓然带女友和女友孩子登门, 她心里总是惴惴,路楠一提“榕榕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她便立刻答应沈榕榕拜访。有沈榕榕在,至少气氛不至于尴尬, 周喜英一面欣喜于和路楠的紧张关系稍有缓和,一面又着实对路皓然的恋情感到不满,怎么微妙平衡, 让这一顿饭不至于宾主扫兴, 实在是难题。
她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多顾忌,一心想着让沈榕榕发挥她八面玲珑的本事, 把一切调和完美。不料沈榕榕进门看到路皓然正在厨房忙碌, 开口就问:“大哥,我嫂子呢?”
周喜英眼前一黑, 路楠暗踢沈榕榕一脚。沈榕榕顿时记起自己本日要职,笑得一朵花儿似的:“阿姨, 你又年轻了。”
周喜英:“……”
沈榕榕:“我天天都跟路楠说,你怎么不像你妈妈呢?你妈妈皮肤又好, 没有皱纹没有斑点, 腰板直得跟练舞的人一样。”
路楠适时补充:“她上老年大学, 学跳交谊舞。”
沈榕榕一拍掌心:“难怪,真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不一样, 气质太好了。”
她语气夸张,周喜英当然知道都是客气的场面话,标点都不能信的。可是沈榕榕这样好看的姑娘,喜气洋洋地故意逗乐你,周喜英面上也不由得绽开些许笑容。
沈榕榕是有备而来,她放下礼物掏出手机:“阿姨,我上个月就想找你了。我手上有个项目,是展示银发风采的,好多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人报名,去当模特呢。我们有专业的化妆师、造型师,不仅能拍出好照片,还有影视剧合作的机会。最近有部特别火的电视剧,说一家子没血缘关系的五兄妹……”
那电视剧周喜英正追着,立刻和沈榕榕聊上了。
“哎,项目的合作方就是那个影视公司。他们正给下一部电视找演员,我看你就很合适。”沈榕榕后退两步,打量周喜英,“发型要再搞一搞,阿姨你应该去演那种书香门第的贵妇,举手投足都是那个调调……”
路楠钻进厨房,路皓然半张着嘴,竖起耳朵听沈榕榕在外头胡吹。周喜英被逗得直笑,兄妹俩在厨房四目相对,都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