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沧已经从之前的震愕和难受里恢复过来。他脑筋急转,迅速想出一个可信的说法:“许思文父亲跟《萦江日报》一直有生意往来, 高宴和他认识。你也知道,高宴调查许思文的案子, 热心得很。她爸妈很感激高宴,这些对高宴只是小意思。他那张舌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假的说成真的。”
路楠:“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宋沧:“我可没有他那么坏啊。”
路楠:“总之我讨厌说谎的人。”
宋沧按下开机键的手指微微一顿。猫们此起彼伏地轻声喵呜喵呜喵呜, 像给他伴奏。
电脑需要密码。宋沧怔住了。他被宋渝有婚外情的事儿刺激, 竟忘了这个关键。
路楠撑着下巴看他:“快问问高宴。”
宋沧:“……”
路楠:“他神通广大,电脑都能拿到,一个密码算什么。”
她双眼明亮, 毫不怀疑。宋沧感到奇怪:“你怎么好像特别信任高宴。”
路楠想了想:“同样的一件事,高宴和你都能做,我肯定会相信高宴。”
宋沧难得一笑:“为什么啊?我就这么不像个好人?”
路楠:“宋老板很有自知之明嘛。”
心头微微一动。宋沧咂摸路楠称呼自己的称谓。身边所有朋友都喊他“宋十八”,就连沈榕榕有时候也这样称呼,但路楠偏不。她只叫“宋老板”,这称呼一出来,宋沧就知道路楠在讽刺自己。唯一的、独特的称呼。宋沧看她,两人眼光都藏了钩子,轻轻一碰便激起火星。
“快联系吧。”路楠起身,“你饿吗?我煮点东西吃。”
夜已经很深了。她却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我只是觉得,你今晚想跟人说说话。”路楠垂眼看他,“或者我现在就走?”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宋沧为什么沮丧和痛苦。她仅仅是回应了宋沧藏在心里没说出来的话语:他急切地需要陪伴。
“……我来吧。”宋沧起身,把她按回沙发,“你陪它们玩儿。”
在厨房忙活时,宋沧联系了高宴。
为了保护许思文,他略过视频的内容不说,只讲他手里拿到了事件相关的重要证据。高宴已经躺平,正给沈榕榕发一些“晚安,你睡了没,今天吃了啥”之类的无营养短信,一听这话立刻跳起:“什么证据?”
“你听过KK酒吧吗?”宋沧把梁栩留下来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地址是……”
“我知道。”高宴说,“去年发生过火灾,幸好没伤到人,年底才重开的。酒吧老板叫康康,我见过,他跟这事儿有关系?”
“不知道。”宋沧停顿了一下,“酒吧里有我们想找的人,那个人可能被称为‘sheng哥’。汉字不知道是哪个,知道五一假期他会跟章棋一起去KK酒吧。”
高宴耐心听他说完今夜发生的事情,抓起床头平板立刻开始记录。“你是对的。你和路楠都见过章棋,只有我最合适。”他肯定道,“这事儿交给我吧。”
章棋是高三学生,只有一天半的假期,他能出门的夜晚仅是5月1日当夜。
高宴傍晚时分已经在酒吧附近徘徊游荡。他衣领里别了摄像头和微型麦克风,做好暗访的准备。以往为确保安全,记者进行暗访总会有同事在外围与他保持联系,今晚仅他自己一个人。高宴也不太在意,KK酒吧他去过,不是龙潭虎穴。
七点半左右,酒吧灯亮起,负责检查通行码和测体温的两个年轻男孩戴着口罩出现在门口,一人红发一人绿发,染的还是荧光色,像门口钉了两盏灯。康康酒吧位于热闹的夜生活中心区,名气很大,出入的人并不少。高宴始终坐在酒吧对面的餐厅里,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章棋从家中到康康酒吧,必然经过他楼下的路口。
将近九点的时候,高宴终于看见章棋。
章棋穿一身轻薄的套头卫衣,戴着眼镜从路口经过。高宴心道万幸!他没有换隐形眼镜。疫情期间人人套着大口罩,实在难以辨认面目。
高宴立刻结账下楼。他今天换了装扮,加上不久前沈榕榕给他剪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玩咖。
眼看章棋顺利进入康康酒吧,高宴紧随其后。在门口扫完码、测完温,绿毛小兄弟看高宴,高宴也看他。四目相对片刻,对方问:“你会员码呢?”
高宴一愣:“什么会员码?”
“今晚只接待会员,不是会员的您请离开。”绿毛小兄弟看起来吊儿郎当,举手投足倒还挺有礼貌。
高宴:“我办会员。”
绿毛:“年费一万三,您刷卡还是扫码转账?”
高宴连退三步,举手告辞。
他给宋沧拨号,准备申请活动经费,才刚拨通,忽然被人拉住手臂。“高宴?”沈榕榕眉飞色舞看他,“你也来看康康脱口秀啊?”
沈榕榕是跟几个朋友一起来的,她活泼地把高宴介绍给身后各位,高宴高兴得几乎结巴。得知高宴进不去,沈榕榕挽着高宴的胳膊走向酒吧门口,给老板康康拨了电话。才说几句,红绿灯两位小兄弟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谢啊。”一进门沈榕榕就松开了他的手,高宴忙拉住她,低声,“我来查许思文案子关键人物。”
果不其然,跟路楠有关,沈榕榕果然兴趣大增。她连朋友也不管了,紧随高宴左右。
今晚之所以只接待会员,原来是老板康康痴迷脱口秀,自己给自己搞了个专场演出。店里渐渐聚集了百来号人,高宴和沈榕榕在二楼走廊上俯瞰下方人群。这是个总览全场的好位置。
“那个!那边有个黑框眼镜!”沈榕榕指着角落。
“不是他。”高宴仔细地看了一圈,很奇怪,章棋不在这儿。
酒吧另有几条昏暗走廊,通往包厢和VIP场所。沈榕榕即便看了章棋照片也认不出来,酒吧大喇叭里不停地重复“注意保持社交距离,戴好口罩”,人人都像蒙着面具。
脱口秀很快开始,康康上场后先说了个酒吧起火后重建的笑话。沈榕榕乐得前仰后合,大笑中看见高宴面色凝重,表情一点儿没动摇。
为了听脱口秀,一楼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始终紧紧辨认,不敢分心。
沈榕榕不笑了,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高宴看到了章棋。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并未在一楼大厅逗留,直接拐入旁边的通道。
高宴立刻转身下楼。他走得很急,直到听见沈榕榕在身后问“你找到了”才意识到,沈榕榕也跟着自己下来了。两人一前一后推开通道门,迎面便是弥漫的烟雾。这是抽烟处,男男女女靠墙站着,纷纷看过来。
不见章棋。高宴径直走到尽头,继续推开下一扇门。这道门是包厢区域的另个出口,隔着玻璃小窗看了几个包厢,眼尖的沈榕榕在对面出口看见一闪而过的白色帽衣。她提醒高宴,两人立刻紧追上去。
推开门便是一个小平台,略高于下方路面。平台边上一溜阶梯,走下去就是热闹非凡的夜市。两个戴口罩的年轻人守着出口,大眼瞪小眼地看高宴沈榕榕。
章棋显然已经从这个隐蔽出口离开了。
高宴回到通道,非常懊恼。他刚要跟沈榕榕告别,沈榕榕先喊了一声:“小肖?”
通道里有一个小小的凹处,放着垃圾桶和烟灰缸。肖云声正在这儿抽烟。他先看沈榕榕,又慢慢看向高宴,点点头:“店长,高记者。”
摁灭烟头,他笑道:“你们也来听脱口秀?”
沈榕榕:“他没来过这种地方,我带他来见世面。你也是KK的会员?”
肖云声:“没有。”他扯扯身上侍应生的制服。
“打工嘛。”肖云声笑得爽朗,“今天我休假,朋友拉我过来帮个忙。”他长得挺讨人喜欢,性格也开朗,三两句话就把沈榕榕逗笑了。
“你们在找人吗?”肖云声说,“刚刚就见你们匆匆经过。”
沈榕榕笑笑:“你忙你的,我们回大厅了。”
肖云声挥手道别。眼看高宴和沈榕榕离开,他的笑容都还未停止,甚至愈加浓烈,最后捂着腹部,仰头大笑。“好快。”他嘀咕,“比我想的还要快。”
从裤袋里掏出两个钥匙串儿,肖云声把它们踩碎,从碎片中捡起指甲大小的窃听器。他把窃听器收好,拿出手机拨号。
“计划有变。梁栩我来找,你不用管。”他说,“她失联这几天,可能已经泄露了我们的事情。”
回到一楼大厅,沈榕榕的朋友们早为她占好两个绝佳位置,她拉着高宴坐下。高宴心不在焉,宋沧说和章棋碰头的人叫“sheng哥”,而那里恰好有个肖云声。他凑近沈榕榕耳朵:“肖云声的情况你熟悉吗?”
沈榕榕很惊讶地看他:“……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高宴没有点头:“我需要更多的资料。”
沈榕榕片刻都没有犹豫,当即起身:“招聘店员是别的人管,走,我们去问她。”
高宴坐地铁来的,沈榕榕一边和他走向停车场,一边扎好头发:“我载你。”
她换了辆十分醒目的白色机车,语速飞快地跟高宴介绍自己的新宠。把头盔抛给高宴,沈榕榕示意他上车。高宴踟蹰:“这方便吗?”
沈榕榕奇道:“你好啰嗦。”
高宴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脏跨上车子。车座有微妙倾斜角度,他胸口几乎与沈榕榕背脊紧贴。为了不让长发扑到高宴脸上,沈榕榕束起头发,一头很长的卷发全藏在头盔里。高宴只能看见她匀净的颈脖和后背的皮肤。她今日穿了件黑色的紧身衣,露出蝴蝶骨与一截腰线,高宴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背挺得笔直,手往后抓住车尾,坐得别扭又危险。
沈榕榕回头看高宴。她眼睛漂亮,鼻子直挺,回头时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映着路灯光,高宴根本移不开眼。但沈榕榕目光里带一丝窃笑:“高记者,你没坐过这种车吗?”
高宴摇头:“要不我还是去坐地铁……”
她抓住高宴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力气很大,语气在坚决中带难以抗拒的温柔:“抓紧我。”
高宴小鸟依人地抱紧沈榕榕。
“乖,别怕。”沈榕榕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稳重,“全都交给我。”
第二十六章 暌违的感受自身体深处苏醒……
高宴和沈榕榕在KK酒吧调查的时候, 宋沧与路楠正在大学城的一个教师宿舍楼下收买旧货。
年逾八十的老教授离世,子女们清理他的遗物,箱子柜子扔在宋沧面前。宋沧收买旧货有个原则, 如果装遗物的旧家具也免费给他, 那他会负责帮主人家清理好这些东西。
几个中年人与宋沧钱货两讫, 纷纷上楼,隐隐的传来一些不太愉快的争执声。
今夜宋沧开的是面包车,他打开车灯,在灯前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一一翻检收拾。
有衣服、鞋袜、贴身衣物, 还有笔头、烟蒂、半根铅笔,尽是垃圾般的东西。路楠起初有些忌讳,见宋沧收拾得专注, 不禁也凑过去。
“像今天这种收旧货的情况, 百分之八十都是垃圾,只有百分之二十可能是有价值的。”宋沧戴着口罩和手套, 已经迅速翻检完一个木箱, “比如这个木箱,里面的旧衣服没有任何价值, 我整理之后会送到旧衣回收点,怎么处理那是别人的事。但这个木箱很有意义。”
他拍拍箱盖, 让路楠看箱盖上的一块黄铜铭片。铭片常被人清理擦拭,木箱也保管得极好, 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路楠举起手电筒, 看见铭片上几个汉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这是文物啊。”宋沧笑道。
老教授是故我堂的常客, 得知钟旸把店子留给这么个看着不可靠的年轻人,起初还十分不满意,后来跟宋沧接触多了, 两人竟成了忘年交。他跟宋沧说许多自己和父辈的故事,父母从长沙迁到昆明,后来因西南联大停办,又辗转来到此处。他在昆明出生,父母都是教师,自小耳濡目染,知道这些旧箱子都是珍贵的纪念。
老教授的母亲为纪念那段日子,特意让人做了几个铭牌,钉在木箱上。年幼时父母常跟他说一路南迁的困难艰险,这些记忆全都交给了他,再由他交给其他人。宋沧非常喜欢听他说故事,常常和他在故我堂喝茶聊天。
“这几个都是文物。”宋沧说,“但是也不太值钱。”
路楠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还要?”
“得看里面装的什么。”宋沧说,“破衣服烂笔头当然不值钱,我可以让它摇身一变,成为好东西。”
他一边说,手上一刻不停。两个装衣物的箱子都收拾完了,只找到一些零碎的东西,最有价值的是一套上世纪的军装,宋沧收了起来。余下还有一个箱子、一个柜子。他继续兴致勃勃地翻检。
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脏乱,或应该避讳。相反,他像挖宝一样探索着陈旧之物,找到有趣的东西,就跟路楠分享。路楠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干脆也戴上口罩手套,和宋沧坐在一块儿收拾。
余下的箱子里全是杂物,但符合宋沧要求的物件儿多了起来:不能走的旧手表、扎成一捆的书信、三大本分了年份的剪报,分别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珍贵痕迹。
“赚大了。”宋沧笑得像个奸商,“六千块买下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回本了。”
层层叠叠的箱底还有一本日记,路楠艰难抽出,发现这本子被老教授保管得很好,封面写的却不是他的名字,字体秀丽,属于一个名叫“柳新月”的人。
“是她。”宋沧展开一本被撕碎又贴好的结婚证,“柳新月”的名字赫然在目。
日记里掉下两本陈旧学生证,证件里还贴着照片,两张年轻稚嫩的脸。路楠仔仔细细地看,递给宋沧:“教授和他老婆,年轻时好相配。”
宋沧:“这结婚证撕过,他们后来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