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沧在路楠心中的形象又变一次:他成了欠前女友一笔大钱的流氓,恶形恶相,无耻渣男。
路楠硬着头皮跟江一彤尬聊。江一彤不怎么搭理她,远远看见猫的尾巴藏在书架下面:“还收养猫呢?”
猫们一个个缩得老远,毫无用处。
江一彤也看出路楠说话不顶用,她起身在一楼到处乱转,掂掂这个又掂掂那个,最后在书架前停下脚步。故我堂有了新的珍本二手,宋沧都会更新书目贴在书架上。江一彤看得很仔细。
“呵,牛啊宋十八,这也能找到。”江一彤抽出一本书。
那是一本《青铜骑士》,1954年4月初版,封面是作者普希金的画像,在版权页上写着译者名字:查良铮。这批书是宋沧隔离前收回来的铅字书,路楠在他的指点下全部整理好放书架上了。路楠当时不知道这是谁,宋沧笑着说:“姓查的文人可不多,他笔名穆旦,金庸堂哥,搞翻译,也写诗。有一首《在旷野上》,我很喜欢。”
宋沧是个活体图书馆,他跟路楠闲扯,从穆旦说到九叶派,从九叶派说到西南联大。路楠对宋沧有诸多不满,但是听他东扯西扯是很有趣的,在安静的故我堂里听宋沧信手拈来地说各种故事,是她很喜欢的时刻。
《青铜骑士》只有薄薄几十页,保存完好,宋沧标价600。
江一彤看了看书里夹的价格标签:“太低了,要是我来炒作一下,至少得标两千。”
路楠呆住了:“这么一本旧书,两千?”
江一彤让她看扉页。扉页上有一个清晰的藏书章,表示这本书曾属于民国时期某个非常有名的上海评论家。
“这本《青铜骑士》是穆旦翻译生涯的代表作,又有这个藏书章,那么价格至少翻三倍。”江一彤说完,指点着书架上的书,“陈敬容、郑敏、穆旦、唐祈……都是九叶派的代表诗人。”江一彤指点的几本书都是同一个评论家的藏书,她果断道,“这十一本要是让我来经营,至少上万。”
路楠目瞪口呆。那十一本书垒起来,甚至还不到十厘米!
“你在这里打工,不知道这些基础知识吗?”江一彤看完这些书架,开始检阅故我堂其他地方。路楠难以推开的厨房推门,她显然也知道诀窍,一抬手就推开了。猫们在她脚下乱窜,她抬腿踢开,打开冰箱门拿里面的饮料。
“不好意思江小姐,这些是我们的私人物品,你不能……”
江一彤喝着冰啤酒,拿起一把菜刀掂了掂。路楠果断闭嘴。
菜刀在案板上拍得砰砰响,江一彤对路楠眯起眼睛:“是宋沧霸占了故我堂。这地儿原本是我的。”她扔下菜刀,“今儿既然他不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铺子我收了。”
路楠吃惊不小。她冲江一彤笑笑,眉头却渐渐皱紧——霸占?!宋沧霸占了这个故我堂?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慢悠悠接话:不奇怪,感觉他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职责所在,路楠紧紧跟着江一彤:“江小姐,是这样啊,你和宋沧的感情纠葛我不清楚,但他现在把故我堂交给我打理,你这样……我很不好做事。”
江一彤猛地转头,目光极其可怕:“你说什么?”
路楠继续温声细气:“你和宋沧之间的感情问题,不如你们先商量好,行吗?”
江一彤抓住她衣襟,路楠吓了一跳。
“我和他有情感纠葛?我他妈为什么会跟这种垃圾纠葛上啊!”江一彤大吼,“我江一彤就算跟街上一条狗有感情纠葛,也不会跟他有!”
她的声音回荡在故我堂里,连猫咪也吓得不敢出声。在怒吼的回声中,路楠的手机叮地开始响铃,是宋沧的视频请求。
每次跟路楠视频,宋沧总是会提前把头发弄乱,胡子当然也留着不刮。他看上去越落魄,路楠就越能跟他多说几句话。虽然都是奚落的话,但宋沧总有办法把路楠的攻击变成你来我往的调侃。
今天一打开镜头,就是路楠不悦的脸:“宋沧。”
宋沧刚应了声“哎”,立刻在镜头的边缘看到江一彤。
宋沧:“……一彤?”
江一彤抢过路楠手机:“宋十八,现在立刻滚回来!”
“一彤,冷静。”宋沧说,“我正隔离,有事情等我出来了再说。”
江一彤:“隔什么离,我看你是瞅准了我来,故意躲我的。”
她不跟宋沧多嘴,把手机扔还给路楠,拨电话喊人来故我堂搬东西。
“路楠,别让她乱动店里的东西。”宋沧说,“高宴出差回来了,我联系他。”
路楠:“你当时可没跟我说过故我堂这么麻烦。”
宋沧:“劳务费翻倍。”
路楠果断:“好,交给我吧。”
江一彤挂了电话,扭头看路楠,目光锐利。“小姑娘,我劝你不要逗留。这个店和你没有关系,当然和宋十八也没什么关系。你不要胡乱想象我和宋十八的关系,我这辈子最不想认识的人就是他。故我堂是我未婚夫的店,他不在了,当然交给我来管理。你现在立刻走,我在这儿做什么,你就当没看见,也不知道。”
路楠左右看看:“江小姐你打算做什么?”
她越是温柔,江一彤越是气势磅礴:“今天这店里的东西,能搬走的我全都要搬走。”
路楠心里一咯噔:江一彤随手一翻就说书架上十几本书价值一万,她显然十分懂行,说不定就是冲着故我堂这些货品来的。“宋沧把故我堂交给我,我不能……”
“别跟我较劲,小姑娘。”江一彤说,“这店我今天搬定了。你趁早走,要是有了什么冲突,可别怪我。”
没多久便有两辆皮卡停在路边,七八个工人带着绳索、推车等工具聚集到故我堂门口。
“一彤……”路楠的手机里,宋沧仍试图缓和局面。
江一彤怒吼:“你闭嘴!”她面向挡在门口的路楠,“你,让开。”
路楠还没说话,身后就有人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店里。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涌入,一口一个“彤姐”:“怎么搬?”
江一彤:“先搬书,别弄坏了。”
工人便直接走向书架,把书取下放进纸箱。纸箱里垫了泡沫纸,是专门用于保护旧书的,他们是有备而来。路楠冲过去阻止,但她瘦削,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店里渐渐涌进了更多的人,三只猫慌里慌张地乱窜,工人们开始搬动沙发、桌椅。原本摆在大桌上的各种物什也被粗鲁扫进箱子,哐哐地响。
路楠一看就怒了。桌上的东西难擦难洗,她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打理。以前宋沧在店里的时候,她也常见宋沧仔细护理,这可不是能随便乱扔的东西。
手机里宋沧语气渐渐严厉:“江一彤,这些都是我的私人财产,你别动。我不想报警,我和你没必要扯破脸皮……”
“你还知道自己有脸皮啊宋十八?是谁处心积虑让钟旸交出故我堂,谁千方百计要从他手里抢走这个店?”江一彤抓起手机,“故我堂是钟旸的!别以为你骗钟旸把店子留给你,我们就没办法拿回来!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还把钟旸当朋友,就……”
话未说完,手机就被夺走了。
路楠站在她面前,摘了口罩。在这种状态下,路楠平常一贯的温柔无法解决任何事情,更无法保护故我堂。于是方才还柔顺温和的女孩消失了,她微微仰起脸,笔直注视江一彤,愤怒和不满成为她竖立的尖刺。
“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路楠隐藏视频界面,直接点开110,拇指悬在通话键上。
江一彤砰地打掉手机,顺脚一踢,手机打着旋飞进角落。
路楠毫不犹豫,抓起收银台上手臂粗的长方体石头镇纸,在大桌上敲了一声。声音极脆。
“立刻离开。”她举起镇纸对着江一彤,像手持一个沉重的武器,“我再说一次,现在,立刻,离开。”
“你要维护那个人渣吗?”江一彤问,“他杀了人。”
路楠怔住了。
“他杀了人!”江一彤歇斯底里,“为了抢走故我堂,他害死了我的未婚夫钟旸!”
第十五章 黄与红的灯光油彩一样涂抹在……
故我堂在数年前属于一个叫钟旸的年轻人。他接手这家二手书店,没有像其他人期待的那样,把它改装成饮食店或者奶茶店,而是重新修缮,重新命名。
钟旸结识宋沧是四年前。朱杉和钟旸是老朋友,快毕业的宋沧回家处理档案,几个人凑一起喝酒,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俩人虽然年纪相差近十岁,但一见如故。宋沧是对许多事情有兴趣、但全都不持久,钟旸则是维持着一个长久的兴趣,并把它做成了自己的事业。
宋沧毕业那年,钟旸因病离世。故我堂他没留给家人,而是交给了宋沧。
接受了故我堂的宋沧正式回到家乡。他不再做浪子,安心地在故我堂这个简单的小店铺里经营着日夜。
江一彤无法信任宋沧。钟旸离世之前的大半年,曾跟宋沧一起出游,骑行川藏线。那段时间正好是江一彤和钟旸分手后出国留学的日子,她数年后回国后才知钟旸死讯,也才知道钟旸竟然在重病的情况下,骑上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
回到家的钟旸身体每况愈下。他死后,家人才晓得他在遗嘱里把唯一的店铺交给了毫无关系的外人。
“不可疑吗?”江一彤双眼通红,“钟旸那时候已经晚期了,晚期的病人还到处跑什么?宋沧他骑行过川藏线,要不是他撺掇,钟旸怎么可能拖着病重的身体上高原?一个高反就能要了他的命,他会这么傻吗!”
她大哭出声,哽咽着断断续续痛骂宋沧。她和钟旸分手是迫不得已,钟旸不会离开故乡,而江一彤有自己的理想。两人友好地分手,但江一彤出国后,钟旸便断绝了和她的所有联系。她以为钟旸是决心重新开始,便默契地保持不联络、不打听的原则,谁料回家之后,钟旸已经是一座冰冷的墓碑。
“他们说我是迁怒,不,我不是……我只想给钟旸讨个公道。”江一彤擦了眼泪,恨恨地,“宋沧接管故我堂三年,我按照钟旸过去的营业额算,每年他收益应该有十万,总共三十万。这钱不是他的,是属于钟旸父母的!故我堂是我和钟旸从零开始做出来的,它无论如何都不属于宋沧。”
路楠这才明白,江一彤为钟旸父母讨钱,为自己讨故我堂。
故我堂里乱纷纷的,江一彤开始哭的时候,工人们已经停手。路楠正要再劝,门被人猛地推开。高宴挎着个单肩包冲进来:“一彤。”
江一彤认得高宴,并不理会,示意工人继续。高宴站在她面前:“我和宋沧跟你说过,我们会给你一个解释。你为什么不肯等?”
“故我堂在他手里已经三年,还不够吗?我还要等多久!”
“钟旸把故我堂交给宋沧的时候,我就在场。钟旸的遗嘱有见证人,是合法的。他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夫,你没有权利插手这件事。”高宴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拿出一台平板,“你不是一直不相信钟旸会自己选择去川藏线吗,我给你看证据。”
江一彤冷笑:“又是所谓的遗嘱公证录像……”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咧嘴大笑的男人,脸瘦长,正举着镜头自拍。背景漆黑,路楠一眼认出他在萦江河畔,正是她当时跳下去救小猫、并认识宋沧的地方。
“我,钟旸。”男人把镜头转到身后,先是朱杉对镜头自我介绍,接着是高宴,最后是宋沧。宋沧比现在年轻,一张光滑的、没有胡茬的脸,头发比现在还长,在脑后扎起一半。他在黑夜里冲镜头微笑:“我,宋沧。”
“我时日无多,人生最后这一阶段,我想做点儿不一样的事情。”钟旸拍摄身后三人,“一彤走了,去远方,我永远到不了的远方。我也要去远方,我们四个人,出发川藏线!”
高宴和宋沧欢呼,朱杉看起来却不太高兴似的:“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所以才需要宋沧和高宴,你俩不是骑行过吗?”钟旸揽着朱杉的肩膀,“你还是医生,怕什么?”
朱杉:“我是兽医!”
钟旸快乐极了,镜头里是黑暗的萦江和萦江对面的灯火万点。“人也是动物,没事儿!”他开心地大喊,“没事儿!!”
画面暗了下去,随即从墨黑的底色里浮起一行字:2018川藏线骑行纪录。
这是一部剪辑过的纪录片,旁白的声音一出来,路楠便认得,是宋沧。他不轻佻,不调笑,低沉平静的声线:“2018年8月12日,我们抵达了成都。为期42日的骑行,就从这个闷热的城市开始。”
钟旸身体不好,但很快乐。宋沧和高宴有川藏线骑行经验,两人带着他和朱杉很慢地逐步升高,在二郎山隧道前钟旸精神百倍地举着手机:“二郎山隧道!海拔两千多米,我能不能行?”
高宴挤进镜头,拍拍他胸脯:“一定行!”
画面的角落里,朱杉在整理行李,宋沧摊开了地图。
四个人穿过康定、折多山、剪子弯山,抵达理塘。最先出现高反的不是钟旸,是朱杉。他强撑着不肯休息,被高宴和宋沧强行捆在睡袋里。朱杉那时候还没有现在那么胖,只是脸稍圆。他满脸通红,边吸氧边跟其他人道歉,说着说着拉起钟旸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最后竟然哭了。
三个人轮番安慰他,钟旸对着高宴的镜头笑:“山猪,最壮的一个,也是最爱哭的一个。小猫小狗救不回来哭,我生病也哭,等到我……”钟旸顿了顿,把话咽回去,拍拍朱杉肩膀。
从理塘出发,试图翻越海拔4685米的海子山时,钟旸病了。他们撤回理塘,甚至打算撤回成都,可钟旸不肯。这场病让他们在理塘足足逗留了一周,钟旸整个人急剧消瘦。
同样消瘦的还有宋沧、高宴和朱杉。每个人心里都压着沉重的东西,但从不在钟旸面前表露。只有三个人在的时候,朱杉背对他们抹眼泪,宋沧拿着布鲁斯口琴慢悠悠地吹,高宴举着DV,理塘的天空只有风,没有云。
幸运的是,钟旸恢复了健康。他们继续出发。一路上小状况不断,朱杉的车子掉链了,宋沧的车胎被扎破了,高宴下山时只顾着拍路边风景,不停“我靠,我的天,我词穷了,天呐,哇”个不停,连摔了几次。他顾不上保护自己,牢牢护着DV。这些都是小事情,这次神奇般的没有人再出大问题。
跨越这条路线的最高峰米拉山,便从海拔5000米一路下降,穿过墨竹,抵达拉萨。在路上歇脚的时候,钟旸跑到一旁冲远山大喊。
“爸!妈!一彤!”钟旸那时候仍旧中气十足,“我做到了!我……我现在好自由啊!”
高宴远远地拍他。他那快乐的、昂扬的声音在高高的山原里回荡:“我想你,我想你!”
江一彤默默地看,眼泪流了满脸。路楠把纸递给她,她低头接过,呜咽出声。工人们放下手里工作,围过来一起看。没有人出声,只有宋沧偶尔两句补充回荡在故我堂里。
回到拉萨,钟旸再次病倒。他在医院里坦白自己时日无多,医生表情复杂:“每年都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走川藏线。”
宋沧:“他们都平安回家了吗?”
医生:“是的,平安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