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最开始尝试的是做毛线钱包,从最简单的款式到稍微复杂一点的图案。
她靠这个打发无所事事什么都不想干的时间,也锻炼自己的专注能力。
嘉南把做好的钱包摆在玄关旁的置物架上, 陈纵总是在里面偷偷放硬币。
嘉南拿起来掂掂重量,打开之前都会在心里猜里面究竟多少钱,像小孩逢年过节拆红包。
嘉南从中收获了不少乐趣。
一段时间之后,嘉南做手工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弱,家里的茶几上也渐渐出现她的作品。
经常需要陈纵提醒她休息,她才会放下手里的东西,放松眼睛,在阳台远眺,看远处的树与青山。
陈纵发现,大多数时候,嘉南都乖乖听话。
唯独在练舞时常上,嘉南试图耍赖。
在他们一同制定的计划表上,嘉南的每日舞蹈练习时间为半小时。
陈纵提防嘉南过度运动,过度消耗精力。
而嘉南经常在练舞之后假装还没有开始运动,企图拖延时常。
她抑郁症状比较明显时,什么都不想做,一旦遇上状态变好的日子,就想要加倍运动,持续练舞。
像一种带有强迫性的补偿行为。
陈纵关掉音乐后,她明明已经精疲力竭,体力快要支撑不住,仍会撒谎说:“我才刚开始练。”
“半小时已经到了。”陈纵告诉她,“我帮你计时了。”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嘉南妄想自欺欺人。
但陈纵不会让她得逞,毫不留情地将她带出房间,嘉南被迫中断了舞蹈练习。
嘉南回头看了眼卧室墙壁上的旧舞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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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纵发现嘉南偷偷练舞是在一星期以后。
这段时间陈纵参与了张烬工作室一款系统软件的开发,因为跟张烬团队的时差问题,会议多半安排在晚上进行。
陈纵连续一周很晚睡觉,凌晨五点多是他睡得最熟的时候。
因此一开始,陈纵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那天陈纵被张烬的电话吵醒,他极度不耐烦地坐起来摸到手机,一看时间才凌晨五点。
夏天天亮得早,没有完全拉拢的窗帘外,透出熹微的晨光。
陈纵人未完全清醒,敷衍地应付了张烬几句,挂掉电话,惯性地走到嘉南卧室看一眼,怕她贪凉不盖肚子。
轻推开门,房间没人。
床上只有一条凌乱的薄毯。
卫生间的门敞开,阳台与厨房空空荡荡。
陈纵的瞌睡一下全跑没了,整个人像当头挨了一棒,敲得他眼冒金星,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他喊嘉南的名字,每一声都掷向空白的墙壁,无人回应。
电话也打不通。
陈纵再次冲回嘉南卧室,目光扫视,发现墙壁上的旧舞裙也不见了。
陈纵出门找人时,脑海里掠过许多纷杂的想法,冒出来许多不好的念头。他在凌晨五点多的巷子里乱窜,不放过每个犄角旮旯,想到什么,又转身跑上天台。
还是没人。
最后陈纵从包子铺老板的口中得到线索,在打碗巷旁边的一间废弃的老年人活动室里,发现了嘉南的踪迹。
嘉南会在不到五点的时候出门,七点之前回家,一般来说,只要她放轻脚步,陈纵不会醒。
因为最近陈纵睡得很晚。
她有充沛的时间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事实和嘉南想象中的一样,她因此这样度过了将近一周。
废弃的活动室墙壁上挂着酒红色锦旗,和几串破破烂烂的装饰小花。放置东西的铁柜子堆在墙角,扑克牌和象棋被塞在里面。
靠窗的蓝色乒乓球桌上积攒着灰尘,后边还剩余一块比较宽阔的空地,提供给嘉南。
陈纵靠近,隔着毛玻璃听见了里面的舞曲音乐。
却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他推开门。嘉南在音乐中回旋转身,望向他的惊愕瞬间,活像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被当场逮捕。
她脸上的慌张与无措让陈纵心软与心酸。
同时也觉得安定,她就这里,在他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嘉南抱着旧舞裙跟陈纵回家的路上,想拉陈纵的手臂,但是怕他会因为生气而挣开。嘉南犹豫着把手伸过去,好在陈纵没有甩脱她。
陈纵阴沉着脸,没有多余的表情,像罩着冷夜里的雨雾。
但他扣住嘉南的手,牵住她的时候,又是暖的。
“你每天都趁我睡着了,偷偷跑出来练舞吗?”他问嘉南,眼睛目视前方,没有看她,侧脸和下颚的线条紧绷着。
“没有每天。”嘉南一颗心七上八下,“五、五天。”
陈纵:“手机怎么打不通?”
嘉南摸出手机看了看,昨晚睡前打开了飞行模式,一直没关掉。“以后不开飞行模式了。”
陈纵停下了脚步,“我醒了突然发现你不在,凌晨五点,你凭空消失了,知道我什么心情吗?”
嘉南根本不敢看陈纵泛红的眼睛,牢牢抱住他腰身,埋首在他怀里,涌现出无限愧疚。
陈纵梗着脖子,喉结滚了滚,声音冷硬却像在哄着:“你别吓我了行不行?祖宗。”
嘉南踮起脚,手在他腰上借力,安抚似的慌乱亲吻他唇角。
他们的胸膛之间隔着那条旧舞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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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纵跟余静远交流,告诉她嘉南最近的情况,以及嘉南偷偷延长练舞时常的事。
余静远认为嘉南增加运动强度,延迟练舞时常,不仅仅是厌食症患者的常见心理,想通过高强度运动来抑制体重的增长,或许还有别的方面的原因。
陈纵提到了那条旧芭蕾舞裙。
陈纵对余静远说:“她去活动室练舞,把旧舞裙也带上了。”
站在毫不知情的旁观者角度来看,这是个令人费解的举动。
已经不合身的、毫无用处的旧舞裙,为什么还要带在身边?
余静远在多次与嘉南交流的过程中,对她已经算熟悉,清楚知道即便现在嘉南没有与她的母亲沈素湘生活在一起,沈素湘在嘉南童年时留下的印记也一直没有消失,伴随她长大。
沈素湘对嘉南从小要求严格,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在跳舞方面取得瞩目的成绩。
如果出色,就会得到母爱的馈赠。
如果平庸,就面对冷脸与失望的眼神。
嘉南不喜欢她的原生家庭,却时时刻刻在受原生家庭的影响。
她对母亲的态度矛盾,她觉得对方的爱稀少、有条件、且不够坚定,却又仍怀有期待。
会下意识地挽留。
正如她当年逃避舞蹈,渴望离开文化宫,却仍在坚持跳舞这件事。她的潜意识里,甚至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沈素湘才会抛下她离开。
所以一条早已不合身的旧舞裙,她留了那么久,留到现在。
她清醒地于二〇一五冬天,在洛陵的老火车站送别了沈素湘,却没有放过自己。
嘉南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开始跳舞呢?
为柳曦月夭折的梦想,为了沈素湘的期待,为了某些荣誉和光芒万丈的舞台。
芭蕾舞对嘉南来说,束缚多过自由,压力多过期待,眼泪多过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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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街15号,陈纵按照黑皮给的地址寻过来。
裁缝店开在街尾,屋后几棵樟树冒头,太阳从树缝间梭下来,打在屋顶上。
陈纵推开店门,没看见人。店内东西杂乱而多,墙上挂满不同颜色、不同料子的布匹。里间传来缝纫机的声音。
陈纵问:“有人在吗?”
他跨过两个大红色塑料袋,到了内屋门口,朝里望,后边地方宽敞许多,两个学徒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看上去年纪都很小。
陈纵一问谁是邹师傅,俩人齐刷刷说我们师父在对面茶楼喝茶,你有什么事吗。
陈纵说急事。
其中一个就跑去找师父了。
邹十万跟黑皮描述得样貌差不多,方脸阔额,瞎了一只眼睛,戴半边黑色眼罩遮住,看上去不像裁缝像悍匪。
陈纵向他道明来意,问能不能做。
邹十万思索片刻,说:“要看裙子。”
陈纵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
邹十万谨慎地说:“还是得上手摸,具体看料子质感,才知道能不能仿。”
隔两天,陈纵拎着防尘衣罩里的旧芭蕾舞裙又来了一趟。邹十万看完觉得没问题,陈纵立即交了定金。
“急不急?”邹十万问。
陈纵说:“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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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器公司的人上门装空调。
501的老挂式空调早已不能使用,撤下退休。新的摆在客厅,关好阳台和厨房的门,满屋子清凉。